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拾画笔记

龚贤的《千岩万壑图》无愧于一幅生命的真性长卷。知白守黑的荒原里,却是一份来自龚贤的生命关怀。荒寒无人之境,荡去了人间相,留下的却是如同我们每个人梦境般的真实。如同庄子对黑白分别心的放弃,龚贤以知白守黑的哲学,为我们诠释着对个体生命的超越所应有的生命关怀。


龚贤,明末清初诗人、画家,金陵八大家之一,字半千,号柴丈人。柴丈人大抵是中国文人画史上最具有“现代性”意味的艺术家之一。他笔下独特的“荒原”是咋传承董巨倪黄传统的基础上对生命体悟的全新演绎。读柴丈人的画,仿若置身于“清凉地”,顿觉生命的清凉与纯粹。柴丈人一生所追求的是“觉性的山水”,这就是禅宗所倡导的在纯粹的体悟中所能看到的山水。


如果要推出中国十大山水长卷,我想,柴丈人的《千岩万壑图》必定列属其中。世人多受宋元绘画的影响和启迪,明清的绘画相对而言,总觉得不够分量,特别是近现代几位艺术大师对清初“四王”的否定,让众人在看待明清绘画的时候,多少会眼抹微尘。而余读柴丈人《千岩万壑图》,真正觉得该长卷的气象不输宋元气象。


柴丈人的一生如同大多数“遗老”一般,在生命的前后期经历着两种政治环境的影响。十几岁开始学画的柴丈人,早年直接师从董其昌。21岁在秦淮河畔参加复社,凭借诗书画上的才情崭露头角。27岁,清兵攻陷南京,柴丈人为躲避战祸逃离南京,至扬州、泰州过着清苦的生活,后又经历丧妻,又再婚配,而后又南下江南,北上京师,至50岁左右才再次回到南京定居。定居南京清凉山后的柴丈人,其艺术也迎来了自己的成熟期。《千岩万壑图》便是柴丈人成熟艺术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山水长卷。


一、《千岩万壑图》:知白守黑的永恒丘壑


相比元代黄子久的山水长卷《富春山居图》,柴丈人的《千岩万壑图》称不上“好看”。一眼看去,甚至有点黑乎乎的感觉,且其对墨色的运用往往呈现出一份独有的荒寒意味。而且,柴丈人笔下的荒寒,并不像李成笔下的荒寒那般充满写实主义,又不似倪瓒笔下那般的萧疏空寂;柴丈人笔下的荒寒,是一个“知白守黑”的荒原,是一个剥去了人间尘埃的清凉地,是一个荡去了生命燥气的纯粹地。


画卷第一部分是以“白”起笔。远山、近滩,中间为一条平静却又显得过分沧桑的水域。在这篇水域上,看不到董源笔下的渔舟,也看不到吴镇笔下的渔父;近滩处,亦没有人的踪迹。两棵孤零零的树生长在近滩处,就像是从云林的画面中移植过来的两棵树。隔江的山色,虽远,但是并不虚。柴丈人在这里所要呈现的是一片实境的山壑。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2


柴丈人在《自藏山水轴》中题跋写道:“画以气韵为上,笔墨次之,丘壑又次之。笔墨相得则气韵生;笔墨无通则丘壑其奈何?今人舍笔墨而事丘壑,吾即见其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中,墨如槁灰,笔如败絮,甚无谓也。”在柴丈人看来,没有丘壑的呈现,笔墨就是炫技,没有丘壑,又谈何气韵?笔墨是手段,气韵是生命的境界,而丘壑则是承载生命境界的丘壑。柴丈人让笔下的山川丘壑多了几分对生命境界的寄托。这里的远山丘壑,无不是如此。它们不是宋元传统中缥缈模糊的远山,而是生命中即便遥远也依旧清新的丘壑。


第二部分是水的收尾,是山的开始。几颗高树依靠在一块巨石旁,积墨法绘就的巨石,多了几分雄浑,矗立于水畔,似一位孤独的老者,依靠着几棵树,望着一眼长水,感叹着生命的流逝与季节的轮转。巨石与远山又仿佛是隔江对话,水面上的风声,捎着远方的讯息,这是生命的问候,也是清凉地里的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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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3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4


跃过丘壑平台向左,便是一片嶙峋的山石。柴丈人不亏是笔墨上的行家,山势在一片氤氲的山岚中,仿佛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在迸发而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柴丈人“舍弃”掉了传统山水中一脉相承而来的披麻皴、解索皴、牛毛皴等技法,转而求一种山势的内在表现。这让我们想到郭熙《早春图》中那种藉由山岚而滋长出来的力量感和生命力。


