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群體免疫”,原來被誤解了

陳姍姍

“這是真的嗎?”當週五(3月13日)親戚發來一條標題包含“英國把‘群體免疫’作為抗擊新型肺炎政策”的微信公眾號文章時,我才意識到,原來“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這個詞的影響力已經那麼大了。“如果是真的,你就趕快回來吧。”他們緊接著說。

“群體免疫”在中國社交媒體成為熱門詞,源自英國政府的首席科學顧問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Sir Patrick Vallance)3月13日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的一段話。

首相鮑里斯·約翰遜三月初推出英國抗擊疫情的計劃,包括控制(Contain)、延遲(Delay)、科研(Research)和緩和(Mitigate)。因此,3月12日英國政府在唐寧街辦公室開的新聞發佈會受到萬眾矚目。

這次新聞發佈會上,首相宣佈,英國進入下一階段,即延遲(Delay),並宣佈一系列建議和措施。比如,現階段要保護老人和身體有恙的人,如有不適,要與他們自覺隔離,並保證醫療資源能繼續提供給醫院其他病人。對有呼吸道症狀的人,政府建議在家自我隔離七天,因為大部分人症狀會消失,如果七天後仍身體不適,可撥打111熱線,會有專人接納病例。這樣,減少病毒測試數量,可減輕醫療負擔,總患病人數的數據也會保持穩定。

英國保守黨政府的政策,得到許多期盼嚴格抗疫的人噓聲一片。此前,蘇格蘭和愛爾蘭關閉了學校,蘇格蘭出臺政策,為需要停工的買房者暫緩了貸款還款。意大利更是封鎖全國。3月13日週五,即新聞發佈會後一天,與首相鮑里斯·約翰遜同臺的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接受媒體採訪,表示他支持政府抗疫政策。採訪中,他提及“群體免疫”,簡單說,當相當比例的人口感染某種病毒時,整個社群就會對這種病毒免疫。

採訪後,英國天空新聞網(Sky News)首先發出標題為“突發新聞:英國需要感染新型冠性病毒以獲得‘群體免疫’”的報道。天空新聞報道(13號首發,15號更新)稱,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說英國需要有60%的人口感染新冠病毒,英國將能享受群體免疫。《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更是直接在標題上將“群體免疫”定性為英國的抗疫“戰略”。

“群體免疫”究竟是不是英國的抗疫政策?

天空新聞網的文章,提及了3月12日發佈的抗疫政策,但並未提“群體免疫”為政府政策。不過,將兩者並置,並把“群體免疫”放在標題和開頭,讓人不禁聯想。而《衛報》和BBC基於週五(3月13日)採訪的新聞,都是說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表示支持政府政策。BBC在文章末尾引用了瓦倫斯勳爵關於“群體免疫”的陳述,但從時態和語境上皆可看出,這是在客觀陳述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

如果光看標題或某個媒體,很可能將“群體免疫”誤讀為英國現階段的抗疫政策。的確,英國的政策遭到不少詬病,也讓“群體免疫”這個詞在社交媒體上放大。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更是遭到多次誤讀,完全脫離了最初語境。

週六(3月14日)晚上,針對認為政府使用“群體免疫”作為抗疫政策的批評,英國健康管理和社會關懷部門回應:“群體免疫不是我們的抗疫政策之一,這只是一場疫情的副產品。我們的目標是救治生命、保護弱者,並減少國民健康體系的壓力。”

既然“群體免疫”並非英國抗疫政策,那英國媒體為何討論它?

在英國抗擊新冠肺炎的新聞和輿論裡,“群體免疫”其實只佔很小一部分。除了前文提及的媒體,對這個理論在各類疫情語境下的可能性,其他媒體也早有討論。比如,《連線》(Wired)雜誌的健康欄目在唐寧街的新聞發佈會之前,就討論了“群體免疫”論的可行性,並對這是否會是政策之一存疑。去年英國遭遇麻疹疫苗風波時,《連線》也刊文討論過“群體免疫”。

這次,首先將“群體免疫”放上新聞標題的英國天空新聞網,素來有新聞報道譁眾取寵的名聲。《金融時報》相對公正,但立場偏重中產階級和特權階級,和英國天空新聞網同屬保守派。另外,將“群體免疫”放在標題的,還有英國極端保守派的小報《太陽報》。一般來說,保守派的媒體對社會公平性的訴求較弱。《衛報》則為自由派媒體,相對來說,報道趨近信息透明也較具國際視野。而BBC屬於公共媒體,追求公正公平的報道,也更偏重本土化。

各媒體立場和報道風格不同,發出的新聞角度也不同。在對事實存疑時,最好的方法是多讀各類新聞,並找到源頭。比如,回顧週四新聞發佈會的現場錄音和相關報道,並觀看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週五採訪的視頻,來判斷其言論是否即為實際政策。

既然“群體免疫”並非公共政策本身,為什麼有那麼多學者和民間的反對聲音呢?

