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的時候,做為一個攝影愛好者,我抱著一點好奇心走進了一個擁有百萬人口城市的垃圾場。在那裡,我見到了一夥靠撿拾垃圾維持生活的人們。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12月15日,小雪後的垃圾場,烏鴉飛來覓食。

垃圾場建在郊區的一個山坳裡,兩山夾一溝,城市每天產生的垃圾都要運送至此,一層層地填埋起來,深處已達幾十米。

走近垃圾場,最特殊的地方就是氣味。在夏季,順著風幾里外就能聞到,隔著山的某學校就是受害者,南風一刮,滿校區都是大糞味兒。這種惡劣的影響,甚至牽連到了那一地區的房地產銷售。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10月5日,一個女人走進垃圾場。

第一次走進,呼吸都感到困難,強忍著沒吐出來,我猶豫著要不要馬上離開。這時候,一群人出現在我的眼前,三三兩兩,男男女女,更多的是女人。她們的出現,吸引我留下來。

這是一群怎樣的女人呢,她們在這裡幹什麼呢?

當我把相機鏡頭對準他們時,兩個女人還算友好地對我說:“別拍我們了。”我試著解釋說我沒有惡意,只想瞭解一下她們的情況。但無論我怎樣說,都沒能打消她們的顧慮,第一次正面接觸便草草收場。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11月24日,城裡的垃圾運來垃圾場。

後來,我又多次去那個垃圾場 ,和那裡的幾個司機混熟了,他們在那裡開推土機和噴灑消毒液的專用汽車。

我對她們的瞭解,從這裡找到了突破口,據他們說,撿垃圾其實是個很肥的活兒。

像金屬、塑料、紙殼等物品,收集起來,可以直接賣錢。而家庭產生的一些垃圾中有丟掉的衣物、食物、生活用品等,也是可以再利用的。他們要運回家裡分揀、存放、加工和利用。所以他們集中的地方,就是一個垃圾村。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8月8日,如山一般的垃圾堆。

我去過他們居住的地方,與垃圾場隔著一個小山崗。那裡原先的居民都搬走了,那些老舊的房子空閒下來,被他們租了,連住人帶養雞鴨鵝豬狗和存放有用的垃圾。

他們幾乎每家都有一口大鐵鍋,燒著垃圾場撿來的橡膠、木柴等燃料,煮著同樣垃圾場撿來的剩飯剩菜,然後拿去餵豬和雞鴨鵝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垃圾豬。

有一段時間,全國各地都在打擊這種垃圾豬。我在村裡轉悠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很有敵意,或者是我多心了。但那裡的狗,確實讓我心驚膽戰。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3月4日,閒談的女人。

去垃圾場的次數多了,我和她們也有過幾次語言上的交流,卻總覺得有種隔膜,隔著一層說不清的東西。

那幾個司機說:“可別小看她們啊,人家一年可能收入十多萬啊,我們一個月就掙3000元左右。”但司機們的口氣中不乏輕蔑之意。

司機們還說,他們常常有發洋財的時候。所謂的洋財就是在垃圾裡撿到了金銀首飾和現金等貴重物品。有些粗心大意的人,常常順手把一些值錢的東西和廢物一起給扔進了垃圾箱,所以出現在垃圾裡的箱包衣物等物品,是她們重點檢查的寶貝。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3月4日,與垃圾為伍的女人們。

她們會從車輛上來區分哪一車是“富礦”哪一車是“貧礦”,因為不同的車來自不同的小區,高檔小區來的垃圾運輸車就成了她們爭搶的目標。

她們之所以願意忍受這裡的惡劣環境,主要原因就是收入可觀。

她們總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們的服裝有如迷彩色,混跡於垃圾堆裡,常常一眼分辨不出來。也正是這個原因,垃圾場裡其實是出過事故的。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7月15日,垃圾裡淘來的寶貝。

原來就在前一天,一個女人,混雜在垃圾堆裡,被擠在了兩輛車之間,當場殞命。她們與垃圾場偷偷地私了了此事。

這事兒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看到了比垃圾還骯髒的東西。

之後,我便不再去了,一晃也有一年多了,說實話,挺想他們的。

其實,她們比我還樂觀向上,能在那種環境裡經年累月地工作下去,真的非同尋常。

她們要把孩子儘量送去好一點的學校,讓他們接受盡量好的教育,給他們上各種特長補習班。她們要贍養老人,給他們提供儘量好的生活。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5月3日,女人們在機器的縫隙裡工作。

我曾經小看過她們,但細想下來,我是真的小看了她們。

那幾位司機說過,她們有時連垃圾堆裡撿來的食物也會拿去吃,這個我至今不信,或者乾脆就是不願意相信。但我卻親眼看到過一位在垃圾堆裡讀書的女人。

那是一個早上,她們來得很早,城市裡的垃圾車還沒到。她們都有自己的領地,存放工具和有用的垃圾,還有同樣是撿來的椅子和遮陽傘。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10月5日,全副武裝,投入“戰鬥”的女人們。

