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魔幻雜誌” 賜君歸童 文

楔子

葉桓再次見到喬染,是在兩人分別一年後的武林大會。

人群裡,他與她擦肩而過,染了他的衣袖滿是桂花糕的甜香。混亂之中,他腳下有些踉蹌。喬染伸手將他扶起,用他最熟悉的聲音輕聲問道:“老伯,您沒事吧?”

老伯,老伯……他笑著搖了搖頭,拄著手中的柺杖步履蹣跚地走向遠方。

葉桓想要離開洛城已是一年有餘,縱他行得再慢,如今也該過了雲江看到了江南煙雨。可他那本就不甚利落的腿腳似在洛城生了根,走了一年,也沒能離開洛城一步。後來,不再自欺欺人的葉桓終於想明白了,只要阿染還在洛城,他便離不開這裡。

他想再見阿染一面,縱然只是遙遙相望。可直至今日重逢,他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已不僅僅是愛與不愛……她已不識他的身份,明明近在咫尺,卻用陌生人的語氣熱情而客氣地喚他“老伯”。葉桓理解喬染,因為不過一年的時光,他已老得不成人樣,白髮飄飄,滿臉褶皺。既然他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葉桓,那他也不必再出現在她的眼前。

葉桓終於下定決心離開洛城。

他腿腳不便,才出發沒多久,天色便暗了。被逼無奈,他只得臨時尋一間客棧住下。夜幕時分,客棧的大堂內坐著許多人,氣氛著實有些怪異。這裡面有些人葉桓還是認得的,都是些武林盟的大人物。他們坐的位置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將一位紫衫姑娘包圍其中。葉桓不願多管閒事,自行去了樓上。

樓下終於還是打了起來,一群大男人欺負一個姑娘,卻還是吵嚷了半晌。葉桓被吵得睡不著,順著門縫扔下去一包毒粉,喧鬧瞬間安靜了下來。葉桓懶懶地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覺。誰料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竟有人突然將他的房門踹開。

剛剛在樓下被團團包圍的紫衣姑娘雙眸噙淚地站在他的門前,慘白的面色、瘦削的身材讓她看起來單薄似蘆葦。她提著劍,緩步走到葉桓的床邊:“先生剛剛那包毒粉,想要毒死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葉桓佝僂著身子咳了咳:“你還活著,所以老夫這是從那些人的手中救了你。”

“那先生又為何要救我?”

“老夫未想救你,只是你們太吵,擾得老夫有些睡不著。”

姑娘嘆了口氣,突然哭笑不得地道:“師兄,一別數年,你這貪睡的毛病還是一如從前。”

葉桓呆怔半晌,這一聲“師兄”終於讓他想起她的身份。她叫許沐,是他的師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二十年多前,葉桓的家鄉鳳垣被大夏覆滅。彼時年僅七歲的葉桓僥倖逃得一命。後來,他為救流落大夏的皇族遺孤白染,孤身一人來到中原,無意中洩露了自己的身份,一路慘遭追殺暈倒在路邊。若非恰巧路過的許沐救了他,只怕他早已命喪黃泉。

後來,葉桓順勢拜入藥王谷門下,可他與許沐卻沒有因為當年的救命恩情使關係親密些。許沐性子高傲,無論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她的劍法出類拔萃,醫術更是高超。同門之中,無人能做得比她更好。所以,當葉桓出現時,許沐滿心戒備。她處處被葉桓碾壓,不過一年時間,便連自己首席弟子的位置都被搶走了。彼時,他略帶挑釁地去喚她師妹,便是想要看一看她失敗後惱羞成怒的模樣。

誰料許沐雖被被氣得漲紅了臉,卻還是畢恭畢敬地喚了他一聲師兄。不知是這“師兄”二字太過順嘴,還是許沐想出了什麼報復的手段。總而言之,後來她突然變得不再高冷,日日黏在他的身邊。她喚他師兄,向他請教醫術劍法,謙卑且熱情的態度讓葉桓有些摸不著頭緒。

那日,許沐生辰,谷中眾人一併喝多了些。她鼓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軟軟地貼在葉桓身邊,笑嘻嘻地道:“師兄,你真好看,你娶我好不好?”

