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火車站:迎來送往,見證淘金之路|改革開放四十週年·出發地⑤

文 | 羅盈盈 袁潯傑

在發往滘口方向的5號線地鐵上,車廂過道擺放著款式各樣的大揹包和行李箱。到達中途的廣州火車站,這些行李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緩緩上行,從地鐵A出口來到火車站廣場。

廣播裡反覆播報著一句話,“不要相信陌生人的遊說,謹防上當受騙。”這是人們到達火車站廣場後接收的第一條信息。

人潮周邊,賣礦泉水和充電寶的大叔向路人叫賣,有人乞討,有人用小推車賣盒飯,還有人叫賣前往周邊城市的汽車票。

警員和工作人員到處可見,不斷有人走到他們跟前諮詢。問題不外乎是地鐵站在哪裡,從何處進站上車,上廁所該往哪兒走,忘了帶身份證怎麼辦。

火車站總被認為是一座城市的危險地帶,在這裡,每個旅客神情戒備,緊緊看管著自己的行李。直至他們經過重重關卡,擠上火車,奔向另一個冒險樂園。

與川流不息的人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高4.5米、寬5米的廣州第一鍾,安靜而肅穆地鼎立在火車站大樓頂端。這是中國鐵路車站最大的電鐘,陪伴廣州走過44個年頭。

鐘錶上面是郭沫若題寫的“廣州站”3個字,在它的兩側,“統一祖國,振興中華”8個字更是氣勢磅礴。

這就是廣州火車站的日常。在非春運高峰,廣場和候車室不算擁擠,一天旅客發送量約為6萬至8萬人次。

但春運期間,這個數字可達到15萬,歷史最高紀錄則出現在2010年,日發送旅客數量超過了23萬。

然而,這只是一座最初設計日發送旅客3萬人次的火車站。從40年前開始,它被改革開放所徹底改變——一批又一批外來尋夢者湧入廣東,這裡孕育出全球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繁華亦隨之而來。

雖然普速列車逐漸被高鐵取代,廣州南站成為新“南大門”,舊火車站的記憶卻不會就此退出歷史舞臺。這座地標式的四層建築,仍然是改革開放40年最直觀的濃縮樣本。

80年代新世界的大門

對於這座老火車站幾十年的歷程,廣州火車站保衛科科長朱海濱或許是最有資格的見證者之一。

1974年4月10日,位於環市西路159號的廣州火車站開站迎客。10年後,朱海濱從柳州鐵路運輸學校畢業,被分配至廣州火車站工作。“1984年7月,19歲,到現在已經53歲,34年了。”他感嘆。

畢業第一天,朱海濱甚至沒有回家,直接拖著行李來到廣州站報到。當時,見其態度積極,人事科分配了一個效益較好的單位——開張僅三個月的廣州車站旅行服務有限公司。

“以前1980年代,基本工資是38塊,有獎金的都是效益好的,鐵路部門一般都沒有什麼獎金,只有我們這個合資公司有獎金。當時很自豪,同期分配來的同學有四五個,大家聚在一起都是我買單。”朱海濱表示,修讀財會專業的他最初被安排在財務室當出納。

他口中效益較好的單位由廣州火車站與香港聚利發合作經營,1984年4月18日正式開業,利用廣州站可騰出的空間進行改建,在現在的第五和第六候車室周邊開設酒樓、商場、卡拉OK、旅店等業務。

這是改革開放潮流下的產物。當時,鐵路部門嘗試改變單一的運輸經濟,轉而走向以運為主、多元化的運營經濟。充當改革先驅的角色,廣州站是全國鐵路系統中首家與外資合作的火車站,在早期客流量較少的情況下建立多功能車站,與市場經濟的政策走向保持一致。

朱海濱正趕上了時候,“他需要人,那時候財務收的錢很多,有大酒樓有商場,錢都要清點,我們兩個收款人負責清算,然後我還要帶去中國銀行存錢,當時財務室人手確實比較緊。”

