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今夜,有蝴蝶飞过了沧海


读书笔记:今夜,有蝴蝶飞过了沧海

谁是心里藏著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著脚踏过他底一生?

——《菩提树下》


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忽然离这个世界远了,回到了寂静中。

我并非独自一人。事实上,我一直和一位老人在一起,在他的“孤独国”里。每天睡前读的是他,醒来第一念是他,在网上寻找的是关于他的资料,急切地想要去了解一个人,理解一个人。因为,过去虽然读过几首他的诗,其实并没有真正关注过作者本身,而当我翻开手边一册《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既而凝固般坐在电脑前,凭借一部长达2小时44分钟的纪录片《化城再来人》,缓缓打开他的一生画卷,看他头戴绒线帽,身着青布长衫,手拄雨伞,脚踩与身体相比略嫌硕大却无比整洁的黑皮鞋,一步步行过闹市,行过山间……一饮一啄、一行一伫中尽显佛性的光辉,一俯一仰间尽展天地之宽广。连那念诗时一字一字用力吐出、无限拙劲苍茫的河南方言,都无比的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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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体验到了一种骨缝里渗出来的喜悦。这种体验,近似于我在荒原上俯身,却被小米粒也似的花朵的无限精微吸引,从兹窥见另一层面的大千世界。而合目回想,则如有一块水晶悬浮在眼前。那样纯净的水晶,毫无一丝杂色,置入水中立即消失得毫无痕迹的水晶,我仿佛也曾经拥有过的。而就他而言,那或许是他在“负雪孤峰”的长久趺坐中,灵魂凝铸而就的一块冰。而他却称自己是“直到高寒最处犹不肯结冰的一滴水”(《落樱后,游阳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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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代表作之一:孤独国

毫无疑问,即便已被称誉为一代“大师”,在三千大千世界中,周梦蝶仍与你我一般,只不过是一朵小花,一粒微尘。而当因缘际会,这微尘落入你的掌心,落到显微镜下,却立即成为一枚异彩精华的水晶,这也同样毫无疑问。他的诗配合他的书法,他的温柔典雅、精妙繁复,他属于高僧宿世般的定与慧,以及他的颠沛流离,他的清贫自苦,他的慈悲喜舍……俱成华丽丝线,分分秒秒,针针线线,织出一位诗人长长的一生。而他所有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一丝一缕,竟没有一点点杂色,是如此的和谐统一,构建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周梦蝶。是的,他就是他,形体、灵魂,静坐、行走,独坐、对人,欢喜、悲愁,无不合一。他就是周梦蝶,无一毫一厘不是周梦蝶。

他偏又是如此独特而丰富,以至于爱他的人们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颂他,以古圣先贤为参照的标举,堪称光怪陆离:

物质的贫乏,几乎不输颜回;


“长于妇人之手”则肖似王国维所形容的李后主;


而其至情至性,简直是曼殊的翻版、宝玉的转世;


至于诗禅合一、潇洒自然,则直追王维的随缘放旷、清幽绝俗;


然其以诗为生命的存在方式,所形成的“苦吟”为诗之态度,又与诗囚孟郊、贾岛颇为相近。


(曾进丰《周梦蝶诗导论》)

然后还有:

“周梦蝶当兵,穿军装,打绑腿,肩上扛一杆长枪。佛看了也要为之皱眉。周梦蝶杀人,亦如曾参杀人。”(周鼎《寿周梦蝶》)

合如此之多的特性于一身,究竟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真叫人忍不住好奇。

“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作了诗人。”则是周公晚年自况。他终归于佛,以诗以禅,参透生命的大喜悦。但他真实的内在,却远非“苦行僧”外表所示的那般“枯、瘦、冷、寂”,而实则始终“既怀抱儒家入世之志、基督救赎之苦,亦向往佛家的解脱、庄子之超越;虽汲汲梦求佛陀‘澈悟的怡悦,解脱的欢快’(《钥匙》),却时时禁不住炽热情感的牵引,有着‘永远解脱不得的紫色的镣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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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此真实。无论是在他的诗中,在亲友的回忆口述或文字中,在长达近三个小时的纪录片中,在拍摄花絮中,他的天真烂漫、他的端庄凝重,或颦或笑,即以生硬的河南腔念着听不懂的诗,皆是那般真实不虚,丝毫没有烟火气。即便为了拍摄的需要,听任导演的安排,摆出某些姿态,他的眉眼间也尽是敬重,皆是为人方便,没有一丝半毫为己的轻狂矫揉。

也许,在见过了太多文人世界的虚伪、谎言、“端”与“装”的我们来说,正是这份自内向外的、自自然然、彻彻底底的真,才使周梦蝶成了世人膜拜的传奇——他不是神,不是仙,他是人,一个在这世间苦过、爱过、哭过、笑过,舒臂拥抱烈火、赤脚走过荆棘,终于将自己的灵魂煅炼得水晶般纯粹,“还原为一湖溶溶月色”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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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却皮囊,他就是“诗”本身。而在这凡尘世界里,在来来往往的过客眼中,他不过是台北街头,一个守着破旧书摊打盹的瘦弱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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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赤贫。岂止是“不输颜回”,他比