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作者 / 卡西法

從1月到現在,電影院已經關門足足一月有餘。在公共觀影空間缺席的這段日子裡,人們又開始無比地懷念電影,以及曾經自由出入電影院的時光。

在這段時間內,沒有大片定期上映,也沒有新片貿然定檔,疫情阻斷了電影的正常上映,卻無法阻止盜版資源的流通。轉眼間,奧斯卡新片已經幾經易手,從大銀幕來到到顯示屏,最後流轉到人們手中的方寸屏幕上,還未上映就已被一睹為快。

儘管“盜版”兩個字被寫進法律明文禁止,但從互聯網尚不發達的年代生長起來的一代人,對它卻總是有一種特殊又複雜的情感。那個時候如果想看國外的電影,需要跑到音像店租借,或者在流動小攤販那裡用5塊錢、8塊錢買一張包裝粗糙的盜版碟。很多人對電影的認知大概就來源於那幾塊錢一張、刮痕斑斑的盜版光盤,也正是藉由這個媒介,意外地闖入了斑斕的光影世界。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情報君並非鼓吹盜版文化,而是希望在等待電影迴歸的日子裡,通過講述一個個故事,打撈一代人關於電影的熱血記憶。情報君跟幾位電影愛好者聊了聊他們的私人記憶,他們也大方地分享了在那個精神資源匱乏的年代,與電影相伴的日子。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講述人:千尋,85後,電影愛好者

主題:小鎮孩子的童年


記得人生中第一張電影碟片,是從我們家鄉小鎮上一家音像店裡租的。我至今還記得那家小小的、從塑料門簾望進去黑咕隆咚的音像店,開在鬧市街口,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頭髮常年油膩膩的男人,經常坐在收銀櫃臺一個大屁股電腦的後面。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跟它結緣說來還挺有趣。我是在小鎮上長大的孩子,小鎮的童年總是很尷尬,既沒有城裡孩子的少年宮麥當勞新華書店,也沒有鄉下孩子的摸魚釣蝦掏鳥窩,無數個大白天都是自己跟自己度過,精神生活貧瘠得可憐。

記得有一年暑假,城裡的表哥來我家玩,拿著一個神秘的塑料盒。一打開,嚯,嶄新的一排《貓和老鼠》光盤,從第一集到第十多集碼得整整齊齊,盤面鋥亮,美不勝收。當時家裡有一個老舊的VCD,可能還是父母結婚時置辦的家產,把光盤推進去的時候,會發出“咣、咣”的轉動聲,然後屏幕變藍,那就代表開始了。

我記得我和這臺VCD以及這十多盤《貓和老鼠》度過了一個相當快樂的暑假,它們給我的暑期生活帶來了很大的改變。不過最後表哥走的時候,把光盤都帶走了。

表哥走後,怎麼才能再看到《貓和老鼠》是我當時最迫切的心願,上課也不專心聽,老師講的東西到了腦子裡全變成了動畫。在終日的日思夜想中,我終於想起了街上那唯一一家音像店。音像店,尤其是黑咕隆咚的音像店,在當時小鎮孩子們的心裡是跟網吧是一個級別的,普遍覺得那是壞孩子虛擲時光的地方。可是剩下的那幾集《貓和老鼠》對我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強了,糾結很久之後,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一次之後就有第二次,之後去的就多了。《貓和老鼠》當然是看完了的,更重要的是後來還從那裡看了很多其他的動畫片。小學四年級之前,我已經跟著《哆啦A夢》探險完七大洲四大洋,跟著《丁丁歷險記》考古完埃及法老的陵墓,還從《數碼寶貝》那裡學會了各種進化技能,這些影碟和那臺老式VCD基本構成了我童年全部的幻想土壤。

