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见却最害怕见的朋友

最想见却最害怕见的朋友

邱贵平


十九岁那年,疯狂迷上文学并渴望流浪的我,结识了一个人。

大家都叫神经彬(真名我就不说了,反正他名字里有个彬字),他也这么自称,是个有些神经质的业余画家,大我三十岁的工友。


最想见却最害怕见的朋友

神经彬高度近视,戴着玻璃瓶底厚的眼镜,两个眼珠甲亢患者般凸出,打量人的时候,目不转睛,显得色情猥琐,令人难堪。而脱了眼镜的神经彬,仿佛当街脱了衣服的老女人一样难看。

神经彬是个光头,并非陈佩斯和葛优那样先天光或者后天光,而是自己故意剃光的,他原本有着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

那年月,人们决不会留光头,犯人、和尚、尼姑以及先天光之外的人剃光头,在人们眼里就不是好人。人们倒没有把神经彬当坏人,而是视其为神经病。

神经彬的苦难历程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深深感染并打动了我,成为忘年交。1986年秋,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提下,神经彬突然抛妻别子,独自浪迹云南,去做一个流浪画家。

神经彬生于20世纪40年代,1959至1961年,就读于某大学艺术师范美术系,其间开过个人画展。1964年4月,因用功过度,患严重精神衰弱症休学。

1966年2月,神经彬康复复学,插入本科继续深造。同年7月,因家庭出生是伪军官,被打成白专道路标兵、特务、修正主义苗子,遭批斗开除。1969年2月,神经彬放弃学业响应号召,到我的家乡某公社插队。

文革结束后,父母双亡(文革中自杀)的神经彬无家可归,没有回省城,进了我县水泥厂,成为一名水泥工人,娶妻生子。妻子是个文盲,与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吵架的时候,愤怒的妻子会撕扯甚至焚烧他的画作。

神经彬平时很少关心妻儿,他的收入,一半用来购买笔墨纸书,以及车票;他的业余时间,全部花在绘画上,走遍邻近的山山水水。

神经彬出走后,杳无音讯。

1989年年底,我突然收到神经彬的来信。


你想当个作家,这很好,但作家必需行万里路。你一定知道流浪文豪艾芜吧?当年他曾流浪昆明街头,后又漂泊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写下轰动一时的《南行记》。

正如契诃夫曾告诫青年作者所说的:“您得到一千俄里、两千、三千俄里以外去……您会知道多少事,您会带回多少短篇小说啊!您会看见人民的生活,会在偏僻的驿站上和农民的草房里过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时代……

要是您打算做个作家的话,那您明天就买车票到尼日尼去,从那儿您顺着伏尔加河,顺着卡玛河去旅行吧……”那么,你明天也来昆明吧!你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封信深深打动了我,收信没几天,我瞒着父母,独自出发。

时值春运,列车拥挤不堪,我差点被挤扁。落座那是做梦,落脚都困难,有时只能落下一只脚,二天三夜的路程,几乎是站到昆明的,实在扛不住,狗一样钻进别人座位底下躺一会。

那是我一生中最残酷最难忘的火车之旅。

一路上,我无心也无法欣赏窗外云贵高原壮丽的风光,窗户被密密麻麻的身子挡住了,车厢污浊的空气熏得我头晕脑胀,恨不得跳窗而下,如果我能接近车窗的话。

第三天上午,终于抵达昆明。

昆明与外地时差一个多小时,春城还没来得及向我揭开神秘的面纱。

我孑然挺立在高原的风中,心神不安地期神经彬的出现。一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过去了,还不见神经彬身影。难道他没有接到电报?我摸了摸尴尬的口袋,恐慌再次袭上心头。

1990年,光泽到昆明的车票是七十元,身上只剩下二百三十元,如果神经彬不接待我,我在昆明最多呆个两三天就得返回,而且必须以露宿街头的方式。

我突然觉得,流浪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浪漫。

就在我气急败坏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神经彬嘶哑的声音。

“贵平,邱贵平,这鬼车怎么早点了?”

“神经彬,神经彬老兄!”

“贵平小老弟!”

互相朝着对方冲刺,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掀掉神经彬的压缩帽,依旧是前那颗铮亮的光头。

“哈哈,花岗岩脑袋!”

“老弟,我等得你好苦,快上车吧。”

“上车?”