葉桓笑了笑,想她一定是在開玩笑。

“你是唯一一個在醫術和劍術上都能打敗我的人,所以你必須娶我。”她眨了眨眼,笑得天真浪漫。葉桓抬手將她湊過來的臉撥到一邊,而後將她的心意拒絕得乾淨徹底。他想她一定只是喝醉了,醉得根本就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藥王谷祖訓,谷主之位傳賢不傳子。賢能者,留下,繼任谷主,將藥王谷發揚光大。其他弟子則要離開,以藥王谷之名去濟世救人。後來師父病重,依照祖訓將谷主之位傳給了葉桓,他自己的親生女兒許沐則被逐出谷外。

臨行前,許沐尋到葉桓,鄭重地說道:“師兄,我會等你,等到你願意娶我的那天。”

再後來,葉桓尋到了鳳垣皇族唯一存活的孩子,喬染。可她卻忘記了往事前塵,流落在中原一個小小的武林幫派中,做起了簡簡單單的江湖人。

因為想起當年被許沐救回藥王谷的畫面,為接近喬染的葉桓便也“暈倒”在喬染門前。

原本他只是想要守在她身旁,待時機成熟便重新擁護她為鳳垣女君。可日子漸長,他對她的心思也變了樣……他愛上了她。

再後來,喬染身中斷魂香之毒,無藥可醫。葉桓毫不猶豫地將她體內的毒吸到了自己身體裡,他開始提前衰老,白了發,皺了顏。那張昔日堪稱豔壓眾青樓花魁的臉在一年之間老得似枯樹,他不想喬染看到他這般模樣而憂心,所以他走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踏上流浪的路,可無論多努力,他就是走不遠……他佝僂著老邁的身軀環繞洛城兜兜轉轉,只為再看她一眼。

他已習慣自己身為“老人”的身份,習慣被人喊成“老伯”亦或是“老不死的”。直到再遇許沐,他方想起自己也才二十幾歲。他以為許沐是想借機羞辱自己,便笑著坦白道:“我這般模樣,怕是不配讓你再喚一聲師兄……”

“我費盡周章尋你,不是想聽你妄自菲薄的。”許沐沉聲道,“我能解除你身上斷魂香的毒,也就是說我能救你。當然,我不會白救的。我要你娶我,一別五年,我絕不會讓你再次離開。”

世人皆道許沐當年救回葉桓是因為她天性善良,可彼時正逢戰亂,路邊傷者無數,她為何會在人群中只挑葉桓一人相救,還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明眸皓齒,五官精緻。彼時年紀尚幼的許沐尚不知何為喜歡,只是捨不得生得這般俊秀的小哥哥命喪黃泉。endprint

許沐是在藥王谷眾人的追捧中長大的,她永遠都是最優秀的那個。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她高傲的性子。所以,當比自己更優秀的葉桓出現時,她自然將他視為敵人。因為是敵人,所以要仔細觀察。因為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真的長得越來越好看……

猶記得那年曼陀羅花開,藥王谷內花香瀰漫,葉桓拎著酒壺斜倚在花叢中那棵桃花樹上,自然垂下的大紅衣袖在微風中輕輕飄蕩。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懶懶地回過頭來,一雙醉酒後分外清明的眸子奪了這滿園花色的風光。世人皆道曼陀羅花開,美得妖冶魅惑。可若人們見了葉桓的笑意,便當知再美的花也比不過他的傾城一笑。

他挑起嘴角,懶懶地笑道:“你似乎很討厭我?”

