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为何久演不衰

60年前,那时的京剧舞台上还没有马派京剧《赵氏孤儿》,大家耳熟能详的是《搜孤救孤》。京剧《赵氏孤儿》是北京京剧团向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的剧目,汇集了当时团里所有好的演员。几十年过去了,这出戏依然久演不衰,并被公认为是马(连良)派艺术的巅峰之作、集大成者。我在学、演、教该戏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为前辈艺术家们的创造力所震撼,也一次又一次地思考:这出戏为什么能这么好?一出好戏的出现,有没有什么诀窍呢?

新中国成立以来,京剧逐渐引进“编导演制度”,和以前的创作模式不大一样。当今京剧舞台上鲜有能传得开的好戏产生,有人认为这都是“编导演制度”惹的祸,我看也不尽然:能否产生好戏,不在于“编导演制度”,而在于谁来编、谁来导、谁来演,怎么编、怎么导、怎么演。《赵氏孤儿》也是编、导、演通力合作的结果,却成就了马连良先生一生艺术的最高峰。这出戏的编、导、演是如何做的呢?幸而几位前辈都留下了相关文字。

《赵氏孤儿》为何久演不衰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小王玉蓉饰卜凤、 张君秋饰庄姬

编:为演员量身

著名戏曲导演王雁在《赵氏孤儿》中承担编剧的任务,他在《为演员量身写戏是我一生的创作准则》一文中,开宗明义地说出了写戏的根本:为演员量身。

作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剧目,要把当时北京京剧团里所有的好演员都安排在一出戏里。王雁考虑改编《赵氏孤儿》,就是觉得这出戏比较符合团里演员的特点。

当时团里有两个老生,一位谭富英,一位马连良,他们都位列“四大须生”,把俩人拴在一块,“一山不容二虎”啊!那么我就得了解这两位,他们都擅长什么。谭先生擅长唱,马先生擅长念,那我在编写剧本的时候,除了故事以外,就得先考虑在哪些地方能让马先生有表现念的地方,在哪些地方让谭先生有表现唱的地方。换句话说,我就是要为演员写戏。作为编剧,要对演员有所了解,使其扬长避短。

《赵氏孤儿》为何久演不衰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裘盛戎饰魏绛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从开始写戏,王雁就充分考虑到演员的特点,这在无形中就成功了一大半。而且在演出的过程中,他还在不断地修改剧本。

《赵氏孤儿》前后有两个版本,但两个版本都是从演员的角度来考虑的。比方说第一个版本屠岸贾是裘盛戎饰演的,魏绛是周和桐饰演的。后来换成裘盛戎先生饰演魏绛,创作了那段:“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的唱段。

《赵氏孤儿》这出戏在排演过程中,剧本仍然在不断修改,主要就是丰富的问题。其一就是丰富了“我魏绛”这段,其二就是丰富了程婴。这是根据一个观众的意见修改的,他提出马连良先生一出戏下来,怎么连个完整的唱都没有呢?后来我们也在想是不是该给马先生安一段唱,究竟放在哪儿比较合适呢?想来想去,还是搁到为赵氏孤儿说破身世前比较好,原来这个地方没有唱。后加的这段唱虽然不长,但后来也成为马派一段比较经典的唱腔了。而且在这儿有个马先生积累了多少年的“合本、转身、甩髯口、靠桌子”的一连串动作。马先生说他多少年想用都没用上,在这儿终于给用上了。

在文章的最后,王雁总结道:“我始终认为剧作者就是为演员服务,就是照着他的情况写戏。很多戏我都是这么写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别的诀窍。”

我以为,这“没有什么别的诀窍”,恰恰就是最大的“诀窍”。他告诉我们如何根据演员的艺术长处将“马、谭、张、裘”四大主演拴在一起,并注意精选其他配演的特点,使之融合成一出好戏。

导:一棵菜精神

作为执行导演,郑亦秋先生对马连良先生等艺术家格外尊重。在《在排演〈赵氏孤儿〉的日子里》一文中,郑亦秋写道:

“我从三十年代就十分景仰马连良先生。那时我在南方,记得马先生每次到南方演出,都带去新的“独家剧目”,而且在那些早已蜚声中外的老戏中,其演唱和表演又不断有所精进。”

1959年新中国成立10周年大庆,北京京剧团决定以强大的阵容排演《赵氏孤儿》,约我做执行导演,这是我与马先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合作。

在这种尊重背后,是导演和演员之间的精诚合作,是整个创作团队的“一棵菜”精神。比如文中写道:记得排演中间谈到“麒老牌”时,马先生总是由衷地表示敬意。又一次因谭富英先生排赵盾的戏谈起东北唐韵笙也有一出《闹朝扑犬》,马先生回顾了唐先生在此剧中的精彩表演,请谭先生作为借鉴。

记得该剧刚串排起不久,我为了促进一下,决定第二天晚上进行响排。老实讲,当时几位主要演员的戏都还有些生,我要求响排的目的就是希望能较早地发现问题,再去精雕细琢。而马先生听了我这个决定之后,并没因自己的戏生而加以反对。在第二天晚上,他仍旧以极大努力参加响排,并在响排后与大家一起在台毡上盘腿而坐,听我讲述对响排的印象及对今后的要求。