在他的記憶裡,那時候的廣州火車站不僅是交通樞紐,更像一個充滿新鮮感的繽紛世界。

早期,廣州火車站每天只到發列車35對,客流量很少,僅一萬人左右。即使春運期間客流亦不擁擠,偶爾才能看見全車滿載的盛況,一票難求甚至滯留等場景幾乎不會發生。

反倒是前來參觀的團體組織眾多,學校紛紛帶著學生參觀,最高峰的時候一天接待四五批學生,廣州火車站承擔著“景點”的功能。

實際上,這座佔地面積2.6萬多平方米的火車站,是當時廣州為數不多的現代化建築,它與流花賓館、友誼劇院和東方賓館組成一片巍峨時尚的建築風景群。火車站內部有桄榔樹和竹子等綠化景觀,還配有金魚池和小橋。1985年,火車站大樓被選為羊城新八景之一,享有“流花玉宇”的美稱。

住在距離火車站僅1公里的越秀公園附近,廣州“土著”王鑫回憶稱,“當時覺得廣場好雄偉,好大。以前常去花園噴泉廣場,跟老爸坐在草地上一邊看噴泉,一邊吃雪糕。”如今,這座噴泉早已不在。

朱海濱的印象中,候車大廳內全廣州唯一的電動扶梯才最受歡迎。

那些前來參觀的人們,通常先在火車站廣場上拍一張遊客照,然後迫不及待走進候車廳,排上一條很長的隊伍,僅僅為了乘坐一次電梯——這部電動扶梯在全國當時只有兩臺,另一臺在上海的大商場裡。

1980年代,朱海濱供職的經營項目開張後,火車站的吸引力再度攀升。

開業不久,商場已經囊括商品種類1200餘種,還有茶樓、歌舞廳等娛樂場所,許多商品甚至在別處購買不到。由於與香港公司合作,當年酒樓的許多原材料是港供產品,烤乳豬、燒鵝都是火車站酒樓的馳名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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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旅店房間很搶手,日常使用率超過100%,一個房間經常每天外租超過兩次,很少空置。當時,旅客以廣州出差的高端商務人員為主,他們通常選擇在火車站購物和住宿,然後直接返回北上。

卡拉OK歌舞廳不僅做外地人生意,大量廣州本地人跑來火車站唱歌。“這裡的音響都比較好,很多從香港進貨的設備,所以比較先進。”朱海濱描述著當時那個繽紛世界。

1979年廣九直通車的恢復通行,是廣州火車站建成五年後迎來的首件大事。從廣州乘坐廣九直通車出發,3個小時即可抵達香港市中心的紅磡車站,這被認為是中國內地與香港乃至國際溝通的第一座橋樑。

隨著粵港交往加深,最直觀的變化是,各種新奇商品加快湧入廣州。1980年代中後期,“倒爺”現象出現。從廣州進點潮貨,再回到北方倒賣,倒爺們藉著出差的名義幹起了兼職。

一談到這個群體,朱海濱脫口而出,“倒爺厲害!”

30年前,他有兩個關係很要好的北京倒爺。兩位大老爺們每個月來一次廣州,每次呆三天左右,以託運方便的服裝為主,根據北京人的需要來火車站周邊的白馬或地中海服裝城選貨。

“他們每次一來就在火車站旅店開房,一住就幾天,辦完事了就走。”朱海濱回憶,“有時候問我(火車站)有沒有房間,讓我幫他定好。”

除了基本的服裝之外,南下倒貨的倒爺們還盯上各類港貨,包括球鞋、電視機、洗衣機、水果、海鮮甚至是摩托車。他們甚至不用出站,直接在廣州站就能買到全部東西。這些新鮮事物隨著京廣線,從改革開放前沿之地,緩緩運送到北方。

“廣州火車站裡面太方便了,幾乎不用走去哪裡,東西都可以買齊了,因為和香港公司合資,很多港貨。什麼摩托車、冰箱、彩電那時候都有,在火車站買還有一個好處,我們幫他託運。”朱海濱說道。

