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皮影戲是影片《活著》在改編中完全新增的情節,並且從開頭一直貫穿到結尾。電影中,隨著情節的展開,皮影戲實際上充當了多重腳色:它是福貴藉以生存的工具,又包含了一種寓意,也是一種娛樂的工具,還是一種文化載體。

皮影戲中國民間傳統的一種戲曲表演形式,它和木偶戲同屬傀儡戲,表演的方式也大同小異,都是通過幕後的操作者操縱戲偶進行表演。與木偶戲稍有差異的是,皮影的道具一般用羊皮或驢皮製作(所以也稱羊皮戲或驢皮影),它的演出,則由操作員操縱皮偶,在燈光的照射下投影到幕布上,並通過配樂和演唱展示情節。也因為如此,電影《活著》的皮影戲,就帶有了某種寓意,並不單純作為一種道具出現。

影片的開頭,賭場中的背景聲音就是皮影表演的配樂,暗示了整部影片的基調。福貴在賭輸後批評龍二光記著贏錢,沒有好好打理唱戲,並在龍二的慫恿下親自去唱了一段,為後面他破產後龍二借給他皮影道具埋下伏筆。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應當注意的是,福貴第一次演唱皮影還是個少爺,所以他的演唱是放鬆的、嬉戲式的。那個時候,他根本不會想到,他未來的生活就如同皮偶一樣,在他人的操縱下進行,無法自主。

我不再重敘福貴跌入社會底層的具體情節,只挑出皮影相關的部分進行討論。

福貴第二次演唱皮影,已經是破產之後的事情了。演出的戲是《封神榜》:

聞仲心中好慘傷,可恨老賊姜飛熊,青龍關上逃了命。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字幕應當是"可恨老賊姜飛熊",姜飛熊即姜子牙)


這是一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情節,它很好地照應到後來的情節發展。

在福貴的努力中,家裡的日子也逐漸穩定了下來。但好景不長,這種穩定很快被戰爭破壞。影片第三次展現福貴的演唱,唱詞和第一次完全相同,都是唱女子和情郎纏綿不願分離的(應該仍然是《封神榜》戲,但不詳指何人。從文義和邏輯上推斷,可能是指妲己和紂王),但同第一次唱戲之後他破家與妻女別離一樣,這次是被抓壯丁再度骨肉分離。影片在展現這個情節時,給了劃破幕布的刺刀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刺刀的特寫,在福貴和春生被俘時再次被展現: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影片第四次出現福貴唱皮影,是在兩人被俘後為解放軍的演出,所唱的仍然是《封神榜》:

廣成子使起番天印,寶印起處疼煞人。急忙我把二將換,速速逃奔黃花山。

這一段說的是商朝太師聞仲兵敗的事情,實際上也是隱指國共戰爭的結局。

影片第五次出現福貴的演出,則是在大鍊鋼鐵時代了。唱詞是:

赤精子使起陰陽鏡,寶鏡照得目難睜。吩咐一聲莫怠慢,佳夢關上逃性命。

仍然是《封神榜》中聞仲的故事,聞仲在這一仗中戰死,也暗示了有慶最後的死。

可以看到的是,皮影戲在影片中其實是貼緊情節發展的。不僅如此,就如同歷史上的童謠往往起到一種預言作用一樣,唱詞在影片中也具有雙關的含義。

我不想在這裡更多評論影片的處理了,聰明的讀者一定能發現戲曲、唱詞和影片主題的關聯。

皮影戲在影片中承載的第二種功能是作為一種娛樂的工具。當然,說是娛樂,其實是換個角度來審察故事中的世界,觀眾也就成了審察的對象。也因為如此,在表演中,演出者由自身作為被操縱者轉換成操縱者,觀眾則構成了更大的被操縱群體。

影片第一次直接展現皮影和觀眾的關係,是福貴在賭輸的空檔觀看皮影演出。這個時候的福貴還只是一個觀眾。隨後被龍二慫恿上臺表演,則由觀眾轉換為演出者。腳色的轉換,帶來的就是