聞言,許沐皺起眉心。

“我也討厭你。”他從樹上躍下,緩步走到她的身邊,“因為你被師父保護得太好,眼中的世界實在太過乾淨。”葉桓有了醉意,行為舉止也終於有了少年人該有的模樣。他突然出手掐了掐許沐的臉,“你也該笑一笑,才對得起這麼好看的一張臉。”

許沐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我長得可沒你好看。”

“我鳳垣子民無論男女,生得都要比你們夏人好看些,這是月神的賞賜。”他湊近許沐,笑著眨了眨眼,“是你們羨慕不來的。”

許沐連忙推開他,而後落荒而逃。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那樣近的距離,那樣好看的笑意。他的笑,就這樣烙在了她心裡,一輩子揮之不去。

許沐想,她應該是一直都很喜歡葉桓的。可在那一天,她愛上了他。沒有英雄救美的驚心動魄,亦沒有青梅竹馬的兩情繾綣。她愛他,只是因為他生得好看。

可葉桓卻拒絕了她鼓起勇氣表達出的愛意。

他不愛她。所以,哪怕如今許沐以性命相挾,他還是搖首拒絕道:“對不起,許沐……”

“你閉嘴!”許沐出手捂住了葉桓的嘴,冷冷地注視著他渾濁的雙眸,無言之間落下兩行淚來,“娶不娶我是你的事,救不救你是我的事……我便不信待我將你醫好後,你好意思不以身相許。”

葉桓想逃,卻被許沐強行綁上了馬車,拽回了她暫居的別院。

三個月的時間,他的早衰之症便好了大半。雖說那滿頭銀髮有些礙眼,可他如今恢復的相貌已足以讓許沐撐著下巴在一旁花痴半晌。

葉桓將藥飲下,忍不住問道:“你能解開斷魂香之毒,說明天分該是比我高的。當年你又怎會輕易輸給了我?”

“若是認真起來,我也不知你我之間誰輸誰贏。可在最後的那場比試中。勝者,得以留下,敗者必須離開。你贏了,留在了藥王谷,想你時我總知該去往何處。若你輸了,離開了藥王谷,天涯海角,我該往何處尋你?”

聞言,葉桓嗆了一口藥湯,咳了半晌。他感嘆道:“師妹,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原來的許沐究竟是什麼樣,其實葉桓也記不大清了,他只知道現在的許沐在江湖上人緣極其不好。那日重逢,她被武林盟眾人圍剿。而後在這兒共處的三個月裡,又有無數武林正道追在她身後。他們嘴裡嚷嚷著“替武林正道除害”,結果卻沒一個能打過許沐。單挑劍術不行,群攻抵不住許沐的毒術。可他們恆心依舊,前赴後繼。也不知到底是要替天行道,還是變相尋死。

藥王谷可同修醫術與毒術,葉桓選擇了醫毒雙修,可許沐卻對用毒之人甚是不齒。她曾言自己的手是治病救人的,豈能去碰骯髒的毒物?她現在卻日日與毒物為伍,殺人毫不手軟。葉桓幾經猶豫,終於還是問道:“你怎麼得罪武林盟了,他們為何這般追著你不放?”

“我殺了新任武林盟主的兒子。”

“他輕薄了你?”

“他才八歲,怎麼輕薄我?”許沐挑起嘴角,輕輕笑了笑,“殺了便是殺了,哪有什麼藉口。”

葉桓眉心微皺,不再言語。許沐笑了笑,也不再談論此事。她望向窗外,輕聲呢喃道:“十四了,月亮又要圓了。”

葉桓自詡非多管閒事之人,可他卻因許沐如今的變化翻來覆去睡不著。隔壁許沐的房間恰巧傳來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葉桓下意識地披好衣服趕過去。可站在她的門前時,那幾番抬起的手又突然猶豫起來。既不愛她,那為何還要給她太多無謂的關心?

