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武漢協和兒科林鳴醫生在社交媒體發文，題目為《對不起，我撒了一個謊》，講述他此前善意隱瞞了徐奶奶的兒子已經逝世的事情。
事情的起源在2月3日，90歲的徐奶奶凌晨兩點獨自一人去醫院檢查，在此之前，她已經守護了64歲的兒子4天4夜，兒子剛剛等到床位治療去了。
徐奶奶給兒子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兒子，要挺住，要堅強，戰勝病魔，要配合醫生治療，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
林鳴將此事分享出去後引起大眾的關注，很多人詢問徐奶奶母子的情況，而徐奶奶的兒子在她看病的第二天下午搶救無效去世，考慮到徐奶奶的感受，林和同事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直到前天，林鳴得知徐奶奶已經知道兒子去世的消息，他如釋重負，這才決定將此事說出，“給關心他們的大眾網友一個答覆吧。”
3月11日，在接受瀟湘晨報記者採訪時，林鳴坦言，“徐奶奶對她兒子的感情、舉動啊，跟我們對自己的後代是一樣的。就是說不管兒子年齡有多麼大，作為母親她還是會第一時間站出來照顧她兒子，這種母愛非常偉大。”
此外，林鳴還分享了他的抗“疫”生活，比如為了減少上廁所第一次穿成人紙尿褲、在急診和120之間來回調動等。
對話當事人 林鳴
【1】無所畏懼
瀟湘晨報：你是出於什麼考慮現在講這個事情？
林鳴：大年初九、初十的時候，全國疫情比較嚴重，確診人數、死亡人數都在攀升，徐奶奶的事情出來之後，給了很多人活下去、生的希望，我如果那個時候把那個真相說出來，可能很多人再次陷入絕望，這是我不忍心看到的。現在疫情已經趨於平穩了，那個緊繃的神經已經稍微緩解了一些。
再有就是我也擔心徐奶奶看到會非常的傷心。前天中午我跟她侄子聯繫了以後，我發現他們已經把這個事告訴了徐奶奶，所以我就覺得我可以把這個事情說出來，相當於給關心他們母子的廣大網友一個答覆吧。
瀟湘晨報：很多人關心徐奶奶母子。
林鳴：是的，最開始爆出這個事情之後，很多網友非常的關心徐奶奶還有她兒子的身體的情況，每天會有非常多的人給我私信留言或者在我評論裡留言，問他們的情況怎麼樣。
瀟湘晨報：你是怎麼認識徐奶奶的？
林鳴：就是她去找我檢查身體啊。那天晚上非常晚了，我是大年初九的夜班，然後大年初十凌晨兩點鐘排隊排到她了，當時我就覺得這個老奶奶看起來年紀比較大，七八十歲的樣子。
一般到那個點，都會有一些子女陪伴，但她是一個人來的，我就有點奇怪，但是當時她後面排隊的人比較多，我沒有想太多，就問她，你是有哪些不舒服，是有發燒啊還是有咳嗽啊什麼之類的。
她說她沒有任何不舒服，沒有發燒也沒有咳嗽，精神狀態也還可以，是因為她兒子在我們醫院被確診為新冠肺炎了，她兒子已經64歲了，等了幾天的床位好不容易等到了，兒子住進去了她才能夠抽出時間來做一些檢查，看看自己有沒有交叉感染。我當時是非常的感慨，感慨母愛的偉大。
瀟湘晨報：那時候她是給自己看病？
林鳴：相當於給自己做體檢，那個時候她還沒有生病。然後我就拿她的就診卡刷一下，才知道她實際年齡已經有90歲了，當時我真的非常驚訝。因為首先那個奶奶從面相上是看不出來有那麼大年紀的。
然後老奶奶非常的有修養有禮貌，思路非常清晰，有條理，包括我給她開的檢查單、抽血、做CT這一類的，基本上我跟她說一下，她都知道了，真的不像其他跟她年紀一樣大的人，要講好幾遍才能行。
瀟湘晨報：全程只有她自己一個人？