在鄰國愛爾蘭和北部自治的蘇格蘭發佈嚴格的抗疫政策後,許多機構預期英國政府也會實施類似政策。兩週前,超市裡出現衛生紙斷貨,發佈會前後,超市意大利麵也遭到搶購,民眾做好了在家度過疫情的準備。因此,週四發佈會後,政府沒有關閉學校,也沒有要求人們在家上班,許多人對政策本身表示不解甚至不滿。有民眾已向政府請願關閉學校,甚至封鎖英國,同時也有許多民眾請願,不要在現階段就關閉學校,擔心產生更負面、更嚴重的社會影響。

英国“群体免疫”,原来被误解了

幾天前空掉的超市貨架,和每人限購五包的限購標識。本文圖片均來自互聯網。

週四記者會上,也有記者提問,為何不關閉學校,得到的答案是,如果關閉學校,更難保證這些孩子的去向,而在學校,起碼能集中管理。在和教育界朋友聊過後,我瞭解到,他們的確擔憂關閉學校未必有助於控制疫情。僅在倫敦就有230萬貧困人口,即將近倫敦人口的三分之一,其中70萬為兒童。他們面臨各種家庭問題,許多人需要依靠公共資源,如圖書館的公共網絡和學校資源來學習。如果學校關閉,這些孩子的學習、安全,甚至正常生活都可能得不到保證。如果無人看管,他們可能會在公共場所遊蕩,加劇病毒散播隱患。如果他們由祖父母照顧,那麼新冠肺炎疫情中最脆弱的老年人群就更容易暴露在病毒中。此外,考試季在即,關閉學校,可能會影響許多面臨升學考試的學生。

再比如,蘇格蘭快速封鎖後,考慮到許多人無法繼續工作,故出臺延緩買房者貸款還款的政策。然而,蘇格蘭並未出臺政策保護租房者,為繳房租,這些人只能在疫情期間工作。在實施政策之前,是否考慮到各方需求和相應後果,都會影響疫情中的社會穩定。不少蘇格蘭租房者發現自己並未受到封鎖政策保護,聯名在媒體上發聲,要求得到相應保護。

3月15日,英國政府公開表示,接下來幾周,可能會隔離70歲以上的老人。週四唐寧街的新聞發佈會,還提出“自我隔離疲勞”(self-isolation fatigue)的概念,即人們無法長期在家不外出,自我隔離政策要選擇最佳時期才用,否則效果不佳。這次隔離老年人的消息提前放出,也是提醒民眾提前做好準備。政府的緊急情況科學顧問團隨後表示,保護弱勢人群的政策,包括在家隔離等,將一一出臺。

其實,英國的公司和機構二月底已根據自身情況出臺相應政策,包括在家工作和加強衛生管理。二月和三月,一些公司出現員工和訪客確診的狀況,公司員工也在當天被要求開始在家上班,等待進一步通知。這也督促更多公司和機構出臺應急措施,以防類似狀況發生。

那麼,醫學工作者的反對不具說服力嗎?

國內社交媒體上有人質疑,稱《柳葉刀》的主編Richard Horton在Twitter上發言反對“群體免疫”。首先,醫學雜誌主編的個人觀點,不能作為醫學事實論據,雖然權威人士在社交媒體上言論的確能成為他支持的觀點的助推器。再者,Richard Horton的觀點,是以達到“群體免疫”作為英國抗疫政策最終目的為前提,那麼,這種事實基礎是否存在,有待斟酌。

英国“群体免疫”,原来被误解了

《柳葉刀》主編3月14日在Twitter上發文。

3月14日週六晚上,295位學者聯名發佈公開信,希望英國能實施更嚴謹的抗疫政策,不要試圖用延緩政策來達到“群體免疫”的功效,建議政府實施政策讓人們開始“社會疏遠”(social distancing),英國健康管理和社會關懷部門也對這封信回應,並表示“群體免疫”並非政府政策。