躊躇間,武林盟的人不知如何得知了許沐所在。以新任的武林盟主為首,迅速在她的房門外聚集。許沐聽到聲響後,自房內走出。月色下,她的臉色慘白得讓人心疼。

葉桓記得還在藥王谷時,有的師兄喜歡將藥用的罌粟點燃吸食,他們說那種欲仙欲死的享受令人終身難忘。可事後他們便會精神萎靡,身形瘦削。就似許沐此時的模樣。

她倚在門邊,半眯著那灰白色的眸,不耐煩地道:“你們有完沒完?”

“妖女,今夜月圓,我看你還能跑到哪兒去!”

“月圓還不回家賞月,來我這兒做什麼?”許沐緩步走出,不著痕跡地將站在門外的葉桓擋在身後。她挽起袖子,拔出劍,雖看起來沒什麼力氣,卻莫名給人一種陰森之感,“要動手就快些,免得耽誤我一會兒賞月。”

話音未落,她突然吐出一口鮮血。顫抖的雙手再也握不住手上的劍,她渾身發抖地蜷縮在地。冷汗簌簌流下,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拉住葉桓的衣袖,無聲地喊道:“師兄,快逃!”

也不知過了多久,許沐終於睜開了眼。

她似置身於一處老舊的城隍廟中,周身環境陌生得讓她膽戰心驚。她掙扎著站起身子,大聲呼喊著“師兄”。直到葉桓從外面走來,她才終於鬆了口氣,重新癱軟在地。

“他們人呢?”

“跑了。”葉桓掰下一隻雞腿遞進許沐手中,轉而懶懶地坐在她的身邊。他的白衣與這骯髒的破廟格格不入,可這些東西到了他手中,反倒平白襯托出一股子仙氣來。

許沐痴痴地看著他,傻笑半晌後,才終於正色道:“師兄可有什麼想問我?”

“沒有。”葉桓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他說,“我的病已好了大半,不應再留下繼續叨擾你。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你若覺得我礙眼,不再見我也行。”endprint

她爬起身子,用盡周身所有力氣拽住他的袖口。

“你體內毒素未清,今日若走,怕是活不過一年。”

“生死有命,我本也未有過多強求。”

“師兄,我救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幼年救你,我六歲。如今我已經二十二歲,十六年,我對你的心思也不是未變,從喜歡變成了愛。我沒有其他奢求,只是希望你能多看我兩眼。我原想著你若是不娶我,便讓你自生自滅。可看著你衰老後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你愛誰都好,只要活著就行。”許沐咬著牙,忍著淚,一字一頓地祈求道,“師兄,我求求你留下,我不會逼你娶我,我只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葉桓一根接著一根緩緩掰開許沐的手指:“許沐,自師父離世那日起,你便已離開藥王谷。你我同門情誼已斷,所以你與我再無任何相關。換句話說,你是否喜歡我也與我無關。”

許沐冷聲笑問:“那你喜歡喬染,是否也與她無關?”

“我喜歡她,自是與她無關。”

葉桓與許沐分別時,頭髮已基本變黑了。

誰料一月不到,他的頭髮便又白了。葉桓的心倒也十分平靜,“生死有命”這四個字其實是他說給自己聽的。可他還是沒有離開洛城太遠,他回了藥王谷。在那片已經落滿灰塵的醫書中翻翻找找,他仍然不清楚許沐究竟得了什麼病。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何要關心那個瘦成柴火棒的丫頭。也許是因為她救自己一命,自己想報恩罷了。

兀自記得那夜月圓,他因體內殘留著斷魂香,內力受阻。只得借毒逼退對方,而後抱著許沐逃離現場。許沐很瘦,硌疼了他的骨頭。他抱著她尋了一處城隍廟落腳,她在昏迷中不斷呢喃著“師兄快逃”。破廟很冷,許沐的身子很涼。她下意識地鑽進他的懷中,手緩緩攀上他的頸子。她的身體在下意識地吸收他的內力。她突然又推開了他,轉而手腳並用地爬遠。她自言自語地呢喃:“我不能再殺人了,師兄會嫌棄我的……”

