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王杰盯着手机屏幕，犹豫接还是不接，是顶头上司来电。铃声终于停了，王杰松了口气，手机还没有来得及放进兜里，屏幕亮了，铃声再次响起。
仍然是领导打来电话，这一次，王杰开了免提，先咳嗽两声，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声音，先问候王杰病情，紧接着问，能否坚持一下，表演少了一个人，队形不整齐了。王杰又咳嗽两声，将手机举在空中晃动几下，门诊输液室声音杂乱，传到电话另一端。确信领导听到之后，王杰再三表示，人正在医院里挂着点滴，医生说要休息七天，病假条都开好了，准备快递到公司。
挂了电话，王杰叹口气，无奈地抱怨，部门老大想在公司年会出彩，节目是七个男同事，穿女装，戴长发，在台上跳舞。王杰觉得这个节目有羞辱色彩，他不想怪模怪样地模仿女性，只好称病试图躲过去。
王杰所在公司每一个部门，都必须在年会上表演节目，没节目的部门，年终奖暂停发放。表演获得前三名的部门，另有奖金。部门领导看不上唱歌，认为个个都唱歌，太逊了。最后决定由男员工在年会上表演舞蹈《夜上海》，每个人置装费用500元：包括一件女士旗袍，一个乳罩，一双高跟鞋。
领导宣布决定，王杰当场提出异议：男人穿女装，妖里妖气地表演，不合适。领导说马云模仿Lady Gaga、白雪公主，都能穿女装，你为什么不行？你比马云还厉害？
王杰也讲出理由，马云穿女装，但他并没有穿乳罩。领导没听取他的意见，其他同事都笑哈哈地穿上了，王杰不能接受，拒绝穿戴。领导说他不融入集体，开玩笑地告诉他，你要是这样脱离团队，那可危险了。
王杰听了领导的话，没有言语。第二天，他决定让自己生一场病，躲避让他穿上乳罩的表演。王杰受访时表示，现在公司年会像是着了魔一样，节目越来越奇葩。其实员工特别反感，但你要不参与，领导会不高兴。
把自己整病了，也不愿参加年会表演
年会日益临近，同事给王杰发来节目排练视频。劲爆音乐声中，几名男同事穿着整齐划一的旗袍，跳着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剧烈动作中，一名同事的假发掉了下来，惹得周围人一片哄笑。
跳舞的人尴尬不已，把假发拾起来，笨拙地戴在头上。紧接着，音乐节奏转慢，一曲萨克斯风响起，让王杰瞠目结舌的动作出现了：跳舞者解开了旗袍，慢慢脱下，露出里面的乳罩、内裤。视频里起哄的口哨声尖厉响起，听得到笑声不断，这场三分钟的表演结束了。
同事在微信中告诉王杰，领导讲了，部门是团结的部门，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包括王杰。临了发过一条语音：王杰，我们等着你。
王杰苦笑不已，他回复八个字：正在养病，病好再说。
男性穿旗袍跳舞，并不是公司年会中最为奇葩的节目。王杰自参加工作以后，在三个公司任职，他在公司年会节目表演中，看到过最离谱的表演，是一个部门的男女同事，进行游戏。游戏内容粗俗不堪：男女举行运动会，进行拔河，男女分别成队，谁输了，互相打屁股。
节目反映最热烈的桥段，是男女互相打屁股。谁输了，一排人高高撅起臀部，赢的人一个个冲着屁股又是按，又是摸。场下的同事大笑，台上的女性往往低着头，有的捂住了脸。
王杰觉得，这种年会上的节目游戏，和男人戴乳罩跳舞一样，都是属于羞辱性极强的内容，"公司不尊重职工感受，没有人喜欢被异性在公众场合下，对自己私密部位又是揉又是按的，按照游戏要求，被按者嘴里还要发出呻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问题在于，王杰认为无法忍受的事儿，竟没人站出来公开反对。并且，被选中上台表演的同事，甭管男女，均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游戏内容。当啪啪打屁股的声音传来，一阵阵让人羞红脸的呻吟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王杰在年会过后，毅然选择了辞职。