在南下務工潮大規模到來之前,倒爺群體是廣州第一批外來人員。1980年代末,倒爺潮流迎來高峰期,1990年代中期,這一人群逐漸減少。在那以後,朱海濱跟兩位好朋友便失去聯繫。

在朱海濱看來,倒爺的收入非常可觀。他的印象中,兩位朋友都很有錢,曾經送過朱海濱一隻很名貴的北京貓,他一直養著這隻貓直到它老去。

《南方都市報》報道稱,時任商場經理梁卓棠表示,那時候商場部一個月的收入能達到380至430萬元人民幣。

廣州火車站的經營項目得到大量認可,經常收到全國各界的表揚信。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萬里曾批示,稱廣州站這種經營模式搞得好,是早期成效顯著的市場化改革,這個批示仍在火車站的展示櫥窗裡掛出來。

春運起源地

一片祥和歡樂的景象,在1990年代被徹底改變。

1992年鄧小平南巡過後,改革開放步伐加快。港澳臺資本加速湧入,珠三角製造業真正發展起來。一句“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的呼喚下,千百萬外來務工人員帶著致富夢想,南下廣東淘金。

1986年,珠江三角洲的外來人口為185萬。到了1990年代初,這個數字已經接近400萬人,此後南下務工潮的規模仍持續擴大。

票價便宜的普速列車,過去是最受打工者歡迎的交通方式,廣州火車站成為直面民工潮的大門。鐵路部門的共識是“全國春運看廣州”,勞動力資源洶湧而至的同時,廣州站很快成為焦點。

在那個運力與需求呈尖銳矛盾的年代,為了應對廣州站的洶湧人潮,1990年代,廣鐵用鐵皮貨車改裝成客車運送旅客的情況很普遍。車內只有幾個小窗口,缺少座椅和廁所,空氣非常悶熱,被稱為悶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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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叫大棚車,大部分還是綠皮車,當時增加了一些應急的車,要讓旅客走得了是一個關鍵點。”朱海濱說道,“你能讓他回到家,這是鐵路最大的服務,年輕人不在乎什麼,如果他回不到家,一年就過年這次回趟家,回不去很辛苦。”

據《南方都市報》記載,1991年春運,一輛悶罐車在年初三到達廣州後,憋了一路的旅客紛紛奔向火車站公廁。一個年輕女孩在女廁所門口摔倒,最終被擁擠的人群踩踏而死。

春運數十年,搶購火車票從未容易過。20年前,買票只能親身前往火車站,這是外來務工人員一年最艱難的時候。那些記載春運記憶的早期圖片中,最有代表性的場景是,為了防止他人趁亂插隊,人們一個挨著一個緊緊地貼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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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濱當時家住在火車站背後的梓元崗,距離廣州站大約3公里,騎單車上班的時候,幾乎從頭到尾一路看著人龍。

“從售票廳一路排隊兜到後面馬路的梓元崗,哇,長了,幾公里。”他感嘆,“後面都是站著排隊,只有到了靠近廣州站的地方不能讓人插隊,才抱在一起,確實長龍很壯觀。”

為了一張回家的車票,人們大多從晚上或凌晨排到第二天早上,最長甚至能排上一天一夜。不同於現在提前30天售票,早期,火車站只賣“今明兩天”的車票。

後來,為了將購票人流從站內分流出來,每到春運前,廣州站就採取開設俗稱“大賣場”的臨時集中售票方式,在市區內設立多個售票點。直至2010年廣州站開通網絡訂票,流花地區售票點撤退,“大賣場”才結束歷史使命,這些擁擠的搶票人龍不再出現。

談到2018年春運的改變時,朱海濱表示最大的感受是,推出多年的網絡購票終於成為主流,“今年網絡購票的人特別明顯增多。”廣鐵集團介紹,廣州火車站網上訂票的比例佔到70%。

相較之下,最驚險的春運時刻無疑是兩次大規模停運,分別發生在1998和2008年。

1998年1月下旬,春節前,由於廣州數百公里外的湖南遭遇十年一遇的雪災,鐵路道岔和信號系統因冰凍而全面“停工”,貫穿南北的京廣線斷裂。這是廣州站建成後遭遇的第一次大危機,30萬回鄉大軍滯留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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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春運首次動用地方武警來秩序維持,由工作人員和武警一同築成人牆來分流旅客。等到線路搶修完成,全國各地列車前來支援的情況下,客流才得以疏散。

