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年前,按吾鄉風俗回鄉上墳。祭拜完墓園中的親人,剛想搭車離開,碰到外婆家的鄰居大媽。大媽熱情邀請我留下吃飯,本想回絕,轉而一想,至此,故鄉已再無親人可奔了。

我八歲離開故鄉,跟隨父母去縣城讀書。後來,為支助小叔在城裡蓋房子,奶奶賣掉了老宅。每次回去,就改奔小姨和外婆家。兩年前小姨去世,每次回來就只去看望一下外婆。去年,外婆也去世了,故鄉再無親人。

每次回來也只是祭掃,來去匆匆。

漸漸地,故鄉在我心中由熱氣蒸騰的生活變成了一個符號。我心中的那個故鄉,再也回不去了。

正如榮筱菁在《何處尋故鄉》中寫道:

人在年少氣盛時,總以為長輩們的故事都是用來遺忘的,而故鄉都是用來逃離的,總以為它們反正哪也不會去,只要你願意回去,它們就一定會在那裡等著。

等明白過來時,長輩們已經帶著他們的記憶走遠了,故鄉也已經面目全非。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故鄉的時光,總是取之不竭,讓人篤定。

蔣勳在《生活的美就在於從容不迫》就曾這樣描述:

那個年代沒有洗衣機,她要到河邊去洗,拿木棒槌敲打。被單洗完以後,用淘米水漿過,等到陽光好的時候搭在竹竿上曬。我蓋被子的時候,被單上就有陽光和米漿的味道。

慢節奏中才有生活質量。

故鄉的時光,於我而言是悠閒的,取之不竭的。

距離老宅三四百米遠的地方有一片槐林,那是我童年的天堂。

通往槐林的路風光無限,兒時走過千百遍,早已瞭然於胸。即便閉著眼睛,也能一馬平川。

先要穿過一條窄窄的石板巷。

下雨的時候,石板被雨水沖洗的光滑清亮,撐一把傘,聽著雨滴打在傘上的滴滴答答聲,兩邊水溝嘩嘩的流水聲,石板巷顯得那麼幽靜。

我總愛駐足片刻,閉上眼睛,收起雨傘,任細雨落在我的髮絲、臉頰、掌心……張開嘴巴接一兩滴雨水,甜絲絲的。多年後,讀到戴望舒的《雨巷》,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這條石板巷。

巷子的盡頭就是張奶奶家,籬笆牆上開滿了薔薇花,湊上去聞一聞,真香。

張奶奶招呼我到小院裡,摘下一朵薔薇花,給我別在馬尾辮上,左右一瞧,說就是好看,我以為是說花。我們都知道張奶奶愛花,平常有調皮搗蛋的孩子來摘花,她一個板凳飛過去,嚇得那些皮猴拔腿就跑。

雖然每次經過,摘花並非我本意,但是這麼一看,張奶奶對我真好,心裡美滋滋的。

再往前,是一片溼地,長滿了蘆葦。

摘一根蘆葦心,剝下最外面一層,然後捲起,放在嘴裡一吹,就會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不成曲調,但是也算一個小戲法,一路吹著向槐林進發。

日後,我向兒子展示這項技能的時候,他還是一臉驚訝。

上一個坡,眼前是一條小河,河兩岸的田埂上開滿了各種野花。

摘下蓖麻果子,就能做個小花籃。拔下茅草,嚼一嚼根,清甜解渴。遇到內急的小夥伴,蓖麻葉就是最天然環保的手紙。

夏天,水庫放水,這條小河就是人們的游泳池。隔壁四毛常來游泳,我再三央求,他找來一個廢棄的輪胎給我當救生圈,一路護著我。第一次下水,相當盡興。

平常,水庫不放水的時候,小河水不多,大家都喜歡來這裡洗衣服。冬梅姐來洗衣服的時候,總喜歡帶著我。我喜歡幫她捶衣服、擰乾水。邊洗邊聊家常,這是女人們難得的休閒時光。

田埂的盡頭就是一片槐林。

槐樹高大,枝葉茂密,遠遠望去,陰翳蔽日,是盛夏消暑的好去處。還未走近,就聞到一陣陣淡淡的清香,便知是槐花開了。

抬頭去尋,只見淡綠色的花萼託著一串串潔白的花朵,掛在片片綠葉之間,若隱若現。落下的花瓣,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我們捨不得踩在上面,怕糟了花朵。

