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清人小說《肉 蒲團》第三回:“道學翁錯配風流婿,端莊女情移薄情郎”中,有一段說到揚州人養瘦馬:外號叫鐵扉道人的宿儒,請媒婆為自己女兒找位上門女婿,媒婆說只有未央生這人適合,但未央生有個條件,要先“相看”女方,鐵扉道人聽聞這話,“就放下臉道:‘胡說!只有揚州人家養的瘦馬肯與人相,哪有正經女兒許男子見面之理”’。

在那個禮學倡明、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正經人家的女孩,不能隨意讓人相看,較好理解,但為什麼揚州人家養的瘦馬卻可以給人相看?養瘦馬是怎麼回事呢?今天小編從清代吳熾昌《客窗閒話·瘦馬》中一對官宦母女誤入養瘦馬人家受騙的案子,嘗試觸碰和揭開明清時期這種畸形社會現象的實質。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清代,金陵有匪徒四方獵尋,花錢販買幼女,選擇其中俊秀拔萃的,調理肌膚,修飾衣履,並專門延請師傅調教,讓這些選出的女孩琴棋書畫、女工刺繡、簫笛管絃,無所不能。待到婚嫁年紀,她們便被重金賣給官宦富商作妾,或者直接賣到窯子裡當妓女,美名其曰“養瘦馬”。遇有貧窮人家長得端莊的姑娘,匪徒則千方百計誘騙,“有受其誑追悔莫及者,不知凡幾”。

有位雲南人徐鄰,時任金陵上元知縣,因受案件牽連,兼府庫錢財之事吃虧,憂鬱而終,死於任上。他去世後,親友奴僕,登時四散離去,惟獨留下老妻幼女,孤獨無依,流落他鄉。由於沒有經濟來源,欠租太多,母女倆遭寓所的房東驅逐,走投無路,只好“求傭作女工”,不想落入“養瘦馬”的人家。這處人家由老婦人主政,家人奴婢有數十口,都尊稱家主為“老太太”,家裡秀女眾多,“各有所業”,無不是嬌容麗質、舉止安嫻,僅是教授她們的師傅就有數十人,這些秀女稱老婦人為母、祖母或老祖宗。

老婦人家規矩嚴苛,未經傳喚,任何人不得踏入中門半步,宛有大家世族風範。徐妻被安排教授秀女刺繡,徐女十三四歲,秀外慧中,“超越諸女之上”,老婦人極為賞識,故此破格允許她們母女與自己一同吃飯,併為徐女更換季節衣物,且特意批准徐女與眾秀女一起入學讀書,閒暇時調琴作畫、吹彈歌舞。徐女天資敏慧,不論針織女工,還是琴棋書畫,都出類拔萃,“與女伴逞能競敏,亦精絕無倫”。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徐妻初至不久,閒聊問起老婦人的家世門第,老婦人以丈夫兒子都在外地為官、只留眾女在家為伴來撒謊搪塞,眼看對方家風嚴謹,徐妻也就深信不疑。時光荏苒,三年過去,徐女已到待嫁年紀,因寄人籬下,與外隔絕,徐妻便請老婦人為女兒擇婿,老婦人毫不推辭,欣然答應。不久,有人向老婦人報說,某位公子欲擇妻迎娶。老婦人先令眾秀女依序走出,皆未中選,隨即想讓徐女盛裝露面,徐妻對此表示反對:“此非大家所為(這不符合大戶人家的規矩)。”老婦人不予理睬,稱金陵地方的風俗習慣就是這樣,不用多慮。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徐妻雖無法理解,也只得同意。來到中堂,只見公子滿臉鬍鬚,身形魁偉,隨從眾多,其中有人指點在場秀女的身材肥瘦,有人品評秀女的容貌美醜(有指點肥瘦者,有品評妍媸者)。徐妻攜女出來會面,鬍鬚公子傲慢無禮,也不作揖打招呼,僅“坐而觀之”。他身旁的一位隨從,指著徐女稱讚道:“此女骨秀神清,超前絕後,誠尤物也。”鬍鬚公子也鼓掌讚歎:“不想糞土中竟能長出靈芝!”