更重要的是,火車站容納旅客的空間不足,與改革開放後人流急速增長的矛盾徹底暴露,這成為廣州春運的一個轉折點——廣州火車站開始進入“大春運”格局。

當時,在車站行政辦公室工作的朱海濱主要負責文字和會議紀要。他在撰寫1998年春運總結報告時向廣州市政府請示,允許鐵路系統在春運期間借用廣州火車站廣場。

這一提議馬上得到同意,每年春運,火車站廣場從地方借給鐵路用於搭建候車棚,旅客被分流“管理”。在朱海濱看來,這些改變至關重要,大量旅客不再盲目擠向車站內部。

“自從1998年出現雪災,到現在20年,年年都搭棚,這是大春運格局很明顯的轉變。”朱海濱說道,“2008年又更加進步,地鐵和公交也參進來跟鐵路聯合協作,免費交通接駁,還多了一個詞叫異地候乘。”

由於客流量急劇上升,候車室空間緊張,廣州站內經營項目在一夜之間全部拆除。2005年,廣州站又一次對候車室進行大規模擴容改造。

2008年,雪災一幕再度上演。一邊是回家心切的旅客潮水般湧向車站,一邊是越來越多的列車被堵在路上,大量旅客滯留在廣州站,最高峰時超過20萬人。擁擠的人潮從數十米外的高架橋延伸至火車站廣場,到處湧動著黑壓壓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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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溫天氣和大規模旅客滯留考驗著這座城市的忍耐力,但這一次,火車站更加井然有序。借用1998年“分流即秩序”的經驗,廣州地區成立春運指揮部,民警和武警排成人牆,將人群隔成小塊,並將大量旅客分流至廣交會展館和琶洲等地候乘。

當年在廣州讀書的湖南人王曉經歷過那次停運,他回憶稱,火車站所見之處全是人,後來逐漸被分流轉移,還有志願者派發一次性雨衣和飯盒,沒有大規模的混亂場面。

根據廣鐵集團提供的數據,歷年春運40天的發送量最高峰在2011年,達到471萬人次。單日發送量的最高值出現在2010年,近23.3萬人次。隨著廣州南站開通運營,2013年以後,廣州火車站的春運旅客數量逐年遞減。

對於剛結束的2018年春節,朱海濱形容為一次“很平淡、很平穩”的春運,往日的擁擠和混亂早已不復存在。

繁榮周邊商圈

距離廣州火車站不遠的白馬商圈,是很多落腳者的目的地。倒爺們熱衷於來這裡取貨,也有外來務工人員在這裡創業致富。

1983年,廣州火車站內部經營項目正緊張地籌備開張事宜,周邊配套商圈的建設亦開始暗流湧動。

此時,廣州市政府的住宅建設辦公室,正在醞釀改制成全國首批八大“城市建設開發總公司”(以下簡稱“城建總”)之一,負責統籌開發城市建設項目。

當年的城建總,即為現在的越秀地產股份有限公司。超過100個用地紅線項目全部劃撥給城建總,其中包括當時還是偏遠郊區的西郊村白馬山地塊。

廣州火車站雖然早在1970年代已落成使用,但是當時廣州市政府為火車站配套的商業大樓項目還遲遲未動工。

1984年初夏,“城建總”召開會議,桌子上放著一張巨大的廣州城區地形圖。這次他們相中的地塊相較於手中的資源來說,很不起眼——既不屬於廣州老城區中心,也不屬於政府規劃未來商業中心天河區,而是在火車站對面的白馬山。

改革開放初期,隨著南下淘金者的腳步,廣州火車站很快成為珠三角的交通樞紐,旅客量僅次於北京西站和上海站。此後,火車站的配套設施,廣東省汽車站、廣州市汽車站先後在白馬山周圍建成。