“对,我开小车接你来了。”

我吓了一跳,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出口处不远的墙角,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天气尚早,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不多,街道看上去挺宽敞。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打拳。风很大,并不冷。空气干燥,烘过似的。

上坡了,神经彬直起身,全身力量集中到腿上,脚板紧扣车蹬,链条绷得笔直,两爿精瘦的屁股,好似两扇关不紧的、被狂风吹打着的破窗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不一会儿,神经彬的光头像是出笼的馒头,冒着袅袅热气。

神经彬住在市郊一栋破旧的平房里。我太疲劳了,顾不得细看,眼皮酸得陈年老醋泡过似的,困意铺天盖地,沉重得抬不起头来,往床上一躺,昏然睡去。

醒来时,神经彬背着我趴在桌上写什么。一看表,已是晚上8点多,我整整睡了一天。

这时,我才用清醒的目光,打量起这间房子来。房子挺大,有一百来个平方, 是幢简陋低矮年久失修的平房,房子只有两人多高,破烂却堆得一人多高。

神经彬的“房间”,在进门左角,用废木板和硬纸板隔出一个七八平米的空间,顶上覆盖着一层彩膜。房间里有一床、一桌、一凳,一看就是破烂货。两面墙皮完全脱落的砖墙上,被两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覆盖,地图上贴了不少透明胶。地图也是破烂货。

“房间”门口放着一个出土文物般古旧的铁炉,炉上架着一口黑不溜秋的铁锅,地上横七竖八放着几个近似泥土颜色的瓶罐碟碗,还有几把面黄肌瘦的蔬菜。铁炉冷冷清清,看样子好几天没生火了。

神经彬见我醒来,打开唯一的抽屉,往外掏食物。

“你醒的正是时候,看,这是什么,喏,道口烧鸡,云南牛脯,杨林肥酒,够我们兄弟俩一醉方休的。”

“我还以为你功成名就,请我坐轿车住宾馆吃大餐呢,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隆重接待过我之后,神经彬就身无分文了。穷家富路,月工资不足百元的我,是家穷路也穷,身上也没几个钱。再过三天就是春节,我们却在为路费发愁。春节过后,神经彬要到贵州流浪。

神经彬决定上街买春联,他的书法十分出色,一天下来,竟然挣了五百多。对我们而言,是笔巨款。

云南民俗浓厚,家家户户贴春联,独门独户甚至贴两三副,大都用金粉书写,金碧辉煌,惹人喜爱。不过,写春联的人挺多,竞争很激烈。好在神经彬有绝招:手臂上放着一块砖头,一口气写四五副对联,面不改色心不跳,手臂上的砖头纹丝不动。看的人多,买的人也多,我忙不迭收钱,不亦乐乎。

这么好的生意,神经彬第二天却不肯干了,说什么如果不是为我着想,昨天绝不会上街献丑的。我真想一拳擂过去,他将我身上的钱左五块右十元支出,反倒摆出一幅救世主的面孔来。

我气得一夜没有睡好,后悔来见他。

神经彬一大早醒来,问我去不去看画展。我刚迷迷糊糊入睡,不想去,他便独自走了。等我醒来时,头重脚轻,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口腔乏味,还流着鼻血,挣扎了一会,又昏昏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下午三点多,还不见神经彬人影。

又恨又悔之际,神经彬拎着一大包食物推门进来,背上的画夹鼓鼓的。

“怎么,病了?”神经彬见我这副模样,大吃一惊,拿掉毛巾,摸摸我的额头,“唉呀不好,发高烧了,毛巾快被你烫干了,我送你去医院。”

神经彬把我搀扶到三轮车上。废品收购站地处郊区,附近别说医院,连一间像样的商店都没有,火急火燎的神经彬拉着我,找了两个多小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一条陋巷,找到一家尚未关门的私人小诊所。

我身材虽然瘦小,但从小在泥巴里滚大,身体一直很棒。在我的记忆里,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进过医院,药物作用非常明显,打过针之后,烧很快退了。

一场小病,却有一种大难不死的侥幸和感慨,回来的路上,我深有感触地对神经彬说:“患难见真交,我们交往了三年,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满打满算才一年多,主要靠书信来往,互相了解并不多,这次见面,对你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如果没有你,我也许就死在这里了,说心里话,我很感动。”