《赵氏孤儿》为何久演不衰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谭元寿饰赵武

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文章着重描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排“盘门”那场戏时,当韩厥自刎死后,我原来设计程婴“跪步”到韩尸跟前,在“扫头”中连背药箱带甩髯口下场,当马先生正准备使用“跪步”时,谭富英先生从旁提醒:“导演,马先生的腰有病,这个‘跪步’,是否……”我闻言连忙表示可以取消“跪步”,另想其他办法。不料在第二天排练中,马先生竟完整地按我们设计进行表演。我惊问其故,马先生告诉我:“昨天回家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这样好,这个‘跪步’不能省。”在以后的正式演出之中,马先生不顾六十高龄和腰背伤痛,毅然把戏的需要摆在首位,坚持使用了这个“跪步”。

郑亦秋在总结心得时说:“我从导演角度产生的最深体会是:马先生处处以普通演员自居,不仅关心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关心其他人扮演的角色,而这种关心,又常常是通过尊重导演并向导演提出建议的方式来表达的。”

从郑亦秋的文章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马先生的大家风范,更可以看到这种风范对全团的影响,看到其中的团结和团队精神,这也是排出好戏的基础。

演:破旧而立新

排演《赵氏孤儿》时马连良先生已经是蜚声中外的艺术家了,然而在这出戏中,我们却看到了他和过去的戏完全不同的创造,看到了他独具匠心的对全局的掌控、对细节的处理,和对传统艺术的继承和发展。马连良在《我演程婴》一文中,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创作这个角色的。

马先生首先对程婴这个角色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抓住“义”这个主线,并由此展开创作。《赵氏孤儿》这出戏,程婴从中年到老年一共有八场戏,马先生把这八场戏归纳为:“焦、智、勇、慎、假、愿、痛、欢”。这八种不同感情的翻腾变化,在不同环境中面对不同对象,又衍生出更加复杂错综的思想活动,但万变不离其宗,都突出了程婴的主线——“义”。

我对程婴这个角色深入熟悉以后,就考虑在戏中的表现手段。全戏十四场中,有程婴的八场戏,人物扮相,从中年到老年,从头上到脚下,穿戴什么式样、颜色,才符合人物身份和观众美感欣赏的需要;唱腔、话白的语气、声调怎样;我又根据情节和人物情绪,设计了不同的八个上场和八个下场:使什么身段,怎样运用手、眼、身、法、步,才能完满地表达人物思想感情;在什么身段里用什么锣鼓,来烘托人物感情和舞台气氛。安排好这些,就有了塑造人物形象的外在条件,演戏不能单凭外在条件,还得有支配舞台行动的内在依据,心里得有戏。

马先生为每一场戏设计了不同的上场和下场,这些设计如今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也成为后人学习的范本。这里仅举第一场戏的下场做一说明。

《赵氏孤儿》为何久演不衰

《赵氏孤儿》马连良饰程婴、张君秋饰庄姬

程婴的第一场戏是给驸马和公主报信,屠岸贾已经领了旨意,要去抄杀赵氏全家。在经过报信、无计、定计的过程后,场内人声喧嚷,表明屠岸贾已经逼近驸马府。在这里,马先生这样描述自己的表演:

我急忙出门张望,赵朔催促我快快逃走。舞台上气氛极为紧张,我不能稍有迟缓,必须立刻离开。只说了一句话:“如此,告辞了!”说罢,立刻出门。这里,如果出门后就快步下场,未尝不可,但我觉得感情不够饱满,演戏要把人物心里的事演出来,让观众觉着真切,令人相信,才会引起观众的共鸣,产生对人物遭遇的关心。所以我不直接奔下场门,是在出门以后,立刻转身,回头观看。内心有两个用意:一,我承担救孤重任,必须走开;可是从此一走,就和赵朔成为死别,不由得回头一望。二,看看屠岸贸的兵丁距离还有多远,是否被他发现。然后右手连续翻舞水袖,面部显出难过和匆遽的神色,这都是渲染急于离去又不忍离去的那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最后,将髯向左摆出,心里说:“屠贼,等着瞧吧!”于是急忙下场。上场时恨不得立刻赶到驸马府,下场是急于离开驸马府,中间还着了不少急,这都落在一个“焦”字上。

正是由于马先生对全戏的整体把握,对戏中每一个细节的着力创新,才造就了程婴这一光彩照人的舞台形象。

从《赵氏孤儿》编、导、演的文章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出好戏产生的过程,知晓好戏之所以成为好戏的“诀窍”:尊重艺术规律,一切为“戏”服务。

从马先生首演,到他亲授给朱秉谦、张学津和我,再到我们传给张建国、朱强、田磊等第三代传人,《赵氏孤儿》创排至今已经一个甲子了。其依然久演不衰,受到欢众热捧,依然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才是真正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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