1980年代的白馬山上遍佈雜草和田地,只有一個小型農貿市場。白馬山的所有者屬於西郊村大隊,城建總在經過一年的艱難談判,取得白馬山的聯合開發權,最後確定以“城建總出錢,西郊村出地”的形式共同開發。

1989年,白馬山項目正式開工。兩年後,一棟6層大樓建成。

不過,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好這棟樓要拿來幹什麼。最初,有人提議建一個土特產專營市場,或者效仿剛開業一年的廣州百貨大廈,做綜合型大商場。但是,這些方案都被一一否決。

當時任項目負責人金朱連向廣百百貨老總取經,後者表示,“老金,我倒有個主意,這幾年從港澳遷移來廣州的廠商那麼多,我們又靠近香港、澳門、臺灣,全國的人都下廣州買貨,你們建個批發市場怎麼樣?”

金朱連接納了這一提議,1992年,白馬服裝城批發市場成立,成為廣州火車站周邊的最大商圈。經營範圍曾擴張至皮革、鞋業、美容、汽配、茶葉、酒店用品和文具等領域,但一直以服裝為主。

2002年前後,徐紅曾短暫在白馬服裝城批發拿到佛山賣。她回憶稱,這裡以中低檔服飾為主,多是學生賣家或年輕人光顧,也有一些外貿精品貨被拿到國外賣。白馬最大的特點是商家都囤積大量的現貨,不愁沒有生意。

“很多人推著小車在那裡取貨,大家看上去都很匆忙,和店主討價還價,比較多年輕女孩喜歡來這裡逛。”徐紅說道,“一大早就去取貨,很累,勤勞的人肯定能賺點錢,我吃不消很快就沒幹了。”

據《新快報》報道的數據,2010年前後,白馬服裝市場仍保持著日均客流量數萬人次、年交易額超15億元的規模。

另據《南都週刊》報道,白馬商城的福建商人蔡廣元描述過當時的盛況,“曾經一對四川夫婦上午找人設計,中午去中大市場買布,晚上通宵加工,一早就賣掉幾千件。那個時候,只要你肯拼肯做,一夜暴富不是問題。”

隨著競爭的日益激烈,市場內商戶已經逐漸升級服裝檔次。網絡上流傳的一份最新版廣州服裝批發進貨攻略顯示,“進品牌貨的去白馬,尤其是韓版,東西挺好的,但是貴,承受不了就不要去。”

從熱鬧的批發市場到新潮的服裝商場,不變的是,依靠著廣州三大車站的地理優勢,白馬依然是最熱門的商圈地標之一。

曾養活很多“閒人”

踏出廣州火車站,有人走向打工創業致富之路,也有人幹起偷訛拐騙的行當。

中國政策科學研究會曾發佈一份調查顯示,在離鄉背井的農民工中,只有一半可以找到比較穩定的工作,30%只能打短工,他們往往處於被剝削、被歧視、被標籤化、被邊緣化的地位。

廣州火車站就是這樣一個矛盾聚集地。打工者們不遠萬里奔赴廣州,出站後卻又茫然無去處,在廣場上等待著工作的機會。

“以前的廣州火車站很亂,尤其在春運,到派出所報警的人還得排隊。”火車站廣場派出所所長曾志堅過去接受《南方都市報》採訪時曾說,“那時候,每天從全國各地坐火車來廣東打工的人很多,身上沒帶多少錢,一旦沒找到工作,有些人就滯留在火車站偷盜、詐騙。”

從1990年代起,盜竊搶劫、詐騙拐賣、黑公話、假幣假票、非法拉客、聚眾吸毒,大量罪惡在這裡上演。

梁文祥是距離罪惡最近的人之一,這位攝影記者曾經發表攝影紀事作品《廣州火車站的日與夜》,重點記錄過去火車站周邊的吸毒群落。他甚至一度寫下遺書,以社會工作者的身份獨自臥底毒窩30天,和吸毒者混在一起吃飯抽菸。

