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少年:古“墓”

古“墓”并不是墓,最起码是存疑的,所以“墓”字加了引号。

最开始,我把古“墓”当作烽火台,抑或是点将台。原因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雨后新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我跟随爷爷站在古“墓”的顶端,一手扯着他的衣襟,一只手指向远处的马路。落日的余晖把大半个天空染成了金黄,也把那些扛锄的村民映成了剪影,眼前的情景,就如同是一出巨大的皮影戏儿,而那些村民则成了任由手指拨弄的木偶!看着四周尽收眼底,我摇了摇爷爷的胳膊,仰起头疑惑地问:“脚下的这个大土堆是做什么用的?”爷爷思忖了一会,用不怎么肯定的语气回答:“是古时的烽火台吧?也或许是点将台。”自那以后,我在小伙伴跟前,就有了骄傲的资本,经常忍不住地向他们炫耀自己从爷爷那儿得来的知识,并且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质疑,因为,“那是我爷爷说的!”

追忆少年:古“墓”

上学后,我得知古“墓”其实有个非常形象的名字:肿得疙瘩。说这名字形象,是因为古“墓”的大土堆矗立在平坦如绸的土地上,显得十分突兀,就如同是被一只巨大的蚊子叮咬后肿起的一个大疙瘩!不仅如此,善良的乡民们还给古“墓”编制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来揭示它的起源:很早以前,村西有座张瓮庙(东岳庙,隋唐建筑,抗战时被日军拆毁),北面的太赵村有个稷王庙(金代建筑,抗战时大部被毁,现存正殿和戏台各一座,正殿俗称“无梁殿”),张瓮庙里有十二根盘龙石柱脚,稷王庙里却一根都没有,惹得稷王爷眼羡的不行,就趁着一天黑夜去张瓮庙里去偷,头顶、肩扛、胳肘窝夹,一下子就偷了七八根,把个稷王爷压得个七素八荤挪不了步,好不容易看着离张瓮庙稍远了些,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坐下来歇歇脚,刚擦了擦头上的汗,脱下鞋来倒了倒鞋闶阆的土,一口气儿还没有喘顺溜,就听见身后人声鼎沸,原来是张瓮庙看门的领着一大帮子人追了过来,吓得个稷王爷连滚带爬赶紧跑,一路跑,石柱脚子一路掉,逃回到稷王庙时,只剩下了肩扛的一根,支在了无梁殿下!而稷王爷歇脚时从鞋闶阆里倒的那堆土,就成了后来的“肿得疙瘩”。

追忆少年:古“墓”

故事从何时开始流传,已经无从得知。但透过故事,却可以探究到乡民们的善良与朴实。他们早已感觉到了“肿得疙瘩”存在的突兀,宁愿编个一眼就可以识别真假的神话故事来说服自己,也不愿意把它往别的什么东西上去联想,比如“肿得疙瘩”怎么就不象个大大的坟头呢?不是不愿意这样想,而是我那可爱的乡民们从来就不会这样想,因为他们的身上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基因,他们的憨厚与朴实是与生俱来的,后天是无法改变的。然而这种朴实却可以传承,上学的时候,我们一伙半大的娃娃常在“肿得疙瘩”附近打闹玩耍,不也没有一个人想到它是古“墓”嘛。

追忆少年:古“墓”

古“墓”就在村学校北边不远处,它们的中间隔着一片杮子树,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乐园。这片杮子树全是老树,树皮龟裂,枝丫虬结,树身虽低矮,树冠却十分厚重。夏日里,躺在杮子树下长满莎草的地上,清风徐徐,树叶婆娑,青杮摇曳,透过那影影绰绰,望着斑驳的蓝天,心里常有种不出来的惬意!当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秋日里杮子成熟的季节,趁着乡民还没有来得及采摘时,放学后三五成群地跑到这里,先是站在杮子树下抬头侦察,一旦发现某个角落有个红澄澄的熟透了、软极了、周身泛着透亮的软杮子时,便会争先恐后地爬到树上,一路上辗转腾挪、披荆斩棘,逐渐地接近目标后,先把身子安置稳当,伸手把那绸缎般的软柿子采摘下来,双手捧起,小心地掰开,鲜红多汁的柿肉就呈现在眼前了,那沁鼻的香甜瞬间便会传遍全身,使人禁不住地流起了口水,闭上眼睛“呲溜”一声吸入嘴里,一股清凉伴着柿香顺喉而下,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不大的功夫,杮子树下便已经是残皮遍布、狼狈不堪了。

追忆少年:古“墓”

