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的哥哥


姐夫姓李,哥哥和他一樣,也姓李。

最早認識他,是在光華門早市。

十幾年前,光華門早市絕對是銀川市除北環批發市場以外最大的蔬菜集散地,它因獨特的地理位置而享譽全市。光有名的大醫院就有三家,省附屬醫院,武警醫院、解放軍第五醫院;學校有林業學校、水利學校、後來更名為醫科大學的醫學院、省殘疾人學校;單位有武警總隊、女子監獄、農科所、少管所、水利勘測院……

不等天亮,光華門早市就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漸漸淹沒在人海。

姐夫的哥哥,在光華門早市擺攤賣菜,光華門早市認識他的人都喚他李子。早市地形成巨大的"L"形,李子在"L"拐角處有兩間門面房。閉上眼睛都能猜得到,李子的生意有多紅火。

十七年前,我在重慶一家企業的流水線上當工人,具體工作就是調試生產線上剛下線的摩托車發動機,也就是調試車間。此工種要求專業技術過硬,全廠上千號人,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裡,想擠破頭往進調。在調進調試組之前,我在庫房幹了將近一年的裝卸工,經我肩扛背馱的摩托車,不計其數,然後發往全國各地,以及海外。

當調試組的二十個調試員同時作業時,由於發動機的震動作用,整個車間都在顫抖。新買的上翻蓋帶和炫的康佳手機,在腰部響過十七次,我都沒聽到。

午間休息時,我才發現。

姐夫的哥哥


娘專門到十五里外的集市上打來的。我回過去時,娘早走了。接電話的商店老闆,他問我是不是在重慶,接著又問了我的名字,然後才告訴我:"上午來的那個老婆讓我告訴你,你大病了,她是瞞著你大給你打的電話。"

我明白了。

辭去調試員工作,恨不得飛回寧夏!

見到闊別兩年的父親,他勉強展開鄒著的眉頭,臉上露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說:"不好好上班,跑回來幹啥,我好著呢。"

父親得的胃病,託人找了一位老中醫,說是祖傳秘方,專治胃病。父親已經喝了兩個月中藥,每次喝藥時,都聽見他的罵聲:"啥祖傳的,還不是諞傳的話……"

我聽的出來,父親雖然罵的是老中醫,其實是在抱怨自己為啥要得病,抓藥花錢不說,還要拖累家人。

在家待了一個月,父親極不耐煩地催我走。確實,我待著也是待著,對於行醫多年的父親來說,他清楚自己的病不是什麼好病,一再說沒事,其實他是在寬慰我和家人,讓我們放心。

時值深秋。房頂上的瓦楞處,發黑的樹葉打著卷,我知道,如果有一場雪,它們會躲藏起來,慢慢腐爛。

流過村莊的小河,把村莊一分為二,有好多枯葉,在河水裡翻滾,特別像在生活中針扎活著的人,但是,有幸爬上岸的,有幾片呢?

天已轉涼。如農村牆根下曬暖暖的大爺所說,跌(打)一個盹,就該過年了。顯然,再去別處找份工作,不太現實,兩年沒在家過年了,無論如何,這個年要回來過。

姐夫的哥哥


在省城找到賣菜的姐夫,就留下來給他和李子搭把手。

姐夫在光華門早市看攤,我和李子專門跑田間地頭拉大白菜。家家戶戶要醃菜,一天兩蹦蹦車大白菜不夠賣。

就是在這時候,我發現李子獨特的算賬能力。他沒上過一天學,賣菜算賬的本事堪稱一絕。菜剛放到秤盤上,錢數就脫口而出,報錢數的速度比說斤數的速度還要快。我盯著他愣過神,彷彿眼前這個人就是從書中走出來的賣油翁。

李子好酒,大清早拉白菜回來,忙忙擰開一瓶銀川白,咕咚咕咚喝一大口,然後從菜攤上隨便撿起一根蒜苗,快速剝皮,把剝淨皮的蒜苗攥在手心裡捋兩下,在放到嘴跟前,脆生生咬一口。

他的手並不乾淨,上面全是泥巴和爛菜葉的汙漬。待熟悉後,我開玩笑說:"捋啥,直接吃得了。"

他會笑著回答:"垢痂能開胃,你看《西遊記》裡,孫悟空拿它給人治病哩!"