“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更让我感动,因为你的到来,龙年春节成了我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内心深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是无法彻底沟通的,哪怕是父子、母女和夫妻,哪怕你邱贵平是我身体里的一只虫子,我神经彬是你身体里的一只虫子。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虫子。”

神经彬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似的,恨不得一夜之间把钱花光,买这买那的,我感到不妙,心惊肉跳地问他还剩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你点点看。”神经彬将装钱的书包递给我。

“只剩下一百二十块,得省些用了,先把车票买好,不然到时我们都走不了。”我粗略点了一下。

“有道理,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这样吧,钱由你保管,不然什么时候被我用光,都不知道。”

买好车票,只剩下三十多块钱了,我们把钱一分为二,放在各自身上。

神经彬买了几十块钱菜,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青菜,但全是生菜。我问他干嘛不买熟食,他说你不是说钱要省着点用吗,熟食贵,生菜便宜,自己做省钱。

我和神经彬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生菜煮成熟菜,但青菜煮成了黄菜,黄菜煮成了黑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焦了,色香味俱无。我俩却大块朵颐,一致认为,那是有生以来最有味道、最难忘的年夜饭。

神经彬写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春联,上联“雄关漫道真如铁”,下联“而今迈步从头越”,摘自毛主席诗词,横批“明天出发”,是神经彬自拟的。

贴春联的时候,我放了一串鞭炮。鞭炮质量欠佳,响得扭扭捏捏、破破烂烂的。

大年初一,我们去了石林,然后向西双版纳进发。为了省钱,我们主要吃方便面和面包,住最差的旅店。半个月后,我们依依不舍告别云南。列车进入贵州境内,正下着鹅毛大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白雪掩盖不住峥嵘的贵州山川,我尽情欣赏着南方的北国风光。

神经彬忙着给旅客画像,赚取路费。神经彬的肖像素描,炉火纯青,寥寥几笔便跃然纸上。神经彬身上的钱,总是不够买一张全程的车票,买到哪里坐到哪里,然后下车步行。田里的农人,路上的行人,矿上的工人,村里的老人,都是他攀谈素描的对象。有给他钱的,有给他吃的,有给他住的,什么也给不了或者不愿给的,就请他抽支烟。有钱乘车没钱步行,吃百家饭住百家屋。

神经彬用这种方式,踏遍大半个云南,“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时代”。

在贵阳前站安顺下车已是黎明,顺路游览了黄果树大瀑布。冬日的黄果树瀑布,虽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但在一派冰天雪地里,反而更加盛气凌人。

当晚又从安顺上车,到贵阳分手各自转车,神经彬去的那个县城,有他一个未曾谋面的画家朋友,开了个美术工艺厂,请他去帮忙。

我们又将天各一方,能否再见,只能跟着感觉走了。神经彬倾其所有,给我买了一些食品,自己只剩下一元五角。

神经彬乘坐的火车进站了,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兄弟,珍重!”说罢,朝我挥挥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我带上耳机,摁下随身听,醉倒在离别的无限惆怅之中: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还将到很远的地方去,如果你看到我疲惫的样子,请不要劝我就此放弃……如果你看到我忧郁的样子,请不要问我的归期……


别后,我和神经彬断断续续保持着通信。大概是2004年春天吧,通过几次电话,之后彻底失去联系,打手机空号,写信要么“查无此人”退回,要么没有回音。难道他已“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

接下来的十二年间,我换了四部手机,三个号码,家里的固定电话,也被我取消了。随着厂留守处的取消,通讯地址也换了,我到邮局申请了一个专用信箱。神经彬想跟我联系,也联系不上了。

2016年3月中旬,我外出四个月。到北京没几天,接到妻子电话,说家里来了一个贵客。我说我们家穷在闹市,能有什么贵客。妻子说,是光头,光头大哥到我们家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叫道,这怎么可能,不会搞错吧?妻子说,光头大哥就在我身边,他要跟你说话。

手机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贵平老弟,我是神经彬啊。我本来坐着,一听神经彬的声音,蝎子蛰了似的,嚯地站了起来,惊道,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这么多年没你的音讯,你快七十了吧,我,我还以为你……