葉桓莫名地覺得心疼,他本著醫者仁心過去探她的脈象,誰料反被昏迷中的許沐緊緊抱住。而後,她突然吻上了他的唇,吻得他心慌氣亂頭暈腦脹。

他連忙推開了她,驚慌得像個被佔了便宜的姑娘。

遙想數日前,許沐正忙著挖坑埋那些追殺她的武林正道,恰好被葉桓撞見。她也未加隱藏,坦言道:“我殺了這麼多人,無顏再見藥王谷的列祖列宗,自然也沒有資格再叫你師兄。可我不介意以後喚你相公,或者夫君也行。”

葉桓輕輕碰了碰嘴,覺得自己再留下去早晚會被吃幹抹淨。所以,在許沐清醒後,他立馬選擇了離開,留下那些傷人的話只是不想她看出他是逃走的……

藥王谷的醫書已被翻了個底朝天,卻是一本有用的都沒尋到。忙亂中,有人叩響了書房的門。他怕是許沐,皺著眉便要閃躲。好在來人是他昔日的部下,紫嫣。

紫嫣同他一般,也是鳳垣舊人。為了打探大夏的情報,她不但在大夏開了一家美人云集的萬春樓,還主辦了江湖上炙手可熱的《江湖週報》,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情報販子。只是如今他不再惦念復國之事,所以解除了與紫嫣的所有往來。如今她尋來這裡,雖不知為何,但總比是許沐尋來要好得多。。

紫嫣看了葉桓半晌,眼睛紅了一圈。未等她傷春悲秋,葉桓率先問道:“你掌有江湖上最大的情報網,是否知曉藥王谷前任谷主之女許沐為何會遭武林盟追殺?”

紫嫣點了點頭,這種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她又怎會不知。近一年前,許沐突然轉投魔教分支毒仙教門下,成了老毒仙的關門弟子。為討老毒仙歡心,她抓了許多武林盟的人去練毒試藥。大到華山派年近六十的老掌門,小到武林盟主那年僅八歲的幼子。新任武林盟主曾對天發誓,一定要讓許沐血債血償。奈何他們根本不是許沐的對手,所以這討伐之舉始終沒有結果。後來,還是她手下的情報探子發現,許沐每逢月圓便要吸取他人內力,否則會極度虛弱。想來是練了什麼邪門功夫走火入魔了。

“據我所知,許沐養了一種名喚牽絲的蠱,那蠱可將人體內的任何毒物全部拔除,她是公子的師妹,公子為何不去尋她要這牽絲蠱?也好徹底清乾淨身體裡的毒。”

“牽絲蠱啊……倒是從未聽她提起過。”

許是她怕徹底醫好他,他便會離她而去吧。

葉桓笑了笑,他這師妹的心思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猜。

許沐為尋葉桓,活捉了一個《江湖週報》的探子。

她一路追到了藥王谷。剛至門口,便遇見了老毒仙。

當年她為拜入老毒仙門下,隱姓埋名,還做了許多殺人放火的事。後來身份敗露,老毒仙要取她的命又不捨她那自幼與藥物打交道的好底子,便將她囚禁起來,並將毒仙教的鎮教之寶“牽絲蠱”養在她的體內。後來許沐終於研出了斷魂香的解毒之法,便偷跑下山,還一併帶走了老毒仙的牽絲蠱。如今老毒仙追來,許沐自然是怕。

可她張口問的第一句話卻是:“你見過葉桓了?”

“本座此番前來,只是想要告訴你一個秘密。”老毒仙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葉桓如今毒入肺腑,只有你體內的牽絲蠱才能救他的命。”

聞言,許沐皺了皺眉。

“牽絲蠱是毒,可同時它也能解天下所有的毒。想我老毒仙一輩子用毒殺人,何時又救過人?這蠱於我已無用,留下也只會為本座平添汙點,所以本座要毀了它。”

許沐轉身便跑,許是怕連累葉桓,所以她沒敢跑進藥王谷。老毒仙緊追而來,誰料才行不過百步,突然有一個巨大的鐵籠從天而降,緊接著便是數百支利箭破空而來!

