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能否做一天的親人

那一代被耽誤的人生,那一代被耽誤的愛情,

現在去補救,還來得及嗎?

情人,能否做一天的親人


情人,能否做一天的親人


情人,能否做一天的親人

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著名詩人,作家,攝影師。

發於2020.3.2總第937期《中國新聞週刊》

杭州流傳一個段子,說的是“情人節,西湖邊難得遇到十多對50歲以上的情侶,郎情妾意,很甜蜜。不過杭州因為疫情管控比較嚴格,兩天才給一家人發一張出門證,所以,他們不是兩口子?”

說是段子,不知真假,但聽著我笑不出來,旁人看是槽點,我看是淚點。關鍵詞是“50歲以上”,隱忍了多少年,才遇到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肆無忌憚地過一次情人節?哪怕這只是“瘟疫時期的愛情”。

恰巧,前幾天看了獲本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的最佳影片《叔·叔》,裡面有一幕讓我在口罩上面的雙眼發紅的,也是老人的愛。老人的愛已經艱難,更難的是這是一對平民老“同志”,難上加難的是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阿柏有一妻一兒一女,快要當外公了;阿海一早離婚,獨自養大兒子,也早已當了爺爺。然後兩人在公園“偶遇”,阿海成為阿柏的“小三”,兩人一直在桑拿幽會,直到一天阿海的兒子一家外遊,他執意約了阿柏去他家,過了僅一天的家庭生活。

家庭生活嘛,不外乎一起逛市場買菜,一起切菜做飯,當兩人心滿意足坐在桌前吃那些家常小菜,觀者如我卻不禁提心吊膽生怕阿海的兒子突然回來,打破這夢幻泡影⋯⋯我們早已麻木的一切,他倆卻是可一不可再的珍貴片刻,柴米油鹽,竟然遠勝過電影裡最美麗的那些赤裸肢體在光影斑駁中交錯廝磨的片段。

曾經以為林夕的《似是故人來》是愛情之悲的極致,現在看來並不是,他畢竟有過“少年”可夢,有過“傳奇”的想象去超越生老病死。《叔·叔》裡的兩位老叔叔當然不是少年身,也難有少年心,肉體雖依然可以開到荼蘼不休歇,醒後各自歸去卻是唯一的結局。

這是粵語俗語常說的“有今生無來世”,表面放縱背後的絕望——尤其當阿柏一再拒絕阿海送給他的一個十字架的時候,即使阿海說“那我死了去哪裡找你?”阿柏依然決絕斷袖——斷袖此刻也顯露出它原本隱喻的殘忍,近於斷背。阿柏決意不相信有來世,把情感終結於此時此刻,說到底,不是怯懦自私,而是不忍面對連彼此靈魂也蒼老、無力折騰下去的未來。

所謂的“隨心所欲不塒矩”,本身就是矩。當阿柏宣告退休時,同事們笑稱他以後可以為所欲為了,阿柏不禁苦笑。正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阿柏和阿海都知道隨心所欲的代價,是他們呵護了一輩子的那個“家”。

以前只以為老年“同志”的情慾需要是問題,看罷《叔·叔》方知道他們渴求的不只是肉體慰藉,還有更多相濡以沫的共生連理。《叔·叔》的導演楊曜愷雖然早已創辦同志影展,拍了三部同志電影,但還是一位青年導演,難得他跳出傳統同志電影限於青春俊美之戀的幻象,去關顧垂暮者的愛情與人情。又難得主演太保身為直男,如此投入演繹阿柏的進退維谷,與另一演技爐火純青的袁富華默契無間。

我倒是想借這部電影,獻給我認識的老“同志”小明雄——香港奇書《中國同性愛史錄》的作者。他大約在2008年去世,但網上也找不到確切的日期。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二十多年前,我在香港一家文藝書店工作,小明雄拿他的書來售,他常和我聊天,談的最多的就是老同志的情慾與情感需要問題。而我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直男,又如何能理解他的困惱?於是他自問自答,答案往往是長嘆一聲。

那一代被耽誤的人生,那一代被耽誤的愛情,現在去補救,還來得及嗎?電影的答案也似是絕望的,這個剛剛過去的特殊的情人節,依然只能祝願下一代,不再有出不了的深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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