神经彬打断我,你以为我死了是吧?不过,我真的快要死了,我今年七十三岁了,活不了多久。我问,你生病了?神经彬说,病倒是没病,不过我现在走投无路了,画画赚不到吃,我回来找妻子孩子,可是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神经彬出走第三年,妻子改嫁,搬到厂外居住,因为还在厂里上班,时不时还能见到她,偶尔向我打听神经彬。1998年,县水泥厂倒闭,我再没见到她。后来从工友口中得知,她后夫病逝了,儿子结婚一年就离婚了,日子过得很是凄惨。这些,我在信里和电话里,都告诉神经彬了。

那时候,神经彬和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子同居,女子是个三流画家,跟他一样穷困潦倒。对于妻儿的命运,神经彬除了感慨叹息(没有忏悔),无能为力。神经彬在电话里告诉我,早在五前年,女画家便弃他而去,另觅高枝了。

与神经彬彻底失去联系后,我不再关注他妻儿消息。好在我一直住在厂里,不少工友亦住在厂里,神经彬稍一打听,便能找到我家。没想到这么不巧,阔别二十六年,神经彬上门找我,我却不在家。

放下电话,心情异常沉重,也有些紧张,还有那么一点儿侥幸。沉重是因为神经彬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老无所依,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当年神经彬没有办理任何手续,擅自离职出走,自动解除劳动关系,没有社保医保。随着工厂的倒闭,他的档案也没有了,成了“黑人”和“多余人”。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脸皮再厚,神经彬也不会回来投靠妻儿。这么多年,他不敢回来看望妻儿,与其说无情,不如说心虚。他对他们的伤害,太大太深了。

紧张是因为自私,我怕神经彬待在我家不走。我和妻子下岗多年,我靠写作为生,妻子做保洁,收入有限,实在没有能力帮他。侥幸是因为我远在北京,可以摆出“鞭长莫及”的姿态,如果在家里,真不知如何面对,是“见死不救”,还是打发他走?

过了一会儿,我给妻子发微信,让她到旅店给神经彬开个房间,预缴三天房费。妻子很快打来电话,说神经彬已经走了,他自己在火车站(水泥厂离火车站仅三百来米)附近最简陋的旅店住下了,一天二十块。

我说,你请他吃个饭,给他点钱。妻子说,他说吃饭就免了,在外面随便吃点,但向我借钱了。我问,借多少?妻子说,两百,我给了五百,叫他不用还。

我说,应该的,我马上给公安局朋友联系一下,明天你带他一起去公安局找我朋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妻子说,我在微信上发个寻人启事,朋友圈万能呢。妻子的话提醒了我,连忙说,你先别发,我来写寻人启事,我比你写得好,你从我朋友圈转发。

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这是她第一次见神经彬。我认识神经彬的时候,还没有认识她。婚恋后,我多次以欣赏和崇敬的口气,向她说起神经彬,“印象”深刻。

寻人启事在朋友圈发出后,没有获得任何线索。公安局朋友那里,倒是找到线索:因为无法在县里立足,2013年,神经彬妻儿回四川老家了。

我依稀听神经彬说过,妻子是四川人,具体哪个县记不清了,那地方比我们这里落后多了。家里孩子多,生存困难,她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投奔县水泥厂一个远房亲戚,在厂里做临时工,尔后嫁给神经彬。原以为从此能过上安稳日子,没想到神经质的神经彬,狠心抛弃她和儿子,出走了。

神经彬待了五天,又回昆明去了。走前,他又来到我家,向妻子借钱,借三百,妻子给了一千。妻子给他煮了一大碗面条,煎了两个荷包蛋。

妻子告诉我,神经彬狼吞虎咽,好像几天没吃东西的样子。吃完面条,神经彬一再表示感谢。妻子说,光头大哥,你别客气,邱贵平和你朋友一场,这是应该的,可惜我们帮不了你。神经彬说,邱贵平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朋友。神经彬说完,踉踉跄跄走了。

不知为何,神经彬没有跟我道别。我问妻子,神经彬有没有要你和我的手机号码。妻子说,没有。我又问,那你有没有把我和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妻子说,没有,他没有手机,告诉他也没用。

我长长吁了口气。

妻子对我说,老公,光头大哥好可怜,一听说妻子儿子回四川老家了,感觉他整个人一下子垮了,彻底绝望了,一句话也不说,路都快走不动了,我估计,他活不了多久,你跟他朋友一场,可惜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握着话筒,无语凝噎。

我想,我会为神经彬难过一辈子,也为自己的无能无助乃至无耻,难过一辈子。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