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未兌現的匯款單:紀念辭書學家黃鴻森先生

近日得悉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資深編審黃鴻森先生於2月20日化鶴遠行,雖屆百歲高齡,俗謂喜喪,聞訊之下,仍黯然神傷。

一份未兑现的汇款单:纪念辞书学家黄鸿森先生

我國“辭書事業終身成就獎”的獲得者、辭書界前輩黃鴻森(1921-2020)。黃先生自1979年開始,一直參與《中國大百科全書》的編輯出版工作。譯有《神話辭典》《聖西門學說釋義》等書。 (黃一黎供圖/圖)

近日得悉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資深編審黃鴻森先生於2月20日化鶴遠行,雖屆百歲高齡,俗謂喜喪,聞訊之下,仍黯然神傷。黃先生是我們溫州讀書報的老作者,來往信件頻繁。這次重讀一過,掉出兩張合影、一份匯款單,往事依稀不由浮現在眼前。

這份取款通知單填於2016年5月12日,黃先生附言:“請轉王永勝,聊答謝意。”郵政提醒當年7月9日之前取款。黃先生為何要通過我轉給王永勝兄一筆款子,而我們又何以不去兌現呢?

永勝兄當時供職於溫州晚報,執意尋訪一群有信仰有故事的託派老人,陸續完成十三篇訪談。這也是一種搶救,時不我待,意義不言而喻。其間永勝兄還勇挑重擔,協助沈克成先生整理王國龍八個小時的訪談錄音,以《王國龍口述自傳》為題發表於《甌風》第四期(方韶毅主編,黃山書社,2012)。這篇自傳,一經刊出,引起各界讀者的關注,同樣也吸引了黃先生的目光。黃先生認為:“《甌風》所刊王國龍先生口述記錄,甚有價值,中國託派,溫州是最活躍的二線城市。難得的是,鄭超麟、王國龍、周仁生諸氏都畢生忠於自己的信仰。”他專門寫信給予肯定:“王國龍先生執著於自己的信仰,幾乎受難終生。不幸中之大幸,暮年譯出託氏傳傳世。2001年我返鄉探親,承馬驊先生賜贈此書三巨冊,甚寶之。《甌》刊探奧索潛,為之立傳,極為難得。”作為知情人,他還提出好幾條意見給我們參考:“關於《王國龍口述自傳》中,有些當年事,提些白頭宮女的小意見,供參考。見另紙。”另紙記不得轉給王永勝還是方韶毅了。

永勝兄為此深受鼓舞,以為黃先生的經歷與王國龍近似,萌發了專訪黃先生的念頭,得知黃先生常在《溫州讀書報》刊發專欄文章,對我信任有加,於是託我徵得黃先生的同意,預備前往北京拜訪。

對此,原籍瑞安的黃先生在電話中表示歡迎,不久,2013年9月8日的覆信還主動提到:“前些日子,緣於閣下的紹介,溫州晚報記者王永勝先生來電話,說要採訪我,關於溫州,我說少小離家,所知甚少,不值得采訪。如有來京之便,聊天倒可以。”

10月初,永勝兄自費赴京採訪,在黃府盤桓四個半天,每次訪談兩個多小時。他的微信透露:“在北京繼續拜訪九十多歲被打成反革命坐了五年牢的瑞安人、辭書編輯家黃鴻森,老人回憶過去的苦難歲月,像是重新回味泛上來的苦藥。八十多歲的先生母[師母],在一邊安靜地看著。” 黃先生夫人大名田玉潔,2018年2月14日,臘月廿九,我有幸收到黃先生與田老師聯名的電子郵件。這是後話。

相隔半月,黃先生特地來信告知採訪情況:

國慶節期間,承推薦,王永勝先生自費來京,談了四個上午。他以為我跟王國龍先生有相似之處,受教育相同,均僅讀過小學;自學外語能譯書相同,且都曾在獄譯書。其實根本不同,他有堅定信仰,我只是謀生。他譯託傳,基於信仰。許多人譯書也是如此,如巴金譯克魯泡特金的自傳,陳望道譯《共產黨宣言》,冰心譯泰戈爾作品(著譯者都是人道主義者)。我譯校過歐文、聖西門的著作,只是接受任務,儘管歐、聖兩位崇高理想,我極為崇敬。