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天我看完了《哈爾的移動城堡》,那種震撼感讓我很長時間無法平靜。電影中那些天馬行空的想象對於十幾歲的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我第一次知道動畫片還可以是這個樣子。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音像店藍色的玻璃門上貼著褪了色的海報,門口常年豎著一塊黑板,每週都有新電影在黑板上出現,大部分都是暢銷的災難、戰爭大片。常常是一有更新,我就會跑進去找有沒有自己想看的電影,那個時候租碟一星期大概兩三塊,超時了再另外算錢,我看了碟總是忘記歸還,因此總是四處收集家裡的硬幣並旁敲側擊地跟父母斂財。不過那個音像店的叔叔永遠在電腦後面抽著煙,對別人租碟是否延期了也毫不在意。奶奶說他沒上大學,沒什麼出息,只能在小鎮上守著自己家幾平米的店做些小本經營。他機械地做著收錢、把碟片交給顧客的動作,大部分時間都沉默不語,很少與顧客攀談。不過,“宮崎駿”這個名字我確實是從他嘴裡聽說的,在剛開始借碟的那段時間裡,我所看的電影基本都來自他的指引。現在想起來,日本動漫對我的啟蒙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後來小學畢業後,就去外地上學了。暑假魚貫而過,前幾年回家的時候看到音像店還在,後來某一天它突然變成了一家冷飲店,再後來它變成了一家服裝店,春節回去的時候,發現那家服裝店還好好地開著。家裡有幾盤碟到現在還沒歸還,我不知道那個叔叔去了哪裡,後來又從事了什麼工作,欠他的碟心裡總覺得有點愧疚。

我偶爾會想起那家音像店,它在我單調的童年裡留下了濃重的一筆。那個在外面看起來黑咕隆咚的門店實際上並不恐怖,裡面陳列特別簡單,除了兩排碟架,四周也都是用紙盒子裝著的碟片,連小暗房都沒有。不過,對於一個生活單調的小鎮孩子來說,它代表著一個無憂無慮的斑斕世界。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對了,那家音像店的名字,好像叫“家唯數碼音像”。現在想想,那個叔叔,可能就叫家唯。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講述人:蒸汽,90後,自由職業

主題:地下音像時代的青春期

我對盜版碟的記憶,最早是來源於我舅舅。好像很多人的生命裡都有那麼一個喜歡電影、沉迷遊戲,被親戚們嘲笑不務正業的年輕長輩,我的舅舅就是這樣的存在。

舅舅三十歲之前一直在上海工作,每年去他那裡玩,一有空他就帶著我走街串巷淘碟,什麼葉家宅、大自鳴鐘、音樂學院,都是他帶我去過的地方。那個時候上海有很多淘碟聖地,從黑膠唱片,到各國藝術片、地下電影的DVD應有盡有,它們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一些交易二手電子產品的商鋪,實際上卻湧動著各種活色生香。有些碟店是有固定門店的,有些只在夜晚6點後的弄堂裡出沒,但無論是在門店還是在弄堂裡,光線總是很暗淡,淘碟就好像變成了一件鬼鬼祟祟的事兒。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那個時候商家賣的大部分是包在一張紙殼子裡的D9DVD,封面左下角貼著鐳射防偽標記,殼子裡還附贈一張海報。也有店家售賣一些製作精美的鐵盒、木盒或者塑料盒包裝的電影合集,但這些都不如前者暢銷,所以它們的作用大多都是擺在牆角裝點門面。

舅舅經驗豐富,一般不直接逛大堂,他知道大堂架子上都是時新的電影,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會從店主那裡接過提前預定的碟片,也會跟著店主閃進小房間挑選個一時半會,他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些店主跟舅舅都很熟絡,跟他說找不到的電影,可以幫他從供應商那裡進貨。

