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之旅行


(一)倔強的女子

汽笛聲還沒有長鳴,哐當哐當的車軌聲還沒有響起,我就開始想呼蘭河那個被稱為“20世紀30年代文學洛神”的倔強女子——蕭紅。

是啊,我還是情願稱她為倔強的女子。

倔強地離開了生她養她的呼蘭河,從此永遠從異鄉到異鄉,直至客死異鄉;倔強地一次又一次走近又離開她愛的男人和愛她的男人,每一次都如飛蛾撲火,每一次都被傷害得遍體鱗傷;倔強地寫下一部又一部屬於自己的作品,不可複製地如流星般劃過長空,絢爛了她所處的時代,又燦爛了後面一個又一個時代。

有人詬病她對愛情的純粹,有人質疑她對婚姻的嚴肅,有人抨擊她對友情的模糊,有人怒斥她對生命的荒誕。而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碾壓她面對災難絲毫不能彎曲的倔強,不能阻擋她在文學領域光芒萬丈的倔強,不能淹沒她三十一個春秋任性的倔強。

拒婚,離異,漂泊,窮困……《商市街》《馬伯樂》《小城三月》《呼蘭河傳》……魯迅,胡風,聶紺弩,丁玲,白浪 ……陸哲舜,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呼蘭河在她筆尖倔強地流淌,東北在她筆尖倔強地流淌,中華大地在她筆尖倔強地流淌,救贖她的人和她救贖的人,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在她筆尖倔強地流淌。

呼蘭河一定還在流淌,一定還在不停地倔強地流淌。那翻滾湧動的波浪,可是那倔強女子激情飛揚的歡樂?那豪情萬丈的濤聲,可是那倔強女子驚天動地的吶喊?那曲折纏綿的河堤,可有那倔強女子對故鄉深深的回眸?我要去尋覓,尋覓在胸中盪漾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那亙古流淌倔強的呼蘭河,尋覓呼蘭河鎮教堂那清遠洪亮的倔強鐘聲,尋覓呼蘭街道那早已模糊的倔強腳印,和那個從此再沒有回頭的倔強背影。

在呼蘭河畔一個廢棄的電話亭我佇立了很久,當年倔強的女子是否也在這裡佇立過?是在等候汪恩甲,還是在等待端木蕻良?是在等人,還是人在等時間?那一瞬間我不知道我是蕭紅還是蕭紅是我。我撫摸著電話亭冰涼的鐵板,打電話給那個倔強的女人,我說,你是一個倔強的女子。她說,我只是呼蘭河丟失的一個孩子。

(二)山海關

巍巍雄關輔京都,

天鑄銅鑰鎖咽喉。

戎馬列陣旌旗展,

片片白骨送春秋。

說成敗,從頭數,

自古成王敗是寇。

一壺濁酒對明月,

與誰同消萬古愁?

(三)哈爾濱

太多的眼淚在這個城市聚流成河

太多的別離從這個城市流向遠方

太多的父母在這個城市失去了兒女

太多的妻子在這個城市失去了丈夫

太多的孩子在這個城市一夜之間匆匆長大

太多的女人在這個城市一夜之間變成了男人

遠方很遠 看不見母親的白髮

故事很遠 看不見父親的背影

車緩緩穿行在這個城市

等待消失的男人和女人

我緩緩穿行在這個城市

等待冬天那場沒有名字的雪

(四)北方以北

我行走在北方以北

我在尋找中國的最北

這裡有中國最北的樹林

這裡有我們最北的親人

這裡開有中國最北的花

這裡有中國最北的家

這裡的河和黃河一樣飄著同一面旗幟

這裡的人和我一樣對國歌如醉如痴

這裡白晝把日子拉的很長

這裡有一條江在靜靜流淌

這裡的人不胡思亂想

這裡的人不羨慕對面的麵包和衣裳

這裡有花哨的大炕

這裡的大米有著醉人的芳香

這裡的白樺林挺著拔著在瘋長

這裡的小松鼠見了人沒有一絲慌張

我揹著鼓鼓的行囊

在北方之北尋找我生命的北極光

我的夢裡也曾有條河在流淌

有一天它卻逝向了遠方

它在遙遠的遙遠流浪

它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它像喝醉了酒東搖西晃

它像白樺林一樣把思念瘋漲

它的日子又短又長

它的顏色又黑又黃

它的淚水跨過了長江

它的白髮坍塌了夢想

今天我埋葬了所有的憂傷

今天我焚燒了所有的迷茫

我用白雲祭奠我所有的過往

我讓流水舔舐我結痂的滄桑

我給所有的故事縫件衣裳

我給所有的悲傷煲一碗熱湯

我給所有的衣裳著上彩妝

我給所有的熱湯把調料加上

就讓長髮迎風飄揚

就讓淚水都回到肚腸

就讓生命的北極光閃閃發亮

就讓餘生永遠向著北的方向

(五)炕

平平整整的炕,花花綠綠的炕褥,花花綠綠的被子,和同樣花花綠綠的枕套。在北極村,我躺在了傳說中的東北大炕上。

努力讓每一寸肌膚貼緊被子。淡淡的新棉花味在鼻腔一點一點瀰漫,撩撥著嗅覺的每一絲神經。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漸漸張開,散坦著一天的疲憊和匆忙。迷迷糊糊中,兒時故鄉的炕向我走來,坐在炕沿抽著旱菸的老祖父向我走來,躺在炕上靠窗位置用中指有節奏敲打著牆壁的父親向我走來,盤腿坐在炕上哧拉哧拉納鞋的母親向我走來,趴在炕上看已經被揉搓成“牛肉”小說的小女孩向我走來,炕地下的桌子上在15瓦電燈下做作業的二哥向我走來,架在炕一邊木板上母親的嫁妝老箱子向我走來,糊著白紙的木刻窗欞向我走來……