林鳴：對。她怕家裡其他的人交叉感染，所以選擇獨自一個人陪她兒子過來，她的原話是“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我已經無所畏懼了”，言下之意就是說即使被感染又怎麼樣呢，只要她的兒子好就行。
【2】要忍一忍
瀟湘晨報：她給兒子留字條是怎麼一回事？
林鳴：因為她兒子的病情比較重，病房因為全部都是冠狀病毒肺炎的患者，這是一個隔離的病房，家屬是不能進去陪護的。她做完CT在等報告的時候，就回到了我們發熱門診那邊找我們的護士要了一張紙，護士給了她一個處方單，她就在處方單的背後寫下了那一段留言。(“兒子，要挺住，要堅強，戰勝病魔，要配合醫生治療，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
瀟湘晨報：那在此之前你知道她陪她兒子等床位嗎？
林鳴：我一開始並不知道，是後來一個熱心的網友，他姓顧，也是機緣巧合，他陪他媽媽來醫院做檢查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特別的奶奶，後來他在第一時間加了我的微信，然後我們就一起聊了這個事情，就瞭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瀟湘晨報：知道後你有什麼感想？
林鳴：因為我也是一名父親嘛，徐奶奶對兒子的感情、舉動啊，跟我們對自己的後代是一樣的。就是說不管兒子年齡有多麼大，作為母親她還是會第一時間站出來照顧她兒子，這種母愛非常偉大。
瀟湘晨報：徐奶奶檢查完了就回去了嗎？
林鳴：查完之後已經非常晚了，當時徐奶奶就在醫院等社區的車，然後就回家去。
瀟湘晨報：你們後續是怎麼保持溝通的？
林鳴：我當時沒想到那條微博影響力這麼大，當時非常非常多的人關心然後轉發，我就跟我們醫院宣傳部的人聯繫，說徐奶奶這個事情還是非常感人的，能不能從醫院的層面首先聯繫他們居住地的社區，讓社區幹部去關心慰問一下，因為當時我以為她是個獨居老人。
社區的同志非常的好，馬上就給他們家送了米啊油啊還有一些防護用品啊，甚至還有一些藥品，當時他們幹部還送了500塊錢。
當時宣傳部也幫我聯繫到了她的一個侄子，她侄子不在湖北，在浙江那邊。我後面一直跟她侄子進行溝通，知道了奶奶的一些情況。因為有時候也不好太多的打擾別人，所以我基本上就一個禮拜問一次。
瀟湘晨報：為什麼不直接聯繫徐奶奶？
林鳴：因為考慮到老人家年齡比較大，我不想過多的對她進行打擾。很多人私信我，說看徐奶奶沒有吃的，想給她訂外賣啊，給一些幫助啊，我就想我如果把人家家庭住址曝光了，那人家家裡的外賣不堆成山了？那樣的話對別人的生活會造成非常大的打擾，我就都一一拒絕了。
【3】四天四夜
瀟湘晨報：怎麼知道徐奶奶兒子去世的？
林鳴：當時我那個微博出來之後呢，我們也有很多同事看到了，他們後來說她兒子去世了嘛，說名字，我說這個人是誰，因為我一開始不知道她兒子叫什麼，然後他們就說就是你微博裡關注的那個老奶奶的兒子，我非常的驚訝。
瀟湘晨報：你是怎麼跟你的同事統一說法的？
林鳴：我就跟他們講，那個奶奶年紀太大了，這個事情通知其他的家屬就可以了，不要把這個事情告訴奶奶，怕她自己承受不住打擊。
她之前在醫院守了四天四夜，那時候天非常冷，年輕人都不一定扛得住，她就是對兒子的那份母愛，那種信仰在支撐，老人精神狀態一下子降的話會很危險。
瀟湘晨報：徐奶奶怎麼知道的？
林鳴：我前天問徐奶奶的情況，他家屬就說把兒子去世的消息已告訴她了。
瀟湘晨報：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林鳴：她上個星期的話她還有點低燒，但是已經被排除了新冠肺炎，社區就安排她在一個非定點醫院，她女兒在照顧她。