許沐也顧不得看老毒仙是否已死,轉身便繞回了谷中。她挨個屋子翻找葉桓,最後終於在書房尋到了他昏倒在地的身影。許沐湊上前去,喚了半晌,葉桓始終未曾醒來。

慌張之際,老毒仙竟已追來。他孤身一人且身受重傷,想來是谷外的陷阱已要了他所有手下的命,只有他自己活了下來。他連醫書都不顧了,一門心思想奪許沐的命。可他現下哪是許沐的對手?於是,他將目光對準毫無反擊之力的葉桓。

許沐搭救不及,以她瘦弱的身軀擋住老毒仙一掌。救下葉桓後,她便反手一劍,殺了老毒仙!endprint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武林盟的人接踵而至。他們不僅得了藥王谷的機關佈防圖,還毫髮無損地尋到了書房。許沐情急之下只能將葉桓背入書房下的密室,接著在書房內灑滿燈油與毒物。待敵人趕來後,她放了一把火。這武林盟眾人也好,藥王谷醫書也罷,除卻葉桓藏身的那處密室外,通通被燒了個乾淨。

一番折騰後,許沐疲憊不堪,可她第一反應便是急忙去探葉桓的脈。

葉桓漸漸醒轉,有些虛弱地笑了笑:“阿染……你怎麼又哭了?”

人在性命攸關之際,總會想起對自己最重要的人。譬如許沐在性命垂危時,總是能想起葉桓。可如今葉桓生死一線,想起的人卻是喬染。許沐略顯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漫山曼陀羅花開的月色下,醉酒後的葉桓拍著她的頭,喃喃道:“我要尋的人,叫阿染。若她還平安活著,也該有你這般高了。”

那是許沐第一次在葉桓口中聽到阿染兩字。這世上能將一個名字念成一句情話的人,怕也只有葉桓。許沐咬著唇,將下唇咬出血印來。許是貪戀那一抹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溫柔,她終於還是握住他的手,模仿著喬染的語調道:“葉桓,我等你快些好起來。”

葉桓知道守在自己身邊的人是許沐,可他還是故意將她喊成了阿染。

因為他不愛她,所以他必須將她推遠。

得知藥王谷被燒乾淨後,葉桓的臉足足黑了兩天。他閒來無事便撐著下巴拎著筆在紙上塗塗畫畫,許沐知道他是在心疼醫書,想要重新默寫出來,奈何腦子不太夠用……看著葉桓愈發苦惱的神色,她覺得很是心疼,便默默給他剝了兩斤核桃。

誰料葉桓看到後,臉更黑了。想他在書房內翻找一月有餘,才終於尋到與許沐病症有些許相關的線索。正當他準備翻看之時,體內舊疾復發,竟就那般暈倒在地。待他再次醒來,藥王谷已被一把大火化作灰燼。他回憶了許久也實在想不起一本自己沒看過的書上究竟寫了什麼,腦袋著實疼得要命。可如今許沐卻以為他腦子不好使,葉桓覺得自己自尊心很疼。

他倒提著筆,在桌面敲了敲,想說“我這般頭疼還不都是為了你”。轉念又覺此言太過曖昧,怕許沐誤會什麼。於是,他抓了一把核桃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望向窗外。

葉桓的病漸漸好了,許沐也變得活絡起來。

春風拂檻的姑娘們請許沐去看病,當作報酬,許沐向她們請教了許多她們才會的本事。回家後,她在葉桓的晚飯中摻了催情藥。未等他喝下,她已是臉紅心跳。葉桓輕輕笑道:“就算我喝了藥,中了招……可你覺得我是那種會對你負責任的人嗎?”

他的確不會。葉桓能對這全天下所有人負責,唯獨不會對她許沐負責。

那天,許沐喝得爛醉,她抓著葉桓的領子,鬼哭狼嚎地問道:“師兄,人家都說救命之恩該以身相許。我都救你兩次了,你為什麼就不能娶我!”