觀眾的喝彩。我不知道影片展現這個細節,究竟僅僅為福貴演唱的精彩,還是有其他含義,但我覺得:無論導演和編劇是否有一種意識指向,這個細節的展示都是對影片的表達邏輯的重要強化。

這一次喝彩的觀眾是賭客。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影片第二次呈現觀眾的場景是福貴正是開始皮影生涯,這個場景以及後來春生收錢的場景,應該都僅僅是用來作一個過渡,並無特別的意義: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影片第三次展現觀眾,則是福貴和春生被俘後給解放軍戰士的表演: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影片展現這個情節是有它的意義指向的。福貴在後來說到過這件事,按時間算起來,他在演出的時候,正是他母親去世的時候。同時,它也為後來大鍊鋼鐵時的皮影表演提供了橋接。

這一次展現的觀眾是士兵。

影片第四次展現觀眾的場景是福貴在鍊鋼工地上的演出,這次的觀眾真正要顯現的只有一個——有慶。我並不認為影片設計這一情節是為了表現"宣傳"的鼓動力(雖然福貴此前說過"我給解放軍唱過戲,他們聽完我唱的戲,一天就攻倆山頭,兩天就攻四山頭"),這一情節更多承載的應該是皮影的娛樂功能。作為一種民間戲劇,皮影實際上也是下層百姓娛樂的一種方式。所以,作為緩和和兒子有慶矛盾的一種手段,福貴抱著愧疚心理讓有慶晚上來看戲。剛捱打不久的有慶起先自然不願意,所以家珍就設計調配了一碗酸辣湯(酸辣湯只是表現這家人苦中作樂的一個小道具,因為酸甜苦辣當中,苦已經不言而喻),讓有慶送到戲場。有慶到戲場後,很快就被皮影的表演所吸引,甚至忘記了把酸辣湯送給他爹。之後的場景是歡樂和愉悅的。——越是歡愉,悲劇的到來就越有衝擊力。

我的提示性表述到此為止。實際上,即便對最後一次場景中的觀眾有慶而言,他童真的眼神傳達出來的歡愉,其實也只是不瞭解真相的一種反應。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皮影戲在影片中承載的第三種功能是作為一種文化載體。皮影的道具在影片中經歷了三次危險:

第一次是在國軍的隊伍裡: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第二次是在大鍊鋼鐵時期,因為有慶的一句話,皮影箱子和皮影差點遭無妄之災: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第三次是文革,在"越舊的東西越反動"的口號下,皮影終於沒有逃過被燒燬的厄運: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燒"這個詞第一次在影片中出現,是國軍的那個班長說的。也許那僅僅是個隨口說出的字,也許被賦予了其他指義,抑或僅僅是為了增強戲劇效果,我無法判斷。但文革時皮影真實的被燒,則的確有其確切的指義,這就是作為一種文化載體而被視為"四舊"。

影片並沒有以大批判的口吻呈現那個時代的故事,相反,下層社會的人們根本不會對某些說法的對錯進行判斷,所以對燒掉這類"四舊"之物也順從了上級的指令。燒掉所有舊的東西,並不一定帶來新時代,相反,"封神"恰恰是最舊的東西,反而得到了進一步強化。影片並未直接在這點上進行渲染,只是用這個情節來展示一些切斷歷史的做法,未必真正的就是合乎社會發展需要的。

作為對這一點的回應,影片在最後安排了福貴拖出皮影箱給饅頭放小雞的情節。空蕩蕩的箱子裡原來用以謀生的皮影已經不再存在,換成小雞之後,也意味著小雞承載著這個已經殘缺不全的家庭對未來的期望,而是否真的能達成這個期望,則都交給未來了。

「電影《活著》中的隱喻」四、皮影戲


皮影的真實含義在影片的表達中要比我這裡敘述的豐富得多,我只是根據我有限的感知寫下上面的文字,更豐富的內容則需要由讀者自己去發掘和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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