李子是河南人,來寧夏多年,一口寧夏本地方言,足以以假亂真,不知底細的人,一定想不到他不是本地人。

李子娶的婆姨是本地人,噢,對了,他是倒插門。女方是二婚,村裡人都知道,就李子矇在鼓裡。媳婦有虎門牙特別尖,向外突出,人們背地裡叫她炸牙,也有人叫她母老虎。她說話像放機關槍,吧嗒嗒,吧嗒嗒,罵人也是如此。

炸牙為啥二婚?因為她家有遺傳病史,此病傳男不傳女,生下兒子均活不過十八歲。婆家知道後,果斷提出離婚。具體什麼病,村裡沒人對外張揚,也可能是出於對炸牙一家的保護,人們都避而不談。

炸牙有過一個弟弟,十八歲那年死了。

姐夫的哥哥

李子不知道炸牙家的遺傳病是史,對他和炸牙的兒子倍加疼愛。兒子長到十歲時,走路開始不穩定,容易跌跤,平展展的柏油路,走的好端端的就絆倒了。

李子以為兒子缺鈣,龍牡壯骨顆粒成件批發來,給兒子吃。

紙終究包不住火,在李子的再三追問下,炸牙說了實話。原來家族性遺傳病叫肌肉萎縮,男孩從五歲開始,腿部肌肉就慢慢僵硬老化壞死,從腳蔓延到頭,需要十八年。

也就是說,李子兒子只能活到十八歲。

知道實情的李子,喝酒更兇了。但在別人面前,他依舊保持微笑。微笑後面的辛酸,誰人能懂。

光華門早市,開的早,散的也早,上午十一點一過,猛然暴漲的人海瞬間退潮,留下滿地爛菜葉,散發著腐爛的味道,幾個環衛工人,手執掃把,躬身彎腰,刺兒——刺兒,在清掃市場。

李子把賣剩的菜抱著裝進蹦蹦車廂,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個小區和一個村莊,他一路吆喝賣過去,回到家就車廂見底了,只有兩面給菜保溫的棉被,胡亂堆積放在車廂內。

草草吃過午飯,李子顧不上睡午覺,又開上蹦蹦車,去附近幾個村子收廢品去了。

姐夫的哥哥

一個寒冬的夜晚,李子獨自坐在茶几前品酒,炸牙坐著板凳,雙手環住依偎在懷裡的兒子,正在看少兒頻道的動畫片。他家對面的婦聯主任,下班後沒有直接回家,拎著手提包走進李子家。

有人在附屬醫院附近撿到一個女嬰,已經上報過當地派出所,婦聯主任問李子兩口子,想不想領養?

女嬰應該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如果領養來,先要花錢治病。

兩天後,李子兩口子去派出所做完登記,把女嬰抱回來了。女嬰上嘴唇有一顆痣,額上有好幾處像蚊蟲叮咬的紅點,應該是被丟棄前在醫院治療時留下的針眼。

炸牙養了兩個晚上,就膩煩了,嫌孩子哭鬧不睡覺,影響她休息,要命的連著兩天在醫院輸液,一次三百多,還不算買奶粉的錢。思來想去,不划算,花如此高的代價養活一個沒人要的孩子,不一定後面會發生什麼。

李子再收攤回來,女嬰已經被炸牙老婆還給婦聯主任了。

李子找到村委會,婦聯主任不在。她給女嬰又聯繫到一戶人家,而且兩口子是開餐廳的,不差給孩子治病的錢。這會正帶著別人在辦理相關手續呢。

李子回來,和炸牙吵了一架,數落他不應該把孩子還回去。開始炸牙自認理虧,不吭聲。沒聽幾句就不耐煩了,就大吵一架。李子哪是對手,一個回合敗下陣來。擰開一瓶銀川白,黑著臉喝起來。

姐夫的哥哥

半年後,父親胃病加重。加上搬遷在即,我便告別了李子。

再與李子相見,時間已過去十年。李子兒子,也已十五歲。

正月,藉著給姐夫拜年,順道去看看久未謀面的李子。

李子家當年的農村房已拆遷,他分到三套住宅,留一套自己住,剩餘兩套全賣掉了。從經濟層面上講,李子是富裕的。

李子兒子長成大少年,由於終年不能活動,坐在客廳特製的輪椅上,頭偏向一側,整個人是臃腫的,眼神渙散,對我的到來沒有任何表示。原來,除了脖子以上還能動外,以下全部壞死。

光華門早市蕩然無存,建起了高聳林立的住宅樓。李子在新建的菜市場,重新租了兩間門面,繼續幹他的老本行。他儼然成為老闆,手下有三個員工,兩個看店,一個跟他進貨送貨。

那幾年,李子和一個開餐廳的老闆生意往來密切,他親口告訴我,餐廳老闆的菜由他供應,一個月結一次賬。我問一個月有多少流水,他說有十頭八萬。

我說:這麼大數額,要當心。

他說:沒事,老熟人了!

沒多久,餐廳老闆關門跑路了。李子的全部身家幾乎都壓餐廳了,足足八十多萬。

上告到法庭,官司持續三年,李子沒拿收回分文,打官司費用又搭進去不少。三年下來,兒子早已不在人世。

如今的李子,生意倒閉,和炸牙在同一小區當保安,工作之餘,就是開庭打官司。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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