炕有溫馨、溫暖、溫情,也有心酸、困頓和艱辛。炕上,老祖父給我講仁義禮智信,講滿江紅,講珠算九歸,講老街道澇池和青石板的故事,講他從山西來陝西做生意的曲曲折折。炕上,父親和母親商量家裡的生計日子,嘮叨家裡的長長短短,有時喜上眉梢,有時噓聲嘆氣;有時和顏悅色,有時面紅耳赤。炕上,兄弟姐妹嬉鬧說笑,你戳我,我推你,一時好了,一時惱了,也不計較。有時,父母也坐在炕上訓斥我們,但從不動手,也不絮絮叨叨,說清楚事情就行,講清楚道理就行。炕,承載了我們過往生活的記憶,也填補了物質匱乏時代的很多蒼白。

早上五點,一覺睡到自然醒。

身子的溫度和暖暖的被窩融在一起。想起冬天小時候母親燒炕。那時候家裡的炕都是母親來燒。太陽剛落下去,她就從後院抱來柴火,有時是棉花杆,有時是玉米杆,把他們放進炕窯,點著火後用一個帶把長鐵桿在炕窯劃拉,儘可能把火佈散到每一個角落,這樣燒出來的炕熱冷能相對均勻。因為炕大,靠近炕窯的地方熱,越往裡溫度越低。記憶中母親冬天總是睡在炕最涼的那一頭,她說她怕上火。母親年紀大了以後有次拉家常才給我說她冬天半夜常常被凍醒來。母親說的風輕雲淡,我卻聽得鼻子發酸。

那時候炕上被子的棉花是自家種的,棉布是母親織的,被子是母親親自納的。母親的眼神不好,但納被子卻是十分仔細。她總是選擇太陽好的時候納被子。把院子打掃乾淨,把一張大席鋪到地上納被子。這個時候父親常在跟前替母親穿針。母親一條腿蜷起來,一條腿伸展壓住被子,她的背一直弓著,眼睛儘可能和地面保持最小距離,納上十幾針再向前挪動換個位置,這時候就可以展展腰。母親納的被子針腳細秘密,橫平豎直,很是受巷人稱讚。晚上,我和二哥都爭著蓋新納的蓬鬆的新被子,那上面有暖暖的陽光味道,有父親的味道,有母親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現在,父母已經離開了我們。父親睡過的炕早已消失,母親最後睡的炕也已經沒有了母親。在東北的大炕上,我想念我的父母,我想念我的家鄉。

(六)呼倫貝爾大草原

當呼麥響起,當長調響起,當馬頭琴響起,我想起了那個像雄鷹一樣的男人和那個如玉一樣的女人。

如果你不知道他征服世界的雄心有多大,似穹廬的蒼蒼藍天會告訴你;如果你不知道他統領的疆土有多遠,沒有邊際的茫茫草原會告訴你。戰鼓鏗鏘,戰馬嘶鳴,在大碗的酒裡,他指點江山,運籌帷幄;在遼闊的草原上,他揮刀執箭,縱橫馳騁。他統領的民族依水而居,以草為伴,疆土多了少了,少了多了,不變的是一個男人的狂野。馬群少了多了,多了少了,不變的是一個男人的驕傲。他像雄鷹一樣時刻保持著對征服的敏銳,也擁有對權力的崇拜。這是一個蒙古男人的氣魄,也是這個民族的豪氣。最後,他如夸父追日,倒在了征服的路上。這個像雄鷹一樣的男人,叫成吉思汗。

還有那個如玉的女人。席慕容。她是蒙古貴族的後代,她的血液有著蒙古民族的豪放和倔強,而她卻在南國把自己活成了一塊玉,一塊溫潤的玉,一塊像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一樣包容著這個世界所有歡喜和悲傷的玉。她寫的最多的是生命、時光、愛情和鄉愁,有甜蜜也有憂愁,有悲壯也有清新。她用一個蒙古女性特有的敏銳來體驗生命的沉重,又用一個蒙古女性獨有的細膩來感受生命的溫存。她的每一個對活著的喟嘆,每一個對活著的顫抖,都像是開在懸崖峭壁的雪蓮花走進了凡塵,有草原的清香,有大河的浩蕩,高貴而質樸,熱烈而平靜。

