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前年《人民的名義》火了,在熱鬧的點贊和歡呼中,人們將其看作里程碑式的經典,特別是更年輕的觀眾加入到觀劇大軍中來,“達康書記表情包”等充滿著現代元素的衍生品,讓這部劇得以更廣闊地傳播。其實,對於更多有些年齡的人們,這部劇的大熱意味著很多。自從2005年開始,反腐劇、涉案劇基本退出了各大衛視的黃金檔,此後10年幾乎在中國電視熒屏上銷聲匿跡。周梅森同名小說改編的這部電視劇更大的意義在於,它帶來了一個信號,“新官場小說”經過20多年的艱難積累,終於等來了厚積薄發的時候。

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其實,說“新官場小說”本身就犯著忌諱,正規的稱呼似乎應該叫“反腐小說”或者“政治小說”。然而,如果從文學溯源角度說,在這片產生過《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一系列優質同類小說的土地上,“官場小說”其實更接地氣,也更符合我們這片土地兩千年來積澱的底蘊。《人民的名義》並不是突然爆發的,它的背後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新官場小說”的創作心路。周梅森、王躍文、張平、陸天明以及後來的黃曉陽、王曉方、小橋老樹等作家,以“新官場小說”為切入點觀察中國整個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態,這個過程持續了20餘年。

那種膽大包天中夾雜的欲說還休,那種貌似高調裡暗藏的生存智慧,都讓“新官場小說”戲裡戲外都很有嚼頭。就像楚魚的這本《榮辱》,很典型的這種複雜心理。這是一本很少見的沒有作者簡介的小說,網上搜索的結果只是寥寥數語:“楚魚,生於七十年代,中文系本科畢業,作協會員,在職幹部”。想來楚魚本人應該像周梅森等人一樣,體制內有過很密切的交集,甚至如《侯衛東官場筆記》的作者小橋老樹一樣,一直就在體制內工作。而這也是“新官場小說”的共同特點,“新官場小說”的作者大多都有親身的工作經歷,與周梅森一同被稱為“反腐小說三駕馬車”張平還曾官至副省級。

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周梅森

這讓“新官場小說”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早年官場文學的假大空,甚至屢屢出現情節和常識硬傷的尷尬。《榮辱》中對整個政府工作的講述是內行的,主人公葉知秋從在基層工作的選調生一步步向上攀升,小說中涉及到的辦公廳的辦文辦會、領導考察、工作督查、信訪辦理、聯合辦案、項目引進、幹部選拔任用等都很符合實際。比如,讓葉知秋在辦公廳督察處“一戰成名”的全省督查工作會議,這種例會在政府中很多,平時無非是各部門一把手到場,省委省政府分管領導出席講話。而葉知秋將其改為了現場推進會,找兩三個督查工作做得好的市縣介紹經驗,現場觀摩後再讓領導講話,收到很好成效。

也許,一些高級白領們會對此相當不屑,這也算“成名之戰”?把在會議室裡開的會改成先出去轉悠半天,然後回到屋裡再開半天,就成典型了?那我們公司豈不是人人都能跳到政府裡當處長、廳長了?而這卻正是我們猜測楚魚一直在體制內的原因,也是《榮辱》可以有資格劃入“新官場小說”範疇的原因。政府和企業有著截然不同的工作風格,貌似這一點點形式的變化,其背後卻有著更為深刻的原因。就像葉知秋讓自己得到省長批示的那篇文章一樣,葉知秋明白並不是自己寫的有多麼好,而是在當時那個節骨眼上,省長想要在他講述的問題上做文章而已。