我知道槐花是可以吃的,洗了曬乾,可以蒸雞蛋,還可以和在面裡,烙成槐花餅。我們小心翼翼地捧起落在地上的槐花,放在籃子裡,回去交給大人,沒幾天就能吃上用槐花做的美食。

揀一支槐樹枝,把葉子從根部擼起,一氣到底,就成了一朵花。我們總愛比誰做的花最大、最完整。我們躺在槐花鋪成的地上,想象著仙女們走的路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穿過槐林就是銅龍河了,經常有船家在此靠岸補給。

媽媽經常去的小李裁縫家就在銅龍河邊上,她每次去的時候總喜歡帶上我,回的時候順道到船家買幾片我最愛的烙餅。雖然是去辦事,但是在我看來卻是踏青春遊。媽媽一改往日急躁,允許我走走停停,看我編的花籃,嘗我遞給她的草根。

這是我童年時候最美好的時光。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鄉音,不只是一方語言,還有那些消失的“天籟之聲”。

每天清晨,叫醒小鎮人們的是收糞車的鈴鐺聲。

我也是一次早起趕車去外地姑姑家,才知道收糞車每天清晨五點左右就來收糞。那時,各家沒有衛生間,也沒有公共廁所。每家每戶都有個糞桶,每天早晨清倒一次。

沒有吆喝,沒有喧譁,只有鈴鐺聲“叮叮噹噹”地提醒大家早起倒糞。

風爐燒起來,爐膛裡“呼呼”越來越響,人們就陸續忙碌起來。

起初姐姐、嬸嬸們都去河邊淘米洗菜、洗衣服。朝陽和煦,波光粼粼,大姑娘、小媳婦們說說笑笑,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後來,我家小院裡挖了一口井,這熱鬧便由河邊搬到了井沿邊。我喜歡蹲在一旁聽她們說著似懂非懂的家長裡短。

到了下午空閒時分,我們就會豎起耳朵聽巷子口傳來的收破爛的聲音。把攢了好久的牙膏皮什麼的拿去換個幾毛錢的私房錢。

要是天熱的時候,還有揹著木頭箱來賣冰棍的,“賣冰棍咯,赤豆、奶油、香蕉冰棒、奶油方磚冰淇淋咯……”

想起陳思呈曾對這樣的叫賣聲有一段描述,讀來覺得非常貼切。她說:

想起來了,有很多叫賣聲都才華橫溢。

叫賣聲一定是符合發音學和音律的,包括收破爛的——“舊電器舊報紙,舊電視舊摩托,舊書舊被,舊銅爛鐵”,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每一字不可調動位置。像錢鍾書所說,好的字有“黏”性,調動之後都不如原文貼切。

每天傍晚,奶奶要從巷子口一直喊到巷子尾,“姝兒,回家吃飯咯……”一路上聽鄰居笑著問,“朱大奶奶又在找孫女兒啦?”“藏匿”我的人家,聽到奶奶的喊聲,立馬把我送出來,“大奶奶,孫女在我家呢!”

快入秋的時候,奶奶還會帶我到王奶奶家把舊的棉被拆掉添點新棉花,彈一床厚的棉花被過冬。棉絮飛舞中,拉動的彈簧像是吉他的琴絃,叮叮咚咚,甚是動聽。小時後覺得彈棉花簡直就是最藝術的活,彈奏之間,棉花被就成了。

想到宮崎駿的電影《借物小人阿莉埃蒂》。借物小人幾倍地小於人類,所以世界在她的聽覺裡,無數聲音被放大,她能聽到水流在水管裡流動的緩急,能聽到昆蟲在葉子表面騰翅飛走時帶動的空氣氣流。

故鄉給了我敏銳的聽覺,和一顆敏感的心。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頑固的故鄉口味依賴,源自神秘的童年味覺編碼。

鬱喆雋在《滋味的記憶》中談到:

每一個人靈魂深處都藏著對家鄉美味的記憶。

如今,街頭美食在林立高樓的縫隙中勉強生存。衛生要求、地租上漲和政府規劃等因素正在極大地考驗著他們。

我們很難想象,沒有了煎餅餜子的天津,缺少了熱乾麵的武漢,失去了小面和抄手的重慶……沒有了街頭的“小人物”,一條街就沒有了風情,一個城市也就丟了靈魂。

舌尖可以直達心底,忘卻了一種滋味,也就失去了一分情義。

在我的家鄉,中心地帶叫圓盤路,熱鬧無比。

冬日,四五點的時候,早餐店就已炊煙裊裊,熱氣騰騰,把寒冬的冷驅走了大半。我最喜歡吃的早點是米麵餅裹油條,類似於現在的包飯吧,只是把外面那層糯米飯換成了米麵餅。外面軟糯,裡面焦脆,咬一口,滿口生香。

到了下午茶時分,還有油端子、油炸大鑼、春捲、蔥油餅、香酥燒餅……奶奶每回打小牌贏了錢都會帶點這些“晚茶”給我,每天不重樣,弄得我總以為奶奶天天贏錢。

各種應季吃食那就更多了,除了美味,更多的是樂趣。

春天,當果樹落完花的時候,我們就盼著結果子,天天看,盼著盼著竟把桑葚給盼熟了。於是一張烏紫的嘴,不知道討了大人多少打。

夏天,碗櫃裡天天都有奶奶給我留的黃瓜、西紅柿,清甜爽口。隔三差五,奶奶還會給我帶回一把蓮蓬,深吸一口,蓮香沁脾,真捨不得吃啊。桃子也終於被我們盼熟了,吃到嘴裡嘎嘣脆。吃飯前把西瓜放在井裡冰著,吃完飯就可以呼朋喚友來吃瓜、乘涼了。

秋老虎作威的時候,吃個梨或來節嫩藕再好不過了。菱角、玉米、芡實這時也上市了,小販們用荷葉包裹著賣,打開荷葉包,清香撲鼻。這個季節,最隆重的一件事就是包粽子了,大鍋煮的粽子,幾里之外就能聞著香味了。

冬天的吃食就更多了,因為快過年啦。

小時候過年得準備一個多月,大人忙,我們小孩子也跟著忙。要到巷口的瓜子張家排隊等待炒瓜子,只有他家有大鍋,有技術。整夜守著,等待第一籠包子出爐,咬一口豆沙餡的,一直燙到心裡去。家裡要做花生糖、炒米糖,我們就等著糖稀熬好的時候,挑一勺子出來玩。

等一切準備停當,就要過年啦,整個年都在吃我們準備好的這些好吃的東西。

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的導演陳曉卿曾說:

比起故鄉的樣貌,人們更容易記住的是故鄉的口味。從科學的層面上說,人的口味基本形成於童年時代,你童年時吃到什麼,以後的口味就是什麼。頑固的故鄉口味依賴,源自神秘的童年味覺編碼。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城市在不斷趨同,而故鄉,終究成了午夜夢迴的唯一去處。

榮筱菁在《何處尋故鄉》裡寫道:

城市的同質化在世界範圍裡都是件讓人頭疼的事兒。隨便在哪兒建出一個鋼筋水泥帶空調的高層都不費吹灰之力,建築逐漸失去“家鄉的本色”。

我家的小院,是那種鏤空的,類似蘇州園林的雕花圍牆。這是爸爸設計的,小院造好之初配上鐵藝大門,鄰居們都說好看,還說不愧是有文化的人設計出來的,就是不一樣。

爺爺閒暇喜歡種花,在我家不大的小院裡種滿各式花草。有金絲荷葉、鳳仙花、山芋花、泡桐花、一串紅……,以至於後來到市裡上學,同學們都驚訝於我認識這麼多花花草草。

春天一株桃花旁逸斜出,從鏤空的圍牆伸出去,來往的人都要湊近聞一聞。這大概就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夏天鳳仙花盛開之後,奶奶摘下花朵搗成汁給我染指甲,那種紅色是現在的任何指甲油都比不了的,而且一年都不掉色呢。

秋天的“獅子頭”菊花開得如火如荼,惹得街坊領裡們都會駐足觀望。

冬天的臘梅,“遙聞清香近卻無”。真有人循香而來,尋到後,還說一句,“我就知道肯定是朱大奶奶家的小院裡的花香。”奶奶也會剪個一兩枝讓人帶回去養在家裡的瓶子裡。

老宅的房前屋後,槐樹隨處可見,槐花開放的季節也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年幼的我,覺得槐花是最美的花朵。槐花的色澤深深地影響著我的審美,自此,我一併只愛綠色襯托下的潔白的花朵。