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上任六個月,沒有傳染病學背景,主要研究方向為血管和內皮生物學。醫學機構工作的英國朋友,對帕特里克·瓦倫斯勳爵的話語的權威性質疑,說他僅僅是位政客,很難判斷“群體免疫”是否是政策一部分。但他的確代表了政府接受採訪,並說出“群體免疫”的概念,這就很難不引起爭論。有醫學專家聯名反對,也在情理之中。

學術界和社會上各種聲音交戰之時,民眾早已自覺開始 “社會疏遠” 了。許多大型活動和民間活動延時或取消,比如英超聯賽暫定延期到四月舉行。二月,我不斷收到當地診所的短信,提醒如有症狀應遵循的就醫步驟;我常光顧的不少運動場館群發郵件,表示對疫情重視,並告知自己採取的措施;我志願服務的減少食物浪費的機構,更是數次公告,讓志願者嚴格遵循衛生準則。雖然面對經濟困難,許多劇院也在此刻選擇延後演出,以減少公眾接觸。

不少公眾活動也在網上公告,表示對取消出席的人表示理解。英國人舉辦活動,甚至是自家派對,都起碼一個月以上提前組織,大中型活動更是提前一年到半年。所以,無論臨時取消還是對未出席者的理解,都足見對疫情的重視。

週五,新聞報道一位地鐵司機確診。難道倫敦交通網絡不怕民眾恐懼嗎?倫敦交通網絡和英國火車網絡出現意外事件時,通常當地媒體和交通網站上立刻會通報。司機確診的消息,按照平常的處理方式,會如實報道,也督促倫敦交通網絡重視地鐵清潔。事後,他們通過郵件發出通告,詳細表述了日常消毒和疫情期間消毒過程,以讓民眾安心。

英国“群体免疫”,原来被误解了

3月15日,在公園踢球的人。

我在國內外社交媒體解釋以上概念和梳理事實時,遇到過最接近人身攻擊的應答是—— “你為什麼要支持託利黨(即英國保守黨,帶有貶義)的政策?他們知道有你這樣的支持者應該很高興吧?”

是否支持政府政策,與是否旁觀媒體片面放大某些內容,甚至歪曲事實,是兩件不同的事。政府政策、新聞媒體、社交媒體、民間團體和普通民眾對疫情作出的回應,與國內期許不同,就會被很多人認為“這是錯的反應”。有些人看了公眾號推文而誤讀政策,而另一些人直接將政策定性為“錯的”。

旅居英國多年,我從生活方方面面感受到英國保守黨許多政策的失利,特別是削減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經費、緊縮對外籍醫護人員的移民政策,這對今日的醫療資源緊缺必有影響。政府是否會因此次疫情而反省?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能否熬過這一關?這些都是未知數。

但政府的抗疫政策和作為並非存在於真空,與民間的聲音和行動是相輔相成的。自中國疫情暴發起,《衛報》就專設了新冠肺炎的24小時滾動直播報道,更在全球疫情暴發後,有當地記者加入報道團隊。三月第二週,《紐約時報》的新冠病毒的相關報道才對公眾免費,而《衛報》一直堅持免費提供信息。面對可能有更多人在家隔離的情況,英國各地組織起了為隔離者服務的志願者小組,已達到616個,數量還在增加。英國政府網站,特別是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和英格蘭公共衛生署的頁面上,一月就有大量關於新型冠狀病毒的信息、英國疫情信息和應對措施,這些信息幫助許多民間決策者(如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學校的管理部門和社區顧問)找到最佳應對方案。

英式幽默也在抗疫中體現。有人清空了超市貨架上的衛生紙和意大利麵,也有人和空貨架合照,並配上幽默的文字,發在社交網絡上。隨後,各大連鎖超市下了限購令並及時補貨。朋友紛紛表示理解說,如果家裡人多,每人限購五包意大利麵,還真不夠吃幾天的,自己暫時吃“健康”版的豆子面吧,雖然難吃又沒營養。

總之,許多人不滿英國政府的政策,也有人對此有不同解讀。無論各界反應如何,唯有信息透明,新聞媒體、社交媒體上有不同聲音,各行各業才能根據實際情況應對,個人才能做出最適合自己的判斷。

(作者陳姍姍系旅居英國的華人,供職於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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