這星期，他侄子說她家裡人把這個事情告訴她了之後她精神狀態很不好，這個確實是我們不想看到的。
瀟湘晨報：你發文的標題是“對不起，我撒了一個慌”，是出於一個怎樣的心態寫了這樣一句話？
林鳴：因為之前有很多網友在問我這個事情嘛，問她兒子情況怎麼樣，然後我絕大多數是選擇不去回應。但是可能有人通過其他渠道瞭解到了這個事，去我那個評論裡面說了。
我當時也是很糾結，我還是在那裡面說，她兒子目前還在ICU裡面進行觀察，相當於還是撒了一個慌，這是個事實。
瀟湘晨報：現在把這件事說出來會不會輕鬆點？
林鳴：這個是當然的，我的心理負擔也很大，每天很多人來問我，消息都回不過來的狀態，說出來之後感覺心裡的石頭放下了。
瀟湘晨報：平時你們也會這樣考慮家屬感受嗎？
林鳴：對，我們除了治療疾病之外，人文關懷也是非常的重要，因為疾病的本身，中國有句話叫“三分治，七分養”，患者的精神狀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有時候人體的免疫力非常的奇妙，同樣一個事心態好的人就是恢復得好一些。
我當醫生當了很多年了，生老病死看得比較多，所以一般的情況下我們都還好，除非是徐奶奶這種特別感人的事情會比較難受。
有些時候醫生也不是神，我們也會回天乏術，這個沒辦法，這個也只能說目前的醫療水平還沒達到什麼病都可以治的地步，這也激勵我們不斷去學習，不斷去進步。
【4】奮戰前沿
瀟湘晨報：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接觸新冠肺炎的病人的？
林鳴：我們醫院是1月25號被徵召為新冠肺炎定點醫院的，我也是第一時間收到了一個整體的徵召，大年初三就去上班了。我們接觸到的基本都是成人患者，沒有兒童患者。
瀟湘晨報：上一線是什麼想法嗎？
林鳴：很激動啊，你說不擔心，不害怕也是不太現實的，但是我心裡面更多的還是比較激動的，因為我們醫院設為定點醫院之前已經進入戰時狀態了，大家都很緊繃，因為我是一個兒科醫生，我就想這次疫情我有可能只能做個旁觀者，有點失落。
但是那段期間我也沒在家裡閒著，我經常去組織一些防護用品的搬運啊，或者是組織海外的朋友捐獻啊。
所以我接到自己被徵召的這個消息之後呢，我就跟我愛人講了，我愛人當時就是說我覺得你早就盼望著這一天了。她很懂我，她覺得我更加興奮了一點，像打了雞血。
瀟湘晨報：你一直在門診嗎？
林鳴：最開始我是在發熱門診，後來調到急診的120，那個時候火神山醫院剛剛建成，全市的120就全部投入使用，一起把病人從各個醫院轉到火神山去，後來我又調回發熱門診，最近一段時間又調去120。
瀟湘晨報：120和急診相比？
林鳴：最早期120接的主要還是新冠肺炎，現在疫情不是明顯緩解了嗎？就回歸正常的120，什麼問題都有，大到別人在家裡面被嗆到窒息啊，生孩子啊，小到一些胸悶的情況。
瀟湘晨報：多久沒回家了？
林鳴：初一收到通知，初三開始上班，之後我就沒有回去了。一開始我住在我媽媽的房子裡，我媽就和我老婆孩子一起住。我有時候中午就去他們那邊拿飯，然後天氣不好，比如下雨的時候，我拿了飯之後他們就拿了個凳子給我坐在樓道里吃飯。
瀟湘晨報：有碰到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情嗎？
林鳴：我在門診也會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一些年輕的小夥子，大概二三十歲，他實際上是沒有接觸到任何確診或潛在患者的，但是他看著疫情的消息，就暗示自己好像是得了病，甚至出現了那種心慌啊，胸悶，非常明顯的一種症狀。所以他們很多一部分人因為這個到我們發熱門診來進行就診排查，結果排查出來之後呢什麼問題都沒有。