2000年,一個倒斃在廣州火車站廣場上的吸毒者,屍體被治管人員抬走,死者留給世界最後的痛苦表情觸動著梁文祥。一位民政部門工作人員當時對其表示,這種吸毒致死的屍體,每隔幾天就會抬走一個。

從火車站西廣場側邊過天橋,在走馬崗小巷的盡頭有些廢舊破屋,那裡是吸毒者的世外桃源。此外,2004年前後,火車站出租車通道上經常有很多吸毒者在此扎針。

梁文祥表示,“吸毒者的一日三餐,是一天要吸食三次白粉,比吃飯還重要。他們平時早晚在廣場上吸食,中午回西廣場後面走馬崗的舊屋裡注射。”2000年代初,廣場上總有幾個固定的毒販,每逢中午準時送貨。

為了籌集毒資,維持一天三餐,吸毒者每天設法在站前廣場搞到幾十塊錢。

《廣州火車站的日與夜》記載,一對吸毒夫婦每天早上醒來扎一針,然後就去幹活,守在磁卡電話亭旁邊伺機偷卡。女人負責拍拍卡主的腳,這人一低頭,卡就被男人拿走了。他們把偷來的電話卡賣給專門售卡的人,能賺到不少錢。

梁文祥還經常聽吸毒者說出去廣場“做生意”——每當一批旅客出站,他們就會迎上去遞一份火車時刻表。遊客只要一接手,那就必須付出幾十甚至上百塊的鈔票。

如果旅客反抗,人群裡會竄出十幾個大漢將其圍住,迫使其就範。即使拿到錢,吸毒者們經常因為分贓不均直接打起來。

曾有吸毒者告訴梁文祥,“我的血管裡至少跑著兩輛桑塔納2000。”

從外省搭火車來廣州的外來人,到達後第一件事是打電話尋找親友。1995年,隨著有線電話的普及,“黑公話”成為火車站周邊暴力宰客的另一門生意。旅客每打一個電話,被勒索數十元至數百元。

“我們當時去查,只要沒有連上電信局核發的計費器,全沒收,1990年代末期我沒收20多部電話機,那時候辦公室擺滿了。”朱海濱對此印象深刻,“價格由他們說的,旅客打一個電話就要100多塊錢。”

那時候,出站口附近除了“黒公話”之外,揹包黨也有很多。他們揹著袋子,裡面全是廢紙廢衣。每當火車到站,揹包黨就混入旅客當中行騙或偷東西。

一位女孩告訴梁文祥被騙的全過程:出站時兩位揹包客跟她搭訕,問她去哪裡,然後裝作去往同樣的目的地。揹包黨說去買票,讓她幫忙看著揹包以博得信任,回頭女孩的行李卻在不注意間被壞人拿走了。

公然搶劫則更可怕,一天清晨上班,朱海濱看到一位女同事的耳朵鮮血淋淋,“她被搶劫項鍊,因為很緊,用力一扯耳朵就被刮傷。但是沒辦法,那人一扯就跑,那時候亂成這個樣子。”

1992年以後,隨著客流大幅增多,火車票長期處於供不應求的態勢,黃牛票和假票現象也開始氾濫。

“來廣東很多人是做生意,比較有錢,他們不在乎這個錢,在乎時效,想買到票就走,所以倒賣票有市場。黃牛黨就囤積票,找人插隊買票,那時候還沒有實名制。”朱海濱說道。

先是炒票,後來票務供不應求的矛盾加劇,假票開始多了。以前,很多旅客從黃牛黨手中買票,然後忐忑著來火車站問這票是真是假。

這些假票的製作,很多是在火車站附近的三元里出租屋裡完成。他們大多先購買短途票,塗掉地點和價格,用鋼印再重新印上去,幾乎難辨真假。後來,製作手法又變成直接用機器印刷。直到實名制來了,假票才被杜絕。