今天走在這片草原,看牛羊和蒙古包如珍珠般點綴在草原,看蒙古人揮鞭勒馬狂放奔騰,我想起黃土地上那條母親的河,想起了那座界隔大江南北的父親的山。此時,我也像席慕容回到大草原那樣,淚落如雨。

(七)長白山天池

水是長白山的水,山還是長白山的山。你來了,我就是你心裡念念的天池。你沒有來,我就是長白山頂的一潭綠水。我寧願說你是一莖荷,我來的時候,你沒有盛開,你怒放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有緣便是相見,無緣便是不相見。

秋雨瀟瀟長白山,

雲煙氤氳舞翩翩。

懸崖林立壁萬仭,

天公在此亦汗顏。

人說天池似一禪,

不論君民與富賤。

佛將百年舍於我,

方睹碧水鎖深潭。

(八)“九· 一八”歷史紀念館

除了窒息,還是窒息;除了憤怒,還是憤怒; 除了落淚,還是落淚。

是誰的鐵蹄踐踏了這裡的大好河山?是誰的獻血染紅了這裡的一草一木?是哪個禽獸蹂躪了這裡的父老鄉親?

是誰的親人被屠殺?是誰的母親妻子被凌辱?是誰的父親兒子被奴役?

一串串數字背後是黑土地的悲哀,一張張照片背後是東北人民的悲哀,一個個光芒萬丈的名字背後是中華民族的悲哀。

一架架飛機,一門門大炮,一挺挺機槍,一雙雙賊溜溜凶煞煞的眼睛,還有那像一張張魔爪的鐵路線,把東北的黑土地撕開了一個口子,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撕開了一個口子,把每一個炎黃子孫的心撕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口子。

這是一個不談底線的日子,這是一個不談人性的日子,這是一個不談公正的日子。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世界人民不會忘記這個日子,有良知的日本人民也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在無數的抗日小說電視劇裡我一次次落淚,在無數的抗日電影舞臺劇裡我一次次悲憤。今天,在這塊黑土地上,在這銘記這段屈辱歷史的紀念館,我同樣落淚,同樣悲憤,同樣窒息。那眼淚,是每一個東北人民對侵略分子的控訴;那窒息,是每一個炎黃子孫對和平的期盼;那悲憤,是每一箇中華兒女不忘國恥的讚歌。

(九)綠皮火車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多麼好聽的聲音!像曼妙的音樂在緩緩流淌。

聲音很散坦。像極了剛出生的嬰兒,一雙撲嚕嚕的大眼睛好奇而又平靜,沒有歷史,沒有想法,沒有看法,散散坦坦,隨隨意意。也像極了一位退出江湖的武林高手,一切翻江倒海叱吒江湖之後神清氣閒,低眉順眼,看熙熙攘攘看功名利祿皆為過眼煙雲,風輕雲淡。

車窗外一切很清晰。能看清屋頂炊煙的脈絡,能看清房子牆壁上的灰塵,能看清在院子啄食雞冠的紅顏色,能看清大片玉米地玉米杆的紋理。甚至,也能看清路上那些人臉上的表情,是歡喜,是憂愁,或者根本就沒有表情。

車速不快,隔窗用手機拍的照片很清楚。點是點,線是線,面是面,有層次感,有界限感,不像在動車拍的照片,點連成了線,線連成了面,面重疊面,混沌一片。照片顏色很正,紅的熱烈,綠的青蔥,藍的深沉,白的乾淨,不失色,不模糊,該透亮的透亮,該深沉的深沉,本本分分,真真切切。

車上人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慢悠悠說話,慢騰騰走路,慢吞吞吃飯。說話聲不高,靜靜的說,靜靜的聽,靜靜的用眼睛看著別人,很少打斷別人說話,很少爭高論低,很少逞口舌之快,很少東家長西家短,說是非,議錯對。過道狹窄,你讓我,我讓你,不爭不搶,不佔不貪。身魁體胖者,多愛說抱歉佔道了,多愛說打攪不好意思了。年輕身健者,多愛說您先請,多愛說我不著急。

這樣的綠皮火車真好。不急著趕路,不急著和人爭前後,不急著為一個目標心裡上火,嘴上起泡,腳下慌張。想一想人總是給自己不停地擰螺絲,加馬力。起先普通人是一雙腳闖世界,後來有了馬車、自行車、小車、綠皮腳火車、飛機、動車,速度越來越快,節奏越來越緊張,自然,人心裡也越來越著急,腳底下越來越匆匆。我們在和時間爭,和時間搶,而爭什麼,搶什麼,我們又能爭過超過搶過時間嗎?

時間這東西是個魔鬼,它永遠在我們的前邊誘惑著我們為它發瘋,為它痴狂,為它欣喜,為它傷感。而現代交通工具無疑是追趕這個魔鬼的天梯,有時就夠著了天,有時就從天梯上墜落到萬丈深淵。很慶幸在這個飛速前進的時間隧道里有綠皮火車載著我們緩緩前行,讓我們急躁的靈魂和疲憊的軀體走的慢點,慢點,再慢點,再慢點。

作者簡介:閆孟秋, 喜歡用文字記錄平淡的生活。有文字在《檢察日報》《西部法制報》《渭南日報》等媒體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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