還有一個是，女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實很強大啊，因為過來覺得自己病了，喘不過氣來這種情況，絕大多數都是男的。
再有就是封城了，很多老人自己來檢查，醫務人員有時候工作餐有多的，就給他們拿一些。
現在大家排隊都很自覺，人和人之間隔著一米。
瀟湘晨報：現在和剛開始相比有沒有輕鬆點？
林鳴：沒有，120沒有新冠肺炎的患者也會有各種各樣的患者，工作還是比較緊張的。再者，現在方艙醫院都關門了，方艙醫院關門之後我們門診的壓力就會變大，我們醫院旁邊還修了一個小方艙，因為我們醫院留觀的床位數不夠。
【5】穿紙尿褲
瀟湘晨報：你們醫院有醫護人員感染嗎？
林鳴：有，他們可能是日常工作中接觸的，看到同行有人感染真的著急。但是發熱門診的話，因為我們警惕性比較高，醫院也是優先把防護物資放在發熱門診，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一個醫護人員被感染，我覺得是一個非常偉大的事情。
瀟湘晨報：知道同行離世的消息是什麼感受？
林鳴：看到同行離世的消息，心裡肯定難受啊，以前這個病，好像感染的大都是年紀大的，但是李文亮醫生還很年輕，李文亮去世當時真的是顛覆了我們的想法，覺得很驚訝，李文亮醫生比我還小一些，所以當時我們也是，情緒比較崩潰一點，對我們的打擊特別大。
有一個從廣西來支援的護士，她是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出來脫防護衣的時候就倒下了，我也有關心。但是生活還要繼續，工作還要不繼續，我們只能加強自身防護。
我覺得這次全中國的醫務人員都是特別特別的好，你看人家有些國家，他們的醫護人員，壓力很大他們會辭職不幹，我們這邊就不會。
瀟湘晨報：你發微博說有人給你們捐了成人紙尿褲，你穿過嗎？
林鳴：穿過，我大年初三上班的時候穿過。當時是其他醫護人員的經驗來告訴我們的，因為當時防護服非常緊缺嘛，我們上班都是六到八小時，這六到八小時裡你要是脫了防護服上廁所那套防護服就廢了。所以那時候上班之前我還專門去超市買了一個
瀟湘晨報：會尷尬嗎？
林鳴：不尷尬呀，我們小時候還沒有紙尿褲呢，我還調侃，說活了三十幾年，第一次穿這個褲子。不適應肯定會不適應，我穿著沒尿出來。怎麼可能一邊看病人一邊方便出來，就是那個思維不可能一邊做這個事情一邊做這個事情，所以也沒用著。
瀟湘晨報：後來還有穿嗎？
林鳴：後來就，寧可不用，不可不備。我後來上夜班，就少喝水，基本能到下班的時候才去。但是這個東西還是備著，不能尿褲子，備著心裡會踏實一些。
瀟湘晨報：你的頭像是光頭？
林鳴：我以前的頭髮比較少，我原來就想說剃個光頭算了，但是想到作為一個醫生剃光頭面相會比較兇，我就一直沒有剃，這次疫情來了之後就趁這個機會剃了，換個形象。我問了我周圍的朋友，他們說還不錯，我現在打算一直保留下去。
瀟湘晨報：這次抗疫最大的感觸。
林鳴：我自身的經歷不一樣，這是最不一樣的，是成為他們的一員，我非常榮幸，同時我原來的微博關注的人還比較少，通過這次的事情，很高興能把我見到的一些事情，感人的人啊，分享給大家。很高興能把徐奶奶的事情分享出去，讓很多人獲得了溫暖和希望。
瀟湘晨報記者溫豔麗 實習生黃紫薇 李博超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瀟湘晨報】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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