一家不尊重自己职工的公司，王杰不想再待下去了。他选择了一家在业内声誉良好的公司，作为自己职场上的第二家工作单位。
另一家公司的员工张峰，也有过类似遭遇。他所属部门曾在2018年公司年会中，以一个改编小品获得二等奖。在那个名为《超生游击队》的小品中，避孕套、情趣用品等等被当作道具出现，笑点具有色情意味。
2019年年会，张峰收到快递，打开一看，里面是五件兔女郎服装。没有暴露，没有乳罩，只是兔女郎，张峰还能接受。年会如期开始，大队人马去往星级酒店，50余桌酒席摆开，主持人上台，年会表演开始了。
第一个节目是魔术，破绽百出的表演，台上台下哄笑。第二个节目是吉他弹奏，也没有什么问题。大家的酒越喝越多，节目一个又一个正常表演，张峰穿上了兔女郎服装，和同事们登台了。
表演到中间，突然一名男领导被推上台与他们共舞。张峰记不清是谁起的头，几名同事围着这名男领导，伴随着音乐跳起了贴面舞。张峰当时身体僵硬，不知如何是好。他眼前一片混乱，身着兔女郎装的男同事，一个个对男领导上下其手，暧昧意味极浓的动作不断出现。
张峰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台，他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当天酒宴，他脱下了兔女郎衣服，第一次喝醉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把男同事们都打扮得像个妖精？这样才叫团结的公司吗？"
男同事穿女性服装，受不了也要忍着，不服气，不愿意，那就辞职走人。王杰不想辞职，想来想去，选择了让自己生场病。他去楼下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回到租住的房间，炒了两个菜：西红柿炒鸡蛋，麻辣豆干。然后，白酒配着两个菜，一口菜，一口酒。喝到头晕晕，他把自己衣服脱光了，光着身子站在了阳台上。
北京夜里9点，20层高楼，王杰迎风而立。他在零下十度的阳台上，冻得身子直哆嗦。5分钟后，王杰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当天夜里发起高烧，他如愿以偿病倒了。
第二天给领导打电话请假，他终于听到了一句话：年会节目你先别练了，那就好好在家里养病。王杰表示，真心不愿意这样对待自己，要想让自己心里舒服点，那只能让身体受点罪了。
女员工排队亲吻老板，家里没矿不亲不行
年会节目表演，不仅折磨着王杰一个人。
凌晨三点，李静在朋友圈里发了九张图片，分别是同事们排练年会节目的情况，配了一段话：一晚上醒了五次，每次都惊心动魄。第一醒，已经下午五点了，年会桌子还没有摆好。第二醒，眼看着领导坐在台上了，灯光还没有调试，慌得一批。第三醒，脑子忘词了，累得一批。第四醒，睡不着了。第五醒，年会要开始了，演员们都不见了。
作为公司年会筹备组成员，李静和三名同事，为即将召开的年会做准备：拟定出席领导名单、董事长讲话稿，联系年会酒店、确定菜式酒水，领导以及各部门宴会座席安排、节目、奖品等等。
本次年会，预算5万元。全公司160多人的餐饮支出，租赁服装道具，还有抽奖环节的奖品。怎么算账，钱也不够。李静头疼，第一次参与年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年会筹备组组长不慌不忙，告诉李静他们几个人，你们把节目搞好了。切记，不能出现去年部门间彼此不对付，趁着年会表演节目，互相整人的情况发生。最重要的一点，要保护好女同事，一不能调戏，二不能强迫调戏别人。
李静刚入职，没有弄明白小组长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委。上一年年会，两个部门负责人不太对付，借着年会节目表演，把对方损了个遍。喝了点酒，当时另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就翻脸了。临时改节目，上台把对方也嘲笑了一番。要不是老板发了火，两拨人能打起来。