很多时候,我们是被下地路过的乡民从杮子树上赶下来的。这片杮子树虽说在农业社的时候,是属于生产队集体的,但包产到户后,就被乡民们以竞投的方式分配到了个人的名下,每年秋季,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能摘上几筐好杮子,旋皮晒软捂霜,出上一瓮好杮饼呢,怎么能让我们这伙子娃娃把好好的杮子给糟蹋了!当然,我们也有对策,大不了早晨上学时,顺便从家里带上一块凉馍,告诉大人中午不回家吃饭了。中午放了学,趁着乡民们吃饭的空儿,偷偷地爬到杮子树上,软杮子就馍馍,美美地吃上一回!再躺在树杆上小憩一下,眺望无垠的阡陌,蜿蜒的小路,以及路边那株孤寂的白杨树时,“肿得疙瘩”就会趁机冲入眼帘。我们便相互招呼着,麻溜地从杮子树上窜下,一起到“肿得疙瘩”上面去“探险”。此时的“肿得疙瘩”完全没有了农业社时的那般风光,乡民们如今只顾着伺弄自家的农田,对“肿得疙瘩”这样三六不搭界的公共区域,谁也懒得理会。儿时曾经和爷爷一起登顶的那个被社员们修理得细溜光滑的“肿得疙瘩”早已没有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布满了荒草和荆棘的危险之处,仅有的几处小道,或是我们这伙半大娃娃胡跑出来的,或是周边田地里农忙的乡民日急火燎地上去拉屎屙尿时无意踩出来的,反正里面是“暗雷”密布,一不小心就会中招。只是,我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呼天喊地地只顾着闹,直到听见校园里传来了上课的铃声,才会带着一身的划伤,穿过柿子林,飞跑到学校院墙跟前,你拉我拽地从豁墙头翻进学校,再趁着上课老师不注意,偷偷地从教室的后门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乡民们心目中的“肿子疙瘩”是一夜之间变成古“墓”的。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县城修公路,村子里住了很多外地的民工,一住就是一年多,直到公路修好后才离开。之后不久,一位乡民偶然间爬上了“肿子疙瘩”的顶端,却发现上面被打了个洞。这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乡民们这才意识到“肿子疙瘩”可能是个古“墓”,并且已经被那帮外地人给盗了!


追忆少年:古“墓”

村子里一下子炸了锅,许多人就下到古“墓”里参观。先是有人猜测那是唐朝名将薛仁贵的墓葬,还说本来这里就是薛仁贵的故里,如今村子里虽然没有姓薛的家户了,但据村里的老人们回忆,解放前,村里有人在陕西韩城见到过薛氏家谱,他们自称是薛纳(薛仁贵长子)的后人,家谱上写得明白,就是从咱这村子迁出去的。还有人说,八十年代,村委会普收到过内蒙古薛氏族人寻根问祖的信件,写信人自称为薛仁贵的四十二代孙,根据家谱记载,是从这个村子迁出去的,所以来信进行求证。因为村子里已经找不到一户薛氏人家,所以信件就一直扔在村委会,并没有回复。那些参观过古“墓”的乡民就反驳:薛仁贵是汉人,他的墓葬应该汉人制式的,可古“墓”为圆形穹顶,跟个蒙古包似的,倒象是元朝的墓葬。可村子里又怎么会有蒙古人的墓葬呢?这时,有些老人猛然回忆起,五几年,县文化馆在村子里进行文物普查的时候,曾有人指出过“肿得疙瘩”不是烽火台,应该是元朝武官的墓葬,因为在村子的西边有一条贯通南北的运炭古驿道,加之村里“七池八进九关门”的防护建制,历史上有可能是一处重要的战略要地,派个将军武官在此守候也未尝不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一位乡民参观古“墓”时发生了意外,村民们连推土机都喊来了,当大伙七手八脚地把那位乡民拉出来时,他已经失去了呼吸……之后,古“墓”便很少再有人问津了。

多年以后,已经在外工作多年的我回到村里时,专门去重访过一次古“墓”(这时已经没有多少村民叫它“肿得疙瘩”了,也许是因为发现它是一座被盗的古墓后,多少有点被戏耍的感觉吧!)。它隐藏在一片苹果树之中,依然荆棘密布,顶上的盗洞,周边被推土机推过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只是它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雄伟气势,仿佛是一只被人们使劲蹂躏过的小狗,显得垂头丧气、萎靡不振,没有一点儿古墓该有的样子。也许它从来就不是一座真正的古墓吧?不论是在乡民的心目中,还是在客观事实上。因为听参观过它的乡民们说,里面根本就没有棺椁之类的物品,反而似乎有一些生活用具。也许它曾经是被作为墓葬被建造的,但由于某种原因,驻扎于此的将军最终去了远方。再或许它本来就是一座避难所之类的建筑吧。但不论如何,在我的内心里,它一直都不是一所真正的古墓,我只是跟随着乡民们一起称它为古“墓”,作为烽火台与“肿得疙瘩”的埋葬之所!

追忆少年:古“墓”

其实,在我心目中,古“墓”的地位并非十分重要,我心里真正在意的是那片印着我青春少年足迹的杮子树,不过,让人沮丧的是,它们早已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的一个苹果树,已经难以找到一丝半星我少年时代的印迹。不仅如此,就连我梦牵魂绕的那个读了八年书的学校,也已经不可挽回地变成了一片民宅。带着强烈的失落,我登上了古“墓”的顶端,秋风萧瑟,一片寂寥,猛然之间,我发现远处的崖边有星点色彩,那是一株被人遗忘采摘的杮子树,干枯的枝头一定是挂着红澄澄的杮子,在风中倔强地坚持,也许还能挺过冬天吧……

(校对:王艳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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