顯然,除了廉價勞動力和經濟增長,與務工潮一併湧入的還有混亂與罪惡,廣州火車站曾長期被視為全國治安黑點。

“廣州站以前叫黑三角,養活了很多閒雜人員。”朱海濱說道。

2000年4月,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李長春曾三度探訪廣州火車站,首次明確提出“重典治亂”,公安、街道、交通和城管等多部門開始綜合整治。2005年8月,廣州警方開展打擊兩搶一盜的“劍蘭行動”和“劍鋒行動”,廣州火車站周邊的盜搶犯罪一個月內下降近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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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是徹底轉折的一年,“大流花”概念被提出——越秀區公安分局在廣州火車站地區成立廣場、站南、流花等三個獨立派出所實行分片管理,徹底改變了過去該地區警力不足、責任不清的問題,形成對犯罪活動的集中打擊態勢。

火車站上空,遍佈了一張巨大的天網,118個攝像頭,24小時監控著每一個角落。

從那時起,流花火車站地區刑事立案數逐年下降,春運形勢持續向好。旅客服務中心取締“黒公話”,毒窩逐漸銷聲匿跡。

如今,走在廣州火車站廣場,人們能感受到過去未曾有過的安全。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治安崗,廣場上有大量巡邏警察。

老站將改造

“以前臥鋪坐一兩天很辛苦,現在高鐵票價多個一百兩百,很多人都覺得不算什麼,舒服又快,並且來打工幾年,人們的收入慢慢也高了,能夠承受得了。”朱海濱說,現在旅客更願意首選高鐵出行。

實際上,主要運行高鐵的廣州南站早已接替舊的廣州火車站,成為鐵路系統全新的南大門。

2018年春運,京廣、貴廣、南廣、廣深港、廣珠城際等主幹線交會的廣州南站——日均800趟,日均發送近30萬人次,在全國高鐵站中排名第一。發送量達到峰值的同時,廣州南站的到達量同樣在增長,每天近60萬人次進出,成為全國第一大站。

春運40天,廣鐵集團今年共發送旅客5420萬,其中高鐵發送量達3570萬,首次承擔三分之二以上的運量,春運供需矛盾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相較之下,廣州火車站同期的發送量僅為332萬。

高鐵時代,廣州火車站在全國鐵路系統中的地位已經不復往年。

從前,鐵路的服務目標是“讓旅客走得了”,現在是“讓旅客走得好”。建成於1974年的火車站設計標準,顯然已經不能滿足當下的實際需求,逐漸被時代拋棄。

朱海濱說,股道(火車站內帶編號的軌道)不足和候乘面積不足是廣州站面臨的最大問題,其發送量已經趨於飽和。此外,由於設備老舊、運力飽和,高鐵、城軌線路一直無法接入到廣州站,火車站的運力升級受到不少影響。

廣州火車站已經在醞釀著大規模改變,要提速,要擴容。2014年,一紙改造通知率先面世。

隨後,《廣州市城市基礎設施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2016—2020年)》顯示,這座蘇式風格的車站大樓將被改造成擁有15座站臺的全新高鐵站,總建築面積達121.3萬平方米。原有的普速列車客運功能,則轉移至2公里外的棠溪站。

廣東省發改委副主任蔡木靈在廣東 “民聲熱線”節目上透露,廣州站改造後,日均客流量設計能力達12萬人次——這個數字在建站之初僅為3萬。

2018年初,曾有大量消息聲稱,今年將是廣州火車站最後一年的普速春運。對於這個說法,多位鐵路內部人士予以否認。

朱海濱說,“2018年不可能是最後一次春運,棠溪站起碼要先建好嘛,鐵路是一個很複雜的工程,不像公共汽車站給你一塊地,停過來,旅客上車就行,鐵路哪有這麼簡單。”

根據計劃,棠溪火車站建成後,將在廣州火車站改造期間承擔起普鐵運輸的任務。廣州市發改委發佈的《關於印發廣州市2018年重點項目計劃的通知》顯示,棠溪火車站的建設年限為2018至2021年。換言之,廣州站關門改造的起始時間最快是2021年。