人世間雖有千媚百紅,我卻獨愛這一種。

在我現在居住的城市有一個叫“老門東”的地方,實際上它是老城南的居民遷出之後,政府出錢保留了這片生活區的建築。我常常喜歡去逛一逛,總覺得有故鄉的影子。

斑駁的花牆,旁逸斜出的喇叭花,帶著銅鎖環的木門……流連其中,總覺得會在下一個拐彎處就會碰見一張熟悉的笑臉,問候我:“回來啦。”

老宅被賣了之後,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去看過,曾多少次夢迴故鄉,曾多少次想永居此鄉。可是,我還是失去了你。如果不曾離開,我又是否能守得住你?

相見不如懷念,就讓你永遠存在我的記憶裡吧。午夜夢迴,也好有個去處。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故鄉,煙火蒸騰,符合我對家的美好記憶。

于堅在《最後的故鄉》裡有這樣一段描述:

即使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故鄉,過去生活的世界也完全不見了。

一般人認為故鄉喪失的只是建築,但並不僅僅如此,故鄉喪失的是建築裡面的那種生活方式。

故鄉是精神和空間天人合一的一個世界,它是一種詩意的棲居。

故鄉已經被折騰得差不多了。也許有一天會有一種反思的力量興起,有可能要來重整今天的這個生活世界,但是這種“拆完再建、建完再拆”使人感到絕望。如果一個社會永遠不講守陳只講破舊立新,那麼住在裡面的人永遠不會有安全感;如果人直到80歲還在搬家,我覺得那太恐怖了。

喪失了故鄉就是喪失了安全感。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可能就永遠在灰塵滾滾裡度過了。

小時候,奶奶做飯時少根蔥、少頭蒜啥的,都直接讓我去前面馬奶奶家的一小畦地裡去拔。我也經常被指派到東家借點醋,到西家拿點鹽。當然,每天到我們家井沿來洗洗涮涮的人也是絡繹不絕的。

誰家要出門,打聲招呼,就有人代為看管庭院,不需要上鎖。

我是我們那一片為數不多的獨生子女之一,因為父母忙工作,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誰家有好吃的菜,都會給我端點過來,或者直接喊我上家裡去吃。奶奶知道了,放心地打她的小牌,臨睡覺的時候再把我從別人家的被窩裡扛回去。

我最喜歡跟著冬梅姐,她做飯,我幫她拉風箱,她去河邊洗衣服,我幫她捶衣服。夏天和她一起躺在竹床上,聽她講操持生活的辛苦,父母偏心的委屈和對生活的的小小憧憬。

記得閨蜜菲菲問我,你知道我們小時候為什麼沒人管,也沒見誰被拐走嗎?因為,除了父母還有張家嬸嬸、李家奶奶、王家姑姑……無數雙眼睛看著你,從街東頭到西頭,全是熟人,有時候想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這就是街坊鄰里織就得一張溫暖的安全網。

陳思呈曾說:

我不知道我懷念的是什麼。是不是懷念人與人之間那些緊密的互相牽絆,那非合作不可的生活,像地心引力一樣,把你緊緊地留在這個地方?

是不是懷念那強大的社會支持系統,在我們尚無能力去戰勝那莫名孤獨感的時候,它以最簡單、機械、緊湊、不得不進行的勞作,讓我們停下哭泣、忘記驚慌,從輾轉反側中坐起身來?

天涯咫尺,故鄉難尋

陳曉卿在《回不去的才叫故鄉》中這樣描述:

故鄉是什麼?

字面上的故鄉是指自己的出生地。但事實上,每個人心裡還裝著另外一個故鄉——那是自己非常依戀的地方;是自己可以看不慣,但絕不允許別人罵的地方;是無論自己開心還是沮喪,都可以寄託情感的地方。

就像梁實秋的北京,郁達夫的杭州,張愛玲的上海,汪曾祺的高郵。與其說他們在懷念故鄉的食物,不如說他們在回憶自己的成長。

所以有人說得好,回得去的叫家鄉,回不去的才叫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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