一幫僕從見徐女如了自家公子的意,皆說:“這女子縱值千金,亦不算多,若不趁此時定下,以後難得如此佳人啊。”徐女聽對方與隨從這般品頭論足,大概察出端倪,隨即拉著母親俯首返回內堂,向老婦人直陳道:“如此不堪,必非正配,我不願意。”老婦人笑道:“你一家貧落到如此地步,試問誰願與你成親?先由小妾緩緩圖之,寵榮之日,奪取正妻之位,又有何難?何況這位公子的父親官至極品,家資鉅萬,若你母親隨你嫁走,必定終身吃喝不愁,而我也只是稍沾餘潤,豈非一舉兩得?”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徐女頓時大哭,拔簪脫衣,擲向老婦人:“還我舊衣裳,我寧願與母親乞討而死,也不願辱受苟活。”徐妻也怒而反駁:“如你所言,簡直就是養瘦馬的人家所為。”老婦人見徐妻點破實情,登時一反常態,色厲內荏,不再隱瞞:“你母女倆縱然神通廣大,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莫說供你們衣食教誨,至今三年,難道不值數百兩銀子?就說你女兒,與我家奴僕無異,豈能不由我做主?”徐女悲泣尋死,老婦人叱令群奴將其綁縛關入空房,並當場轟走徐妻。

徐妻極為忿恨,向人打聽去縣城的路途,欲告官究問,路遇一老婦詢問,對方得知情由,無奈笑道:“你不過一窮寡婦,想要與養瘦馬的人家為敵,只是自取其辱。這樣的人家之所以明目張膽地作此勾當,就是因為他們已買通官府,衙門吏役與之狼狽為奸!”徐妻一時大失所望:“依你所言,難道就只有死之心,無生之路了?”

老婦擺手道:“不急,我本系官媒,受瘦馬之害不淺,與你身懷同仇。為今之計,你既有針線女紅之才,可尋一處高官豪門作活,每日與夫人習熟,趁機訴說苦衷,或有可能解救女兒。”徐妻不覺看到希望:“只是我如何能進到官家裡去呢?”老婦笑道:“這倒不必擔心,最近總督陳大人府上諭令為女兒尋覓刺繡師傅,正是個機會。”經老婦引見後,徐妻得以順利進入督衙,總督夫人見其舉止端方,欣喜留用,安排她教伴自己的女兒刺繡。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徐妻委婉教導,謹慎仔細,陳女與之關係融洽,心情喜悅,也願和她同睡同起。然徐妻始終思憶女兒,夜裡忍不住涕泣,陳女得知緣故,轉達母親。夫人急向丈夫提起,總督大怒,立召府縣官員,當面叱責:“地方容留人販,失察之咎,辭無可辭。其中甚至霸佔官宦之女,為地方官者,昏憒無知,所司何事耶?”府縣官員無不大驚失色,跪請原因。總督隨即論及徐妻之事,勒令密緝嚴究,刻日呈報,如有知風漏網之魚,惟該府縣是問。

府縣官員諾諾告退,親率大批衙役來到養瘦馬人家,合圍搜捕,一幫男僕婦婢及秀女盡皆拿獲,由於官府出其不意,故一網成擒,無人脫逃。經嚴刑審問,官府查明案情,養瘦馬人家的男僕女婢悉數流放外地,所有秀女遣送回家,徐女與母親得以團聚。徐妻誠真心誠意地向夫人表示感謝,夫人連忙扶起,笑道:“此事未完,我夫君還有後令,一方面請你做我女兒的全權師傅,另一方面,將為你女兒擇配完婚。”

說到做到,陳總督“示期觀風”,召集諸生考試,選拔出了兩位“文理並優”的生員,其中一位已有妻室;另一位出自寒門的趙生,正當壯年,尚未娶妻。陳總督親自複試考察,發現沒有作假,確有真才實學,隨後為徐女完婚。抄沒的養瘦馬人家的財產,在補充徐鄰在任時的府庫虧空缺額後,尚有數千兩銀子,陳總督用之置辦一座宅院,當作徐女的嫁妝。此後趙生安心求學,登科中榜,迎養丈母孃,為其送終。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養瘦馬”,在明清時期的筆記小說中,記載頗繁,這也從一個側面反襯出這一習俗的社會影響力之深、之廣。如明代謝肇淛 《五雜俎》 卷八說:“維揚居天地之中,川澤秀媚, 故女子多美麗,而性情溫柔,舉止婉慧……然揚人習以此為奇貨,市販各處童女,加意裝束,教以書、算、琴、棋之屬,以徼厚直,謂之‘瘦馬’。”馮夢龍《醒世恆言》第一卷:“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八把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