王君來京之前跟我通過電話,我說如有來京之便,可以隨便聊聊,想不到他要整理出來文章在《甌風》發表,而且是專程而來,我深感準備不足,只是報報流水賬。加之這時應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之邀檢查辭書質量,限10月10日交卷,以致窮於應付。王君遠道而來,深覺歉意,只能在未來的稿上彌補。(2013—10—19)

黃先生雖然只讀過小學,加之經歷坎坷,卻長期發憤自學,造詣精深,改革開放之初加盟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如魚得水,大展身手。晚年榮獲中國辭書事業終身成就獎,可謂實至名歸。所著《百科全書編纂求索》《報海拾誤錄》《報刊糾錯例說》《文章病案》等書功底相當之紮實,享譽學林。因此被譽為“文章醫生”,決不是偶然的。

永勝兄夜以繼日,先後拿出初稿《只能如此的人生》和二稿,寄請黃先生過目指正。黃先生審讀修改之後,依然不太滿意,要求《甌風》延後安排。他來信坦誠告知:

永勝回溫後,先寄來“訪談觀感”,題為《只能如此的人生》,一萬多字。我作了修改,有三個方面,一是補充事實,著重於邏輯要求;二是改正差錯;三是刪去過度的發揮。後來寄來第二稿,好多了。他說如果定稿,還要我過目,可知他很虛心。估計還要一二個回合。後來寄來口述文章,題為《黃鴻森:我的“反革命”人生》,第一稿來,我請他補充,第二稿近三萬字,3月15日收到。

兩篇文章總的問題是他掌握素材不足。一者,訪談時間有限。國龍先生的經歷是一以貫之的,而我的情況則是,人海茫茫,一葉扁舟,隨風飄蕩,漫無標的,直到改革開放,才在“百科”碼頭停泊下來。經歷曲折,說得精細些,也非得以N倍時間不可。二者,我拙於言辭,更無國龍先生出口成章之能。敘一事,須言及社會背景,來龍去脈,人事關係等,我往往顧此失彼。永勝做少米之炊,我理解他的難處。(2014—03—31)

有鑑於此,黃先生表示:“請同方韶毅先生磋商一下,將口述稿推後一二輯發表。”我們自然尊重黃先生的意願,耐心等待。

不料,幾個回合之後,黃先生十分慎重,經與旅美工作的兒子商量,採訪稿決定擱置不發。永勝兄對此表示理解。黃先生特地寫信說明,並匯來兩千元以示酬勞:

2013年承您推薦溫州晚報記者王永勝先生來京採訪,談了我的生平四個半天,實際只約十一二個小時,因我的經歷漫長而曲折,我又乏出口成章之能耐。因而所錄材料支離破碎,而兩地距離遙遠,不像王國龍先生那樣同在一城,可以隨時訂正補充。這篇訪問記只好告吹。承您和方韶毅先生一再關心,實在抱歉。王先生為此事耗時費力,謹寄奉2000元聊表謝忱,煩代為轉致為禱!(2016--05--10)

這封信與匯款單差不多同日遞到溫州。當天下午,黃先生又來長途電話,說不嫌少就收下,還關切地詢問,這篇稿子不發表,會否影響作者評職稱。我電話聯繫永勝兄,並徵求韶毅兄的意見,兩位均不主張收下,我自然贊同。隔了一天,永勝兄寫好回信,解釋此款堅決不能收,並送到圖書館讓我過目,我當即草就一信附上,正式回覆黃先生。我與永勝兄說,匯款兩個月到期未領,通知單自然作廢。

黃先生過意不去,此後還兩次談到這件事。先是誠懇勸說:“永勝先生為採訪,南北奔波,紀錄整理,甚費辛勞。此稿多處實質問題需要調整,且不合時宜,決定廢之。永勝先生健筆,耽誤了他的時間,也就是耽誤了他寫很多文章,心甚歉疚,寄奉戔戔之數,聊表謝意而已,還是請他收下。”(2016--06--13)匯款退回北京,黃先生惠書,顯得有點無奈:“前匯奉2000元,請轉給王永勝先生,他太客氣,款已由郵局退回,我只好收下了。”(2016--08--21)

至此訪談之事告一段落,這張飽含故鄉之情、展現長者風範的匯款單,我順手夾在信函內,不知不覺留了下來。這份匯款通知單,與先生前後給我的三十五通信札,多部贈書,為拙編《劉景晨集》撰寫的書評,還有兩張合影一道,成為我永久的紀念。

盧禮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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