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小说《冲喜》

去年春节过后,儿媳来给病重的儿子冲喜。冲喜没有冲走儿子的病,儿子的病情反而加重了。

儿媳和儿子结婚不到两个月,贴在门楣上的红双喜签子尚未褪色,儿子就去世了。然而儿媳怀孕了,生下了孙子小根。

冲喜总算没有白冲,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果。无论如何,他们要留住儿媳。留住了儿媳,就留住了孙子,等于留下了根。倘是留不住儿媳,儿媳把孙子带走,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庆邦小说《冲喜》

她抱着小根去串门,一个妇女说,这孩子长得像他爹,这是嘴边的话,也是好话。 然而,小根的奶奶不愿听这样的话。一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就发梗。儿子长得像爹,这话还用说嘛!不说没有事儿,若是把这事当事儿说,话背后就可能有别的话。她没有接话, 说小根该撒尿了,把话题岔开了。

一个妇女对她说,他们给儿子冲喜真是冲对了,一冲就冲出来一个大胖孙子。什么冲喜不冲喜,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更敏感。儿子外出打工,回来就生了病,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带着儿子到这儿看,到那儿看,到底没查出儿子得的是什么病,生了无名的病是可怕的。儿子的骨骼凸出来, 眼珠陷下去,眼看到了危险的边缘。

这时,丈夫提出,把已下过定礼的儿媳娶过来,让儿媳为儿子冲喜。她不同意为儿子冲喜, 儿子瘦成了一把柴,全身的力气不到四两,哪里还禁得起冲喜。 不冲还好些,一冲,儿子恐怕死得快些。丈夫坚持为儿子冲喜。

刘庆邦小说《冲喜》

丈夫说,为了给儿子定亲,他们家给女方家送了干礼,又送了湿礼, 合起来已花了一万多块。干礼指的是现金。湿礼指的是过年过节 时给女方父母送的猪肉、活鸡、点心、水果、白糖、红糖等食品, 还有成箱的火腿肠和方便面。要是不趁儿子在世时把儿媳要过来, 那么多钱岂不是白花了。

丈夫还说,儿子生了病,不等于儿子肚子里的种也生了病,儿子的种给儿媳种下,说不定儿媳能给他们家留下一个后代。按照丈夫的意见,到底把儿媳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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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结婚时,没有拜天地, 没有拜父母,也没有夫妻对拜。儿子的腿萎缩得在病床上站不起 来,没法儿拜。但儿子细脖子上的脑袋还是清醒的,听见迎新娘子进门的鞭炮声,儿子流了泪。妻子当时不太明白,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了,丈夫坚持为儿子冲喜,打一开始就另有主意。

丈夫正当壮年,好胳膊好腿,一顿饭能吃两碗面条,外带一个馒头,他有的是力气。丈夫说的是为儿子娶媳妇,谁知道他是给谁娶的? 名义上,小根是儿子留下的种。别人不清楚,她心里最清楚,这个种到底是谁留下来的。别人不说小根像她儿子还好,别人一说小根长得像她儿子,她心里先就虚得不行。

儿媳提出,她要外出打工。两口子一听,都吃了一惊。要是 放儿媳外出,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有回路。妻子说, 小根还小,小根还在吃奶,你要是出去打工,小根怎么办?儿媳 说,小根都一岁多了,该断奶了。人家有的小孩儿,连一天人奶都没吃过,照样吃得胖胖的。妻子说,小根从小没了爹,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把他养大一些再出去吧。

儿媳说,小根没了爹,他还有爷,还有奶奶。我生了他,就算对得起他了。总不能为了他, 把我拴在家里一辈子吧!丈夫怕婆媳把话说多,说出不好的话来, 忙拦住话头说,啥事儿都好商量,咱们回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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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堂屋里传来小根的哭声。小根哭得很厉害,老也不停止。丈夫对妻子说,你去看看咱孙儿哭什么,是不是哪儿不 得劲了?妻子说,我去管什么用!丈夫说,你去怎么不管用,你哄哄他嘛!妻子说,我哄得了孩子,哄不了大人。大人要走,你不让人家走,人家当然要拿孩子出气,当然要弄出些动静。

丈夫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这不是哄孩子的事,是劝大人的事。他说, 我去劝她不合适吧?妻子说,你要是嫌我死得慢,你就别去。丈夫说,这可是你让我去的。 丈夫去了堂屋,不一会儿,小根就不哭了。

丈夫去堂屋去得 时间长些,直到天将明时,才回到东屋。这是一个开头。此后, 只要小根一哭,丈夫就得到堂屋里去。现在小根还小,只会吃奶, 只会哭,认不清谁是谁。等小根真正睁开了眼,认清了谁是谁, 事情可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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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罢年,妻子的肚子有些发胀,发撑。渐渐地,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她以为吃多了,想饿一饿,让肚子瘪下去。她一天不吃饭, 两天不吃饭,肚子不但没瘪,反面鼓得更高了。丈夫跟她开玩笑, 说看样子她真的要再生一个儿子了。她说,你就等着吧,不是生, 就是死。妻子怀孩子是不可能的,孩子会动,妻子肚子里的东西不会动。妻子肚子里积起来的像是水,一拍啪啪的。水是软的, 积到一定程度就是硬的,硬得像石头一样。

丈夫要带妻子到医院去看看,妻子死活不去,说,看啥看,早死早干净。 丈夫把一个自开诊所的医生请到家里来了,医生见妻子的肚子高得像鼓,脸色已经发黑,没用听诊器听,也没有号脉,搭眼一看就得出了诊断。医生把丈夫叫到背人的地方,说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点什么吧。 丈夫回到床前,把妻子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握着,问妻子想吃点什么,有什么话要说。他喉头发哽,泪水湿了眼窝。

妻子还没昏迷,医生一把丈夫叫出去,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别看她老说死了干净,真的死到临头,她却有些舍不得。她说,他爹,他爹,我死得可是有点早啊!说着,眼泪一股一股涌出来。丈夫叫着妻 子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呀,你能原谅我吗?妻子没有说话, 她好像要想一想,最后的话该怎么说。 妻子弥留之际,才对丈夫说,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应该陪着你。我目光短,见识浅,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文/改编自《梅花三弄》一书,原文标题为《冲喜》(刘庆邦 著 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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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除图书封面外均为配图,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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