《禪真逸史》第三十回:“搶人產業,奪人妻女,大斗重秤,剋剝小民,輕則私行弔拷,重則賂官斷送。還要說人情,講公事,買良為娼,賤買貴賣,掠人女子,養作瘦馬。”結合上述徐氏母女受騙案和明清時期的記載,我們發現,販買貧家俊秀幼女, 並教給歌舞、書畫、女工等技藝及一些禮節,待其成年後高價賣出,從事此業之人,可從中牟取暴利。這已經很清楚地點明瞭“養瘦馬”實質上屬於一種買賣人口的勾當。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在“瘦馬”交易過程中,經媒婆介紹,買主前來挑選,其間有“相親”、“插戴”等程序。相親,就是買主相看、挑選“瘦馬”。相看瘦馬,重在姿色,兼及才藝。《粵西叢載》卷十七“桂枝女子”中說:“其女當可嫁時,則媒嫗盈門,不時有富貴人,與一二依附之輩,車馬雜遝,僕從喧囂,入女家高坐。茶畢,女之父母,命女理出見,或較色,或較藝,詳審閱視,當意則議聘,不當意則出少許青蚨以償茶資……俗謂之相親。”這裡的講述的交易場面,與上述徐女出場與鬍鬚公子相見的畫面,大同小異,需要說明的是,這裡的“相親”,與今天未婚青年男女的相親,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明代文獻中有記載這種“相親”的具體過程。《型世言》第二十回:“故此娶妾的都在這裡尋了兩個媒媽子,帶了五七百開元錢,封做茶錢,各家轉看。出來相間,已自見了她舉動、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媽子又掀她唇,等人看她牙齒;卷她袖,等人看她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腳;臨了又問她年紀,女子答應一聲,聽她聲音。費了五七十個錢,渾身相到。”可知相看瘦馬,即使相不中,買主也是要付費的。

因為“瘦馬”是用來出售的,所以她們像商品一樣,可以任由買主品評、看驗、挑選,其資質的高下決定其價格的高下。而在當時,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是不允許被人這樣看的,這點我們從上述案中老婦人慾讓徐女盛裝露面、徐妻認為“此非大家所為”就可以得到驗證。

“瘦馬”相親,誘良為娼:從徐氏受騙案看明清“瘦馬”現象的本質

“養瘦馬”這種買賣婦女的不良現象,其間存在各種欺詐行為,並由此滋生出種種社會弊病。被收養的女子,“多屬貧而鬻者”,也有被騙來的,正如開篇我們提到的瘦馬家“遇有貧家好女子,則百計誘之,有受其誑追悔莫及者,不知凡幾”。此外,“亦往往有不貞之女”,冒名為瘦馬,“以欺遠方之人”,買主也有欺詐行為,“甚亦有遠方樂戶,訪有女美, 謬為富貴人娶之去,無可稽查也”。

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條結論:養瘦馬,實則是買賣婦女,誘良為娼的不法行為,這反映出當時不少女子的悲慘命運。回到現代社會,還存在養瘦馬的現象或類似的行為嗎?比如趙瑞龍公子得知我們的高育良書記喜好明史,便訓練高小鳳熟讀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偽裝成服務員與之接觸,高育良書記果然對高小鳳刮目相看,惺惺相惜,互生情愫,最終毀了自己,但對高小鳳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呢……從歷史角度出發,這值得我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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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譯自《客窗閒話》中【瘦馬】一篇

潘洪鋼:《清代揚州的“養瘦馬”風俗》,民俗研究,2005 年第2期;

[明]·馮夢龍:《醒世恆言》,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年版;

[明]·陸人龍:《型世言》第二十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王寶紅:《“養瘦馬”風俗補說》,民俗研究,2008年第2期;

[明]·清溪道人:《禪真逸史》第三十回,齊魯書社,1986 年版

劉玉紅:《明清“養瘦馬”風俗小考》,華夏文化,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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