一個女人在那樣的早上和那樣的環境下,那樣的陽光剛剛灑下來,就那樣閒情逸致地翻看一本同樣是撿來的書。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彷彿是開滿鮮花的草原,我看到了花的鮮豔、聞到了花的芬芳,天上雲在飄,地上馬在跑,草原裡羊兒在吃草,一個牧羊少女在看心上人的情書。

我麻木了好久。

在那個巨大的垃圾場裡,不管是誰,用不了五分鐘,味覺和視覺,甚至思維都可能麻木。但這一次的麻木,與往常不一樣,我是因為我的世界存在著某種重大缺陷而麻木,這種缺陷簡單地說,可能是一種輕視。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10月5日,與推土機搶寶貝。

幾隻喜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它們暴躁地嘰喳亂叫,原來它們正在驅趕一隻烏鴉,那隻孤單的黑影與數只花白的喜鵲周旋,為了一塊食物充足的領地。

我的世界裡沒有烏鴉,我的思維裡討厭烏鴉,這個世界裡突然飛來了烏鴉。

一個女人告訴我:那是一隻受傷的烏鴉。

她說,烏鴉冬季是要飛走的,飛到哪裡,她也不知道。但這隻受傷的烏鴉,好像傷到了腿,它沒法和同伴一起飛走,它堅強地活了下來,每天來垃圾場覓食,而且養好了傷腿。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3月12日,垃圾場邊的垃圾村。

它是孤獨的,它的同夥遠在它鄉,它與一群喜鵲為伍。偏偏那些喜鵲都是些好鬥的傢伙,它們合夥起來的戰鬥力,連一隻鷹也不是對手。

儘管有那麼多的喜鵲欺負它,攆它走開,但它還是在喜鵲的包圍圈裡找到了空隙,在垃圾裡找到了食物,勇敢地存活下來。

那個女人告訴我,很快大隊的烏鴉就要回來了。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8月8月,垃圾場裡晨讀的女人。

也許這隻烏鴉內心的強大正是來自於遠方的希望,那一群鋪天蓋地的黑,對任何生物都是強大的衝擊,喜鵲們瞬間就變得勢單力孤了。

我第一次去垃圾場的時候,不得不對那些詢問我的人撒個謊,說我是個攝影愛好者,來這裡是為了拍烏鴉。

那時,我開著白色的越野車,人也像模像樣的,無論是司機還是拾荒的人們,見了我總要問:“你來這裡幹啥呀?這種地方!”然後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8月8日,烏鴉覓食,女人演淘寶。

我說:“聽說這裡有烏鴉,很多的,鋪天蓋地,就想來看看。”

於是,她們善意地告訴我,你來的不是時候,烏鴉還沒回來呢,偶爾有幾隻,也少得可憐,不過它們回來的時候也不會很遠了。要是那時候還能趕上大雪天, 它們成群來打食吃,拍下來肯定好看。

我曾經無端地懷疑過他們的善良,但我從沒懷疑過他們的這種推薦。我在攝影群裡就見過他們所說的類似照片,據說就是在這裡拍的。

其實,我才是不厚道的人,甚至有那麼一點歪心眼。

我本不想拍什麼烏鴉。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3月4日,對於女人們和烏鴉們來說,垃圾場就是一座寶庫。

我想拍的是拾荒的人,尤其是她們——拾荒的女人。

原來,我是揣著絕對的獵奇心才到了這裡。我在她們面前裝模作樣地把相機舉過頭頂,假裝去瞄準那些烏鴉或者喜鵲,然後有一嘴沒一嘴地和他們搭話,抽空對著他們偷拍一張。

我曾經想過,一本正經地給他們拍幾張像樣的照片,然後打印出來送給他們。除了這樣的小事兒,實在沒什麼能為他們做了。只是,如此小事兒,直到今天,依然是個泡影。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12月15日,烏鴉在搶佔領地。

我考慮了很久,找了一個像樣的藉口,如果,沒有那一次事故,也許,我會抓到她們美麗的笑臉。

時間並非久遠,但記憶已在模糊。在模糊的記憶裡,時常會跳出一隻瘸腿的烏鴉,它從我的左眼跳進右眼,再從右眼跳進左眼,如此往復。

烏鴉、女人和垃圾場

2017年3月12日,女人們在尋找有利地形。

我努力揮手將它驅開,然後去想那些如烏鴉一樣在垃圾場覓食的女人們。

我見到一張張美麗的笑臉,她們從我的左眼飄進我的右眼,再從我的右眼飄進我的左眼,如此往復。

我咔嚓咔嚓,不停地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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