A部门报上来的表演节目，主题设定为相亲游戏，将相亲、谈恋爱、结婚、洞房四个环节，设置为游戏内容。游戏中前三个环节都还可以，在第四个洞房环节，女同事被要求按照当地闹婚风俗，从男同事裤子里向上，慢慢将一个鸡蛋从脖子里掏出来，并且要求是生鸡蛋。
李静无法理解年会节目表演中有色情意味的内容。但就在她收到公司其他部门报上来的节目单中，还是出现了诸如此类软色情表演。李静表示，你要是讲这个节目玩得过分了，对方会说，你装什么正经，谁不是这么玩的？根本挡不住。
讨厌归讨厌，李静还是要把节目汇总。最让她无法忍受的一个节目，安排在年终奖宣布颁发前，公司各部门领导站在台上时，全公司女性，要一个个上台，对领导进行拥抱亲吻。
李静问过年会筹备组同事，这个节目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呢？得到的回答是：领导说了，这是体现了员工对公司领导们的爱戴，团结可亲一家人。
李静提出不同意见，同事告诉她，你刚进公司，千万别说错话，这是每年年会保留节目了，老板高兴着呢。
李静告诉同事，这分明就是软色情。同事笑了，回她一句：你家有矿吗？有矿就不用上台亲老板了。李静家里没有矿，如果没有什么意外 ，她也将和其他女同事一样，走上舞台亲吻领导，"这样低俗的节目，有什么意义呢？我个人认为，这是不尊重女员工。"
李静向关系好的同事表明观点，同事则大惊小怪，让她看看第三个节目：C部门女员工穿着极为性感的内衣跳热舞。没有人愿意跳，领导又喜欢看，她们五个人，每人凑钱偷偷去请了一个女舞蹈演员，在年会上准备代替她们跳舞。
按照节目单，压轴节目是公司领导们上台表演。领导们将画上妆容，老板是座山雕，其他中层领导是八大金刚。其他部门同事，将扮演大小喽啰，吐槽老板和领导们。李静不明白这个节目如何演出，小喽啰吐槽领导？领导也就是说说，可谁敢呢？万一领导不高兴了，表面上不怎么说，背地里给穿小鞋，谁也受不了。结果就变成了变相吹捧领导的节目了。
更重要的问题是，如果老板是座山雕，谁是杨子荣呢？
李静问了同事，同事的回答让她哭笑不得。杨子荣，将由某位和老板关系极为密切的人士扮演，在这个据说由副总经理提出创意的年会节目中，老板和杨子荣将成为兄弟，并且将在台上实打实地倒满茅台酒，一干而尽，此后同唱《打虎上山》片段。
茅台酒价值不菲，老板批的那点钱，刚够酒店订餐的费用。李静不知道怎么办。每桌两瓶高档酒，四十瓶酒，酒钱不是小数目。李静担心，组长说没问题，老板不批，自然有办法。
办年会，费用分摊给供应商，包装成流量热点
李静没有想到，小组长的办法，指的是找公司供货商赞助。
年会费用，包括餐饮、奖品等等，每家公司根据大小规模不等，都会有一个预算。一部分公司预算自己支付，一部分公司则另有其他门路，将年会费用分摊给供应商。
李娜经营的公司，常年为十余家公司供货，每至年终岁末，她都会接到参加业务合作公司年会的邀请。按照行业常例，一些公司年会，会邀请关系较好的供应商参加。
台面上讲的好听，年会赞助为供货商提供了展示自我的机会。但被邀请参加公司年会的供应商，其实是为了赞助，如酒、烟和年会抽奖所用的奖品。美其名曰，年会赞助商。每个年会赞助商花费约一万至两万元，十来家供应商，就能不花钱办一场公司年会了。
李娜接到了十一家公司邀请，为每家提供了价值一万元的礼品，包括手机等电子产品，还有一些家用小电器，作为公司年会抽奖使用。如果不提供年会奖品，也没有什么事，公司也不会说什么。可到了新一年，结账，不好结了，供货，也开始挑问题，更有直接找个理由更换供货商的。
李娜不喜欢赞助，但不赞助不行。对于公司提出年会赞助的要求，供货商大多数都会满足。钱花出去，都是为了生意，没有人会和长期合作关系过不去。李娜坦言，很多公司的年会，就是这么办的，不参与，那生意别做了。