在一块巨石下,一间茅草屋隐然其中。看不到人际,灰色一片的茅草屋,有点类似云林山水中的空亭意象。事实上,柴丈人对于云林的空亭格外珍视。他的草房无人,是对云林空亭的一种继承,同时也是柴丈人生命的寄存地。柴丈人曾说过图和画的区别,他认为,图是叙事性的,而画是非叙事性的,故而在图中可以有人的踪迹,因为人可以承担其一个故事,而人在画中则可有可无。


茅草屋的后方是一片笔墨晕染出来的密林,而密林则依在山下。画面向左行,即可或枯或荣,或直或歪的树构成了该部分画面的主体形象。这几棵树的存在,仿佛是在告诉观者,这里的山有多深,这里的林有多密。苍老枯寂的墨色,让这份渲染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内在力量。藉由一块如同山脊般的巨石横隔的两处房屋,昭示着这里的确有不止一人的存在,同时又并未将人表现在画面之中。背后的山体,极富现代性意味。这雄浑的气象之中,又有几分混沌的现代感。无怪乎有人说柴丈人是文人画历史中最具有现代性意味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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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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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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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7


众多圆形石块状结构组成的山体,在此处位置上显得有些独立。而周围的山川,则又仿佛处于一片缥缈混沌之中。这里的用笔几乎呈现出了中国画中对浑厚的最佳定义。柴丈人对于用笔,极为推崇中锋,他认为唯有中锋用笔才能表现出山水的雄浑厚重。


再往后,画面似乎被拉近了一些。房屋前的树姿态清晰可辨,房屋的结构也同样清晰。山势到这里稍显平坦,下面的一排房屋仿佛将观者从千岩万壑的仙界拉回到了人声鼎沸的人间。虽然这里依旧看不到人的痕迹,依旧不见尘世喧嚣闹腾的痕迹,但是,柴丈人却并不想要真正隔绝人世。房屋的左边有一片树林,这里的树木种类繁多,并不像此前画家笔下对成片密林的表现手法。柴丈人用了各种笔墨技巧来表现树林里的各种不同种类树木的形态。如同不是水墨在提醒着我们这是一幅中国山水画,这里的局部视觉效果几乎可以当做一幅现代意义的油画,特别是中间部分树叶的排列。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8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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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0


山体几乎和占满了画面的顶端,不留空隙。可观者并不会觉得不透气,因为柴丈人在这里处处给了画面以气息。一块色泽黝黑犹如范宽《溪山行旅图》中的巨障山石矗立在画面中。左侧的瀑流仿佛也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正是对范宽《溪山行旅图》的致敬。一块山体如同翻滚着的巨浪,它所呈现的“白”和右边的“黑山”形成了最为直观的黑白对比,这大概也是柴丈人知白守黑的思想表现之处。


白石上方,云烟纸上,几排房屋如同仙山楼阁,又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兀然于画面上方。我们再向左看,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片成排成列的圆形石块状组成的山峦。山峦之间充满着山岚雾气、水汽。两间房屋矗然立于一座山峰上。左边的密林树木看似无所依却又欣欣向荣地生长于此,树、山、房屋的比例失调,造就了一种丘壑的“幻境”。这一片山海,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变化的意义,它是永恒的,是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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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1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2


龚贤《千岩万壑图》:荒原里笔墨清吟,鸿蒙中光明永恒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3


画面上方总会有一条白色的山岚气存在。山岚的存在给了画面足够的呼吸,同时也不断变化着画面山的层次。紧接着的部分中,石林矗立,密林横生,房屋隐然其中。烟岚虽然在山中格外醒目,但是在画面中,柴丈人却让观者处处感受到了山岚的存在。迷蒙的幻境,亦或是真实的实境,交织成一种独属于沧桑岁月的华兹。


房屋之左,溪流出现在了画面中。我们甚至不清楚这些溪流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溪流虽然是流动的,但是在画面中却呈现出了一种静止的状态。这就是柴丈人所精心构造的一个绝对永恒的世界。这种永恒借助流动的溪流更加凸显出了永恒的存在意义。柴丈人有诗云:“无山不隐还丹客,是路唯通访道人。底事桃花长不落,四时皆为唤芳春。”在一个具象的时空中,桃花无论多么绚烂,终究会凋零,而在柴丈人的静止时空中,桃花是永不落的。这是柴丈人所推崇的绝对的生命永恒,是抽去人间相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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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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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5


画面继续向左,出现了一幕非常奇特的意象。画面上方出现了一道门洞,而山峦上一件类似于佛道的建筑物矗立其上,正对着洞门。笔者对这一部分十分好奇。这个具有宗教意味的物件的出现,仿佛也是柴丈人借着宗教思想来表明某种隐秘的态度。我们知道柴丈人对于佛道两家思想极为推崇。其号“柴丈人”也正源自于佛家。在佛教中,寺庙是柴林,龚贤以“柴丈人”为号,大概是说要成为柴林下的大丈夫。