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極度的剋制,永遠是“新官場小說”的入場券,“新官場小說”並不是一個低階的稱呼和文學種類,相反,這是一個有很高門檻的小說類型——不僅是對文本自身的寫作要求,更是對作者自身的內在考驗。你能不能忍住那種天馬行空的衝動,嚴格按照現實的情況客觀描述,你能不能忍住那種仰天長嘯的衝動,嚴格按照真實的人性細緻講述,你能不能忍住那種內心的悸動,嚴格按照利益的權衡理清情緒,這都是直接影響一部“新官場小說”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為對現實的由衷尊重而願意進行極力的自我剋制,因為對官場的深刻理解而看透現實種種,這是小橋老樹和楚魚所見略同的地方。楚魚將《榮辱》定位為“現實主義小說”,小橋老樹也在接受採訪時一直強調自己其實寫的就是現實生活。

這是一場“新官場小說”20年集體祛魅的過程。讓很多此類小說作者一直不願公開身份的原因之一,就在於這個祛魅過程需要很大的勇氣,必須敢於從淺水區走向深水區,去寫官場中敏感的問題。周梅森在《人民的名義》中首次將反腐的筆觸指向了副國級,突破了此類題材“寫到副省級”的紅線。更重要的是,這20多年的“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將原來人物的“神化”逐漸迴歸到“人化”,而後又用極重的篇幅描寫“人化”之後的官場中人,在對抗“物化”中的現實種種。如果說由虛到實是這場集體祛魅的第一階段,那麼由淺而深則是“新官場小說”的二次祛魅。

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榮辱》是從二次祛魅開始的整個故事,不管是涉及到的事件,還是還原的現實細節,都帶著極為大膽的味道。小說開篇就是敏感的農民工年底討薪不成最終選擇跳樓的橋段,之後又是省內兩位重量級市委書記競爭副省長崗位的主線矛盾,中後部更是加入非法集資案大爆發後的群體事件,眾多群眾圍攻市委市政府,部分群眾躺在鐵道上臥軌,甚至在支線情節的選擇上也加入了常務副市長抑鬱跳樓,市委書記兩分鐘不雅視頻等明顯源於現實熱點新聞的橋段。而在現實細節方面,葉知秋競爭省政府辦公廳督察處處長一波三折,初期民主測評竟然被公認的老油條趙磊拿到投票第一,萬般無奈之下葉知秋開始“找人活動”。沒想到省級政府的處級幹部選拔也可以出現逆天之舉,原本第二階段應該沒什麼機會的幹部考察竟臨時加上了競崗演講環節,請五個專家現場打分,明顯偏向了外形俊朗、有真才實學的葉知秋,於是葉知秋實現了最終的逆轉。當葉知秋當副省長秘書的好友說出“提拔你有一千個理由,不提拔你也有一千個理由”時,我們明白,成年人的世界註定是一場人生的夜行。

值得注意的是,楚魚並未將這種祛魅停留在“由淺而深”的第二階段。《榮辱》更向前一步,它在“由淺而深”的同時,實現了一種更為明確的“由遠及近”。這種“由遠及近”是一種對人性的更深刻、更大膽的剖析,這也是我們並不認為“新官場小說”是一個庸俗名字的真正理由。文學歸根到底是人類靈魂的一次試煉,能寫入靈魂深處的,就是好小說。如果真的尋找《人民的名義》的不足,也許就在於周梅森在最後階段沒有實現對主人公侯亮平的突破,一身正氣的侯亮平最終臉譜化了。這也是為什麼這部劇火了之後,作為主角的侯亮平不是人們稱道最多的,反而是李達康、高育良、祁同偉等配角深深征服了我們的心。侯亮平依然停留在“新官場小說”的二次祛魅階段,而李達康、高育良、祁同偉等形象則是“新官場小說”第三次祛魅的產物。他們不但代表著“神化”到“人化”的突破,更象徵著“人化”與“物化”之間的焦灼和苦惱。說白了就是,侯亮平很好,但很遠,而祁同偉很壞,但很近。