大約在高中的時候,我不可遏制地喜歡上了電影,喜歡上了淘碟。最開始是從舅舅那兒拿自己喜歡的回來看,後來上了寄宿學校就開始網購,小心翼翼地從門衛處把包裹領回來,週末回到家就沒日沒夜地看。學校書店的《看電影》、《環球銀幕》雜誌在那個時候就是我買碟的風向標,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接觸伯格曼、楊德昌、黑澤明、侯孝賢、小津、今敏、老塔、安哲、大衛·林奇等大師,還有一些擅長香豔鏡頭的像丁度·巴拉斯、貝託魯奇、阿莫多瓦、菲利普·考夫曼也是當時收藏的對象。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某天我爸突發奇想,突然給家裡購置了一套家庭影院,其中包括一臺索尼藍光DVD播放器,自此之後我更是肆無忌憚地為自己喜歡的碟片氪金。不過我從來不喜歡讓父母介入我的私人觀影。萬一出現意料不到的香豔鏡頭,會讓大家都覺得很尷尬,即便是閱片無數如我也要假模假樣地維護自己的清白,義正言辭地把屏幕關掉。

將一盤碟片推進DVD播放器時,那種激動是不言而喻的。一般電影開始時,先會播放大段的電影預告片,然後才會彈出正片的音樂界面,你可以選擇字幕,也可以選擇觀看附帶的花絮、導演訪談等。那個時候D9的DVD是可以在任何區域的機器上播放的,而且質量相當感人,它們不僅集畫質最好的一區、字幕最全的三區、以及各個區域的音軌為一體,還會整合各個版本的花絮、導演評述音軌、預告片等,最後推出一個“終極發燒白金珍藏版”,有些連正版DVD都無法做到。我記得我當時買過一張蒂姆·波頓的《斷頭谷》,裡面有個導演訪談,詳細地介紹了那血淋淋的人頭是如何製作出來的,給我留下了很大的陰影。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雖然網上買碟的快樂跟在實體店消費相比還是打了折扣,但淘碟過程還是相似的。先跟店主寒暄一番,問問有沒有XX導演的片子,懂得人會跟你講上半天,然後就可以開始激情下單。一些找不到片源的電影先拍下訂單備註,等店主下次進貨。如果電影實在太冷門,店主會花上好一陣子尋找,之後寄給你的電影很可能被刻錄在空白光盤上。不過,幾乎就沒有他們找不到的片子,所以我常常懷疑,全網的賣家是不是秘密地共享著一個龐大片庫。

那個時候總共買了兩大箱碟片,大概有一千多張的樣子吧,其中一部分都是看過的,更多是買了沒看的,沒看的後來也就一直沒有看過。在我看來,收藏這些碟片就像是收藏自己的青春期,看到它們,我總是想起那些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發夢的日子。後來因為打擊盜版越來越嚴格,店家跟打游擊戰似的不斷更換著ID,再後來,那些在網上開碟店的店家陸陸續續關閉了,現在可能已經沒有人在網上賣碟了吧?

記得有一年,舅舅回家,突然搬回兩個大麻袋,裡面滿滿當當兩袋碟片,說要送給我,當時我開心得就跟中了500萬似的。後來舅舅從上海辭了職,回到老家工作,從此以後再也沒提起過電影的事,而我的淘碟時代,也漸漸落幕了。

現在仍然喜歡著電影,但基本不會再買碟片了,想看的網上都有,各大字幕組也相當勤奮。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觀影口味沒怎麼變過,也仍然愛著那些帶領我走進電影大門的大師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他們造就了一部分現在的我。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舅舅的那兩大麻袋碟片,跟我學生時代的兩大箱收藏仍然安靜地在我床底下躺著,這次回去,我可能想看看它們。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講述人:四月,90後,電影從業者

主題:關於開一家碟片店的夢想


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賣碟的,有個裝滿碟片的屋子,向進進出出的人們兜售精神食糧,順便展示財富;如果當不了賣碟的,我還可以當個走街串巷的放映員,騎著騾揹著放映設備雲遊四方。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現在想想真的覺得天真可愛,且不說這兩個職業現在是不是還存在,可能維持自己的溫飽都有問題。