规模较大些的公司，或者公司老板舍得花钱，多会聘请专业年会策划公司。租赁场地、餐饮等占据60%以上支出。另外就是舞台表演支出，一个节目，按人头算，一人五百至一千元不等。一个小时约需12个节目，支出一万元左右。
王天军所在公司，业务主要内容就是提供年会策划实施。每年11月份开始至春节，是业务繁忙时节。在他看来，公司举办年会，主要目的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对未来一年的展望、对员工进行奖励等。晚宴中的节目表演，往往是员工才艺展示，而专业演员，会将年会气氛带动起来。
对于年会节目，王天军所在的公司提供整场演出策划，基本上客户需要什么，公司都能够安排。节目内容多少，将根据客户选择，一般情况下，年会策划至少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年会中惊险刺激的节目广受欢迎，赵寄枫也因此每至年终岁末，受邀请参加年会表演的单子接不过来。他能够吞宝剑、铁球，还能够从眼睛里挤出水来。每到他上台，观众从担心，到惊讶兴奋，都是不可思议的感觉。
公司不同，年会不同，演员走上舞台，围绕年会主题，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表演开始，带动现场节奏，节目精彩，加上自己再做几个示意欢呼的动作，气氛自然就起来了。掌声热烈，老板高兴，舞台上敬酒的场景出现了，喝与不喝，看演员自身酒量和不喝的应变能力。
一些公司对节目会提出相应要求。只要不违法，王天军都会进行安排。而那些诸如脱衣舞等涉及软色情的表演节目，公司都无法安排。他会直接告诉对方，公司是正规演艺机构，这些节目无法提供。
陈涛也经营着一家年会策划公司，他遇到一些公司，甚至提出了找日本AV演员在年会上助兴的要求。价钱随便开，一家公司甚至报出10万元的价格，指定要陈涛请某位日本AV女演员，"有些公司，是可以做到这些奇葩要求的。女演员到达年会现场，成为了奖励本身，抽出的最大奖励，是和AV女演员共度一夜美好时光。你是和女演员打牌还是唱歌，没有人管你了。"
在陈涛的客户中，一些公司提出年会活动的要求：流量变现。年会中越出格的节目，越能够形成巨大的流量，达到宣传公司的目标任务。
有一次，一家公司老板找到陈涛，直接拍出20万元现金，让陈涛策划一场年会活动。这场活动老板要求能够形成流量热点。小公司年会能够形成流量热点，正常节目表演较难，年会策划越俗越夸张，比如软色情类、现场撒钱等等，再雇"水军"推广，更易形成爆出热点的效应。
无论哪一家公司有类似视频流出，很快会在短期内形成流量热点。至于说是负面还是正面，在一些老板看来并不重要。有些老板要的就是轰动效果，年会上跳钢管舞、节目游走在流俗的边际不是问题，你的公司不为人所知，这才是问题。
一些传播性强的公司年会，网民们看个热闹，在行业内一看就知道，哪些年会是有流量任务的，哪些年会有推广手段。基本上形成的年会热点，背后都有策划公司在助力。
大公司可以砸钱数千万，甚至办出一台堪比春晚的年会庆典，年会活动成为流量利器。而一些中等规模公司，老板会拿出二三十万元策划费，聘请陈涛策划，"只要能够出奇搞怪，年会就会有流量，大部分都是策划公司做的推广。"
公司年会日期越来越近，王杰最终在病假第五天、年会演出前三天，身体刚刚恢复，被叫回公司参加排练节目。他必须认同领导的安排：想要在公司干下去，就要接受这样的节目。
王杰认为这不是公司文化，这就是员工尊严被踩在舞台上的时刻。但他又清楚地知道，他的想法，公司领导根本不在乎，"尽管表达不满，节目该怎么演，还会怎么演，这是最让人无奈的时刻。"
（应受访者要求，王杰、张峰、李静、陈涛为化名。感谢北京嘉凡世纪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提供采访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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