如果一定要為這次祛魅想一個詞來概括,我會選“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在這次集體祛魅中,已經開始模糊了自身的題材界限。“官場”本質上也是“職場”,“官員”本質上也是“凡人”,紅塵萬丈,他們也身處其中。如果一定要找出什麼不同,也許就在於很多時候他們必須認清夜行的前路,否則必定萬劫不復。在這個層面,《榮辱》主角葉知秋的形象顯然比侯亮平豐滿了許多。沒錯,葉知秋是個好乾部,但他並不是個完人。葉知秋農家子弟出身,他通過學習改變命運成為選調生,一直在基層鄉鎮工作,又通過省直機關面向選調生的遴選進入省信訪局,實現了命運的二次改變,在他的心裡有極為強烈的慾望和抱負。《榮辱》並沒有寫一個平凡英雄,而是在講述一次心路歷程,那是一個凡人在“物化”邊緣的掙扎和堅守,那是一個書生在紅塵萬丈中的困惑和迷茫。

楚魚難能可貴的地方就在於,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讓葉知秋唱過一回高調,從始至終都沒有讓葉知秋享受過一次大義凜然,葉知秋的高尚從始至終都顯得那樣迫不得已、高貴而蒼白。侯亮平和美女總裁高小琴一起唱智鬥,面對高小琴那樣的尤物,侯亮平是那樣的遊刃有餘、不為所動。當然,我們不否認侯亮平這樣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肯定是存在的,但葉知秋卻給我們更多的真實感。景江市駐省辦主任唐夢雲是難得一見的身材、相貌、氣質、談吐都極為出類拔萃的佳人。葉知秋的表現就很不像反腐小說的男主角了,見到唐夢雲的第一眼,他就“心一跳,如魚兒在水中一擺尾盪漾起波紋”。葉知秋後來的表現更是如此,他主動去接近唐夢雲,去了解她,照顧她,擁抱她……這甚至一度讓人擔心《榮辱》會是極少見的男主角徹底黑化的“新官場小說”。

葉知秋不是開掛的反腐先鋒,他只是你我身邊的普通白領。他一心想要進步,腦子裡並未有什麼“革命工作在哪個崗位都一樣”的說教。他明白在鄉鎮就遠不如在省裡,在省信訪局就不如進辦公廳,在辦公廳檔案處就不如去綜合處、秘書處和督查處。他工作積極認真,能力很強,對待老百姓真摯用情,對待家庭用心負責,但這並不能組成一個立體的、真實的人,更不能成為走入我們心中的形象——因為逐漸長大成熟的我們知道人永遠不是那樣簡單。所以,葉知秋雖然猶豫,但依然在盡力讓自己的書生氣融入社會氣,他也積極加入大院裡的老鄉圈子,積極打造自己的人脈關係,更在工作中懂得遊戲規則。比如給領導寫材料,他如此斟酌一番:

“故意在稿子裡留了一個病句、一個錯字。五千來字的材料,錯誤留多了,領導會認為你搞材料馬馬虎虎,不認真;不留點遣詞造句的小錯誤,領導隨手修改不動,就會考慮整個文章的謀篇佈局,說不定文章結構都要大動,甚至推倒重來,那可是最要命的。”

比如陪領導散步這樣的小事,他也有自己的心得:

“別看陪領導散步,學問深著呢。陪領導散步,就是和領導近距離交流……散步時,與領導保持多遠的距離,也頗為講究,主陪人跟在領導左右,略退半步為宜,這樣既方便與領導交流,又避免與領導並駕齊驅的嫌疑。而秘書、工作人員,最好是後退三四步跟在後面,既不聽領導們的談話,又能隨時聽候領導的招呼調遣。”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凡間紅塵,理想化的東西不是不可以,只是現實的生活從來沒有容易二字。“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是對凡間紅塵的承認和尊重,更是對你我凡夫俗子的承認和尊重。我們不是聖人,我們不是惡魔,也不好說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只是普通人。在這一點上,《榮辱》最精彩的地方我認為並非是深入刻畫了陳大年等“兩面人”的腐敗人生,也不是揭露了貌似政見不同背後的利益之爭,而是在葉知秋“三過美人關”的情節設置上。“英雄難過美人關”,俗世凡人、處級幹部葉知秋卻連過三關。魅力集團董事長江麗麗的美貌和唐夢雲一個等級,一次葉知秋喝多了回到賓館,江麗麗主動投懷送抱,但葉知秋卻拒絕了。報社記者90後蔣雨霖時尚性感,美麗大方,古靈精怪,一天晚上與葉知秋兩個人過生日,兩人一起吃飯、泡吧、跳舞、喝酒,定好了房間等葉知秋,但葉知秋卻拒絕了。唐夢雲更不用多說了,這是一個彷彿仕女圖中走出的婉約女子,是無數男人的夢想,然而葉知秋也從未與其發生過實質性的關係。