全卷行至此处,也就完成了一个部分。这也是柴丈人花心思最多的一部分,后面的一部分进入到水的部分。这一部分以大江为主体。在紧邻石岩不远处,有一座滩涂上的空亭。这就是对云林空亭意象的直接引用。空亭的左方,是一大片的水域。江面上有两片帆舟,远方的滩涂上,停泊着几艘同样的船只。


近景处,一处“孤岛”上,十棵树五五分两处,高处的五棵树下有两间空亭。江面的左部,沙洲上有水草和矮树。一处沙涂上为枯树状,另一处为枝繁叶茂。虽然都是在水草风貌出,却是枯荣两态。价值水草所绘制出来的一痕水影,更见荒芜寂寥之象。


画面的最后一部分,以山水相融收尾。山在水中立,水绕山石流。古拙中见苍秀,苍秀中见雄浑。这就是龚贤的《千岩万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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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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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7


二、寂寥的荒原,黑白中的光明


柴丈人是一位能够将绘画放置于中国哲学思考之下的艺术家,在这点上,柴丈人与八大山人、石涛都是那种具有强烈生命思考力的艺术家。柴丈人所绘制的丘壑,是生命真性的丘壑,是抽去了人间相的丘壑。在《千岩万壑图》中,虽是千岩万壑,观者却看到的是一片寂寥与荒寒之境。人在这个世界中是不直接楼面的。人的痕迹,完全借助了空亭、茅屋等意象来“出场”。


每个人的心中其实都是一片荒原。荒原的意象,大概也可以说是人生命最为本真的状态。我们可以试着回想我们曾经做过的梦,那些梦境,是否也曾是荒原一般,虽然有花草林木,却总是黑白无色的,虽然有山呼林啸,却又总是给人寂静的泪水。我们常说,梦境远比现实真实。而柴丈人的山水,是梦境中的山水,是性灵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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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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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19


柴丈人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笔墨,向人们展示着一个荒寒无比的真性情的生命。晚年的柴丈人定居在南京的清凉地,而他在绘画中所构建的荒原,则同样是他生命最后的“清凉地”,这也是他灵魂的寄托地。他的丘壑山水,并非真实现实的山水丘壑,在这些非现实感的丘壑山水中,人们更易体觉到幻境之中的实境。


在这幅长卷中,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一人。柴丈人是云林的信徒,在无人之境的表现上,柴丈人同样视云林为典范。但是柴丈人并非是厌恶人的存在,只不过是着意于“人所不到之处”来表现他的荒寂世界,这个世界是抽走了一切的“人间相”的世界。


没有人,荒原,孤寂,苍古,是否就意味着柴丈人的绘画是一种灰暗的生命观?当然不是。我们看这卷《千岩万壑图》,画面中流动的云岚,同样是一种光明感的存在。柴丈人是在超越黑白的分别,以无分别之心看待这个真是的荒原世界。柴丈人说:“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显其黑。”黑与白是相对的。元以来,文人画们无不是在追逐光明感。董其昌的“思白”,八大山人的“天光云影”,以及柴丈人的“守黑”,实则都是对光明感的追求。老子说,光明与黑暗的分别是没有意义的。真正对光明的追寻就是放弃对黑白的分别心。就像禅家所言,修佛不在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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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20


三、身在荒原,心向光明


定居南京清凉山之后的柴丈人,以绘画为生命的寄托。他描绘的荒原,何尝不是他所处的荒原世道?何尝不是他心境中所体悟到的真实荒原之境?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心向光明的决心。他以穿越古今的笔法,从董巨到黄倪,从沈周到董其昌,勘破世间象,守一份心中的清凉地,创作一份心性中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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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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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22


对于我而言,读龚贤的作品,就如同与自己的梦境对话。在这荒寒的梦境中,让读者格外的心性澄明,也格外的温暖。因为在龚贤的守黑的笔墨中,我看到的是真实,看懂的是生命的“觉性”。柴丈人有诗道:“吟诗不觉出门去,诗罢还惊望眼空。蔬圃几条秋雨外,人家一半夕阳中。屡遭屈抑方知福,始信凄凉未足穷。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最后一句“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超越了个体生命,将自己托付给远古鸿蒙的莽远的生命关怀。


中国哲学中倡导的生命关怀,在柴丈人这里得到了艺术的体现。对于今人而言,读柴丈人的《千岩万壑图》,便是读来自柴丈人莽远的生命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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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贤《千岩万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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