不過,朱海濱表示廣州站內部仍不清楚具體的改造方案,火車站周邊商鋪亦未收到任何相關通知。

广州火车站:迎来送往,见证淘金之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出发地⑤

在改造方案未明朗的情況下,民眾討論的話題集中在“廣州火車站是否將整體拆除”。對於這座蘇式建築的命運,不少街坊期望能夠保留。

廣州專業市場商會則在一次座談會上透露,火車站規劃從原來的“大幅度拆遷改造”調整為“微改造”,與城市更新結合,減少對商圈的不利影響。

“不大拆大建,漸進式調整,這個信息讓市場經營者放下了心。”廣州專業市場商會秘書長李英說道,“對火車站的規劃提升和功能調整,商家是支持的,交通樞紐的功能提升必定能對周邊產業發展有所促進。”

鮮為人知的是,廣州火車站的這座四層建築有著極其曲折的修建史,從構想到落成,時間跨度長達19年。

據《廣東省志·鐵路誌》記載,廣州火車站的建設構想最早於1955年提出。後來,受到特定時期政治環境的干擾,國民經濟蕭條,工程多次暫停或下馬。

已故總設計師林克明的回憶錄裡提及,當年廣州火車站設計還受到諸多限制——因靠近當年位於三元里的白雲機場,建築高度不能超過30米;因規模不能超越北京火車站,廣州站面積亦經過多次修改。

直至1971年項目再次被上報,廣州火車站在1972年2月復工,1974年終於建成通車。

44年後,這座承載一代人記憶的舊火車站已經完成歷史使命。廣州站的下一個命運是被改造成高鐵站和城際軌道樞紐。

廣州再出發

不僅是廣州火車站,正在尋求重新出發的,還有這一交通樞紐所輻射的廣州區域經濟。

改革開放以來,廣州乃至珠三角地區曾進入經濟高速發展時期。1979年,廣州全市GDP為人民幣48.75億元,2017年,這一數字已經攀升至2.15萬億元。

在這個前沿之地,經濟體制改革全國領先,第一批個體工商戶率先致富,中國內地首家五星級酒店白天鵝賓館也誕生於此……

然而,作為過去的改革先驅和珠三角經濟重地,近幾年,廣州卻陷入“退出一線城市”的輿論聲中。

2016年,同省兄弟深圳的GDP達到超越2萬億元,正式趕超廣州,成為僅次於北上的全國第三城。2017年,兩者差距繼續拉大,深圳的數據為2.24萬億,廣州則以2.15萬億處於“北上廣深”一線城市行列的末位。

最新數據顯示,廣州2018年一季度經濟增速為4.3%,比去年同期下降3.9個百分點。同期,北京、上海、深圳增速分別為6.7%、6.8%和8.1%。

改革開放40年後,這座城市正面臨著與火車站相似的失落。但幸運的是,廣州也迎來與火車站相似的產業轉型機會。

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應用經濟學者盤和林撰文指出,“一個地區的GDP增速固然重要,但經濟發展是一場馬拉松,其中實體經濟和新經濟仍被認為是一個城市的重要經濟發展基礎。”

在他看來,廣州一季度經濟數據顯示其實體經濟和新經濟有著搶眼表現——在戰略性新興產業、高技術產業等領域的帶動下,工業投資增速由負轉正,同比提高51.6%;基礎設施投資增長10%;高技術製造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文化體育娛樂業固定資產投資分別增長87.7%、62.5%和18%。

“廣州經濟從高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的過程中,新經濟業態正在發力。”廣州市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陳旭佳表達同樣的觀點。

從依靠資源和外來低成本勞動力投入轉向創新驅動,廣州轉型發展的陣痛體現在經濟增速上——這座城市正在重演著深圳在2010年前後的境遇,被認為是“成長的煩惱”。

今年3月,《2040廣州市交通發展戰略規劃》發佈,廣州開始謀劃未來長期的鐵路樞紐建設。它的願望是,推動粵港澳大灣區以及更大範圍的發展,位於市中心地帶的廣州火車站,改造後將迎來新的經濟使命。

“從我們的願望來說,雖然在這裡(廣州火車站)幹了幾十年有點捨不得,但是鐵路的發展是大勢所趨,作為一個老鐵路人,我也希望鐵路能更好地發展。”朱海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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