“許沐。”他輕輕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很柔和,“你還用這些多餘的手段做什麼,我不是已經被你用牽絲蠱留下了嗎?”

許沐眨了眨眼,雙眸突然清明一片。她問道:“你什麼意思?”

“既然離開你我就會死,那倒不如就留下來。”葉桓轉過頭去,眼神飄忽地看向窗外,“老了兩次後,我才知活著有多重要。”

“你是在怪我沒有直接用牽絲蠱救你?”

葉桓笑了笑。許沐也突然笑了:“葉桓,我想我可能需要解釋些什麼。可仔細想想,你又不會在意,我又為什麼還要解釋呢?”

紫嫣再次尋來,帶來了當朝皇后病重的消息。

而這當朝皇后,便是令葉桓心心念唸的喬染。

遇見葉桓前,她已嫁給了夏皇沈文息。但是機緣巧合下,喬染流落江湖,失了記憶,這才遇見葉桓。他喜歡她,可她從來不是他的緣分。就像許沐喜歡葉桓,而她也不是葉桓的緣。

葉桓聽聞此訊,當下便要前往皇城。許沐攔在他面前,拽牢了他的袖口:“你體內餘毒未清,若再在路上顛簸,會死的。”

“無論如何,我都得再見她一面。”

“你會在她面前漸漸變老,讓她看到你最可憐的模樣……”她終於還是哭出聲來,“縱是這樣,你也要去嗎?”

他笑了笑:“她是我的過往,我必須去見她。”

許沐咬了咬牙,問道:“我替你去,行嗎?”

“我必須親自去。”他笑得溫柔,可那溫柔的笑意落在許沐眼中卻滿是殘忍與疏離。

空氣靜止了半晌,許沐擦乾眼底的淚漬,拿出此生最溫柔的語氣軟軟地笑道:“你體內毒素未清,若在她面前便老了成什麼樣子?再留一天,我會徹底醫好你。將你好好地送到她面前,也算了了我這一生的執念。”

她引出體內的牽絲蠱,吸出了他體內的餘毒。然後,她換上自己最美的衣裳,畫上最美的妝。她纖弱的身軀在微風中站得挺拔,像鷺鷥一樣。她親自將他送上馬車,臨行前輕輕撫摸著他的面龐問:“如果我病了,你也會這般著急嗎?”

“你是醫者,自能自醫。”

許沐默默重複著這句話:“是啊,我是醫者,自能自醫。我是醫者……所以我不需要你。”

喬染的病是因為體內斷魂香的餘毒未淨,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施針,用藥,不過一日的光景,她便已大好。喬染醒來後看到守在床邊的葉桓,難掩興奮地道:“葉桓,我就知道一定還能再見到你的。”

“有一個姑娘,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她生病我會覺得擔憂,她靠近我會覺得開心。可我還是會將她推開,因為我始終覺得自己心底還有一個你。所以我一定要來見你,一是為了救你,二是為了弄清楚自己的心意。”葉桓看了喬染半晌,輕聲笑道,“阿染,以後我不能再保護你了,因為我尋到了一個真正需要我來保護的姑娘。”

她叫許沐,是他的小師妹。他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她喜歡他,可他卻始終看不到她……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看不到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心。

之後,葉桓離開洛城,回到城外許沐的宅院中。院中的櫻花開得有些落敗,而一直照料它的女主人莫名地不見了蹤影。葉桓找遍每間屋子,失落感漸漸傳來。他輕嘆了口氣,看來此番要留下來等待的人是他了。endprint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葉桓再次踏上流浪的征程,此番,他是要去尋那個名喚許沐的姑娘。

途中,他無意間看到街上有人在販賣紫嫣主辦的《江湖週報》。眾人看了,都忍不住感嘆許沐姑娘的痴情。聽了許沐的名字,葉桓呆怔在原地……撰寫之人的文筆很好,好得讓葉桓覺得自己似乎就站在許沐身邊。他彷彿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入囹圄,卻始終無法相救。