說起自己的淘碟記憶,大概也是從高中開始的。十多年前,在我所生活的小城市裡,開音像店還是相當熱門的職業,小小的地方盤踞著四五家不同特色的音像店,店裡總是流連著很多年輕顧客,我也是其中一員。

每家店、每個店主都有自己不同的歸類方式:有按照演員、導演分的,一個演員或導演的片子用橡皮筋捆成一打出售;有按照類型分的,美國大片、小眾歐洲文藝片、港片、恐怖片、情色片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也有按照上映時間分的,新片總是擺在顯眼的入口,老片往往歸納在箱子裡,要找自己想看的只能靠耐心與火眼金睛。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我一直覺得挑選電影就是與自我品味對焦的過程。你可能會意外收穫某個大師的冷門作品,也有可能在不經意間收穫一部獲獎佳作,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在反覆的篩選、對比中錘鍊出品味,並且延伸出前所未有的優越感。記得有一次在外地玩,我和朋友來回花了三四個小時去不同的地方淘碟,腿都快走廢了,但買到了一整套大衛·林奇早期的黑白作品以及尤里斯·伊文思的整套作品,我整整開心了一個月。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有豆瓣這樣的網站,為了買到心儀的碟片,每次淘碟前都會提前收集信息,去貼吧裡查哪裡有碟店,去翻論壇裡大神們出的碟報。碟報類似於碟片評測,一些熱愛電影的網友廣泛購入碟片,然後不定期在網站上寫評測,內容大多是哪些版本值得買,哪些版本有遺憾等等。我記得影評人妖靈妖在當時的網易上做過一陣子碟報,不僅包括電影還有音樂,這些都構成了我買碟的參考。

上大學之前,市面上已經開始流行輕薄的筆記本,但我特地要求爸爸給我買了個帶光驅的電腦,因為只有這種電腦才可以播放碟片。就這樣,我帶著我巨大、沉重的電腦,以及十多包電影光盤走進了大學校園,我覺得我就像個行走的碟片庫。

大三大四的時候,電驢、風行開始流行起來,各種資源可以在網上觀看並下載,舍友買了移動硬盤來裝從網上下載的各種資源,漸漸地,我也開始在網上看電影了。就是在那個時候,市面上一些碟片店開始沒落了。後來回家,常去的那一代碟片店基本關閉了。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有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刻。參加工作後,有一天加班到很晚回家,看到樓下一家小店亮著昏暗的光,走進看才知道是一家碟片店。搬進這個房子不到兩個月,我還是第一次發現樓下竟然還有家碟店。這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曾經淘碟的快樂時光一下子又浮現到了眼前。

店主是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阿姨,身邊有個小小的男孩趴在收銀櫃上寫作業。這家店並不大,牆壁上的承重架都是用木板打的,整個店看起來也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阿姨店裡的貨還是挺全的,除了新上映的片子,還有很多小眾的文藝電影,逛了很久之後,我最後找到了巖井俊二的《四月物語》和文德斯的紀錄片《皮娜》。整個過程中,阿姨包括那個專心寫作業的孩子都沒有來打擾我,彷彿店裡沒有其他人,他們只顧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中國影迷與他們懷念的“淘碟”時代


付錢的時候,我突然有點傷感。曾經的狂熱與不顧一切,變成了如今大晚上在這個昏暗小屋子裡一個人的掏掏摸摸,淘碟這件事在我心裡突然變得孤單起來。我和阿姨互加了微信,跟她說有新貨上了記得微信通知我,我也不記得最後阿姨有沒有答應。

第二天這家店就關門了,從此以後就一直都沒有開過,店鋪的捲簾門上貼上了轉讓的白條。我給阿姨發過幾次微信都沒有回,後來再打開阿姨的朋友圈已經是一片空白。

在這個年代,經營一家碟片店大概是一件很辛苦又不討好的事。我想,那一晚,在那樣沉默的空氣裡,她可能在思考著第二天該帶著她的碟片去往哪裡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