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很多人可能會說這個葉知秋如此坐懷不亂,簡直虛假得不合情理,這還不叫“假大空”?這難道不是小說的失敗?然而,《榮辱》的最大成功也許正在此處,楚魚有些黑色幽默的情節設置讓我們不覺莞爾。通俗地說,葉知秋不是沒有色心,只是沒有色膽。拒絕江麗麗那次,葉知秋是真害怕,當時魅力集團和背後的保護傘已經開始被省紀委調查。葉知秋即使喝多了,即使下半身要起義來指揮上半身了,但生存的本能讓葉知秋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句“上床容易下床難”的內心獨白真實到讓人忍俊不禁。拒絕蔣雨涵那次,葉知秋是真焦灼,小說表面上寫葉知秋覺得蔣雨涵比他小十幾歲是一個天然的鴻溝,而且人家剛剛和男朋友分手,不願趁人之危,不願做備胎云云。

如果深入分析小說的故事背景,我們會發現更多的弦外之音。蔣雨涵這件事發生在未和葉知秋提前打招呼,就打著“省政府辦公廳督查處處長葉知秋是我師兄”的旗號,去葉知秋朋友任領導的地方搞採訪、拉廣告之後。特別是蔣雨涵在葉知秋面前將自己和男友分手的前因後果一併說出,表現出自己一定要留在省城,為了未來不能與男友一同回老家的決心。所以,葉知秋實質上內心還是懼怕的,他明白自己只是一個農家子弟出身的幹部,沒有過硬的後臺和足夠深的背景,這樣的女孩子一旦最後發飆,自己將失去一切。至於唐夢雲,則更是頗有些無奈的味道。葉知秋最初憑著“靈魂之友”的人設與唐夢雲相識相知,他是非常想走出那一步的,怎奈日益佛系的唐大美人是個過於注重精神的人,她不能接受這種雙方關係設定的打破,以至最後辭職離開宏東省,永遠離開了葉知秋。

紅塵夜行:新官場小說的集體祛魅


至此,“紅塵夜行”在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關鍵性的詮釋:有時候,你絕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高尚,面對誘惑,誰都是待宰的羔羊。《榮辱》在最後30頁開始發力,彷彿撥亂反正般用儒家的經世致用之法、佛家的超脫恬淡之力、道家的清靜無為之意,拉著葉知秋走向結尾。在結尾處,葉知秋主動申請調任基層縣委書記,想要實現為老百姓辦些實事的理想。此處不便做過多猜測和評論,只是沒來由想起魯迅先生後來在《自序》中談到《藥》中結尾花環細節安排的用意時說的那段話:“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籍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憑空添上一個花環。”

“《人間正道》出版後,40多個廳局級幹部聯名告他,兩個副省級幹部一直告到中央,三個宣傳部長提出要修改小說。周梅森很氣憤,公開回應:這只是小說,不是報告文學,一個字不改,要麼你們起訴我。當時文學界對他的質疑更多,認為他從歷史小說轉到官場小說,是從純文學跨越到大眾文學,是自降身段,也有很多評論家為他惋惜。” ——周梅森夫人孫馨嶽

—EN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