當年許沐為給他尋求解藥,隱姓埋名拜入毒仙教門下。老毒仙在研製斷魂香時,並沒有研製它的解藥。所以,得到其配方的許沐只能自己一點一點鑽研。因為不知療效,加上需要讓老毒仙信任自己,所以她便抓了武林正道前來試藥。每毒死一人,她都要在佛祖面前懺悔“這筆孽債因我而起,與葉桓無關”。

為了儘早見到成效,許沐後來將藥試在自己身上。她的身子愈發虛弱,瘦得似柴火一般。後來老毒仙發現了她的身份,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已束手就擒。那一貫驕傲的姑娘在被抓後沒有求死,她跪倒在老毒仙面前,求他告訴自己斷魂香的解毒之法。她說:“我還有事未做,現在還不能死。只要你不殺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老毒仙一直想養牽絲蠱,而牽絲蠱必須以活人的身體為長大的器皿。那本是天下至毒之物,尋常人的身體根本就承受不住。唯有許沐這種自幼便與草藥毒蛇打交道的人才能一試,所以他留下了許沐。而許沐卻因先前試藥傷了身體也沒能受得住那牽絲蠱的毒性,她染上了怪病,每逢月圓之夜便得吸取旁人的內力來給自己續命。如若不然,便會疼得死去活來。

她怕葉桓嫌棄自己,再不敢吸取他人內力。周身劇痛,她便躲在房中,死死咬著棉被,不敢出聲。故事尚未讀完,葉桓便見到了迎面走來的紫嫣。

“這些是許沐告訴你的?”葉桓攥緊報刊,略顯焦躁地問道,“她此時人在何處?”

紫嫣未正面回答他,而是輕輕苦笑道:“她一直未用牽絲蠱救你,是因為她想要活著陪在你身邊。你第一次離開後,體內毒性復發,侵入肺腑。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用藥物救活你,便起了要用牽絲蠱的心思。所以,她才會為了嫁給你做出那些出格之舉。後來你要去救喬染,她為了不讓你在喬染面前暴露老態,終究還是引出了牽絲蠱。換言之……”

葉桓,她捨棄了自己的性命,只為送你去見你心愛的姑娘。

見他不語,紫嫣終於還是說出了故事的結局:“許沐她……死了。”

葉桓突然想起那日分別,她問自己,如果她病了,他是否也會像關心喬染那般替她著急。

他想她這般活蹦亂跳的,哪裡像是會生病的模樣?

被牽絲蠱反噬,受蠱蟲噬咬而死。它們侵蝕著她的血肉,蠶食著她的內臟。她本該早早了斷自己,免了那錐心刺骨的痛。可她卻為送他最後一程……想想她面帶笑意問自己“如果我病了,你也會這般著急嗎?”的模樣,葉桓突然大笑出聲。

“你是醫者,自能自醫,我又怎會為你著急?”

笑著笑著他哭出了聲,若是許沐還在,定會纏著他道:“師兄,你生得真好看,哭起來時竟也這般好看。”

尾聲

許沐這一生為葉桓做了許多事,她記不得,也沒算過。因為這都是她心甘情願的,雖然辱沒了藥王谷的名聲,雖然對不起父親的俠名……

那日,許沐送走葉桓時,紫嫣也來了。

她的探子查出了牽絲蠱的真相,她來只是想要看看許沐愛葉桓,是否真的愛到可以捨棄自己的性命。事實證明,她舍下了。為了葉桓,她沒有一點猶疑。

紫嫣忍不住問她:“值嗎?”

“在愛情裡,沒什麼值不值的。”她抬起頭來,笑得有些痛苦,有些疲累,“我是醫者,卻染了一手的鮮血。所以,走到這一步,是我活該。”

許沐死在了紫嫣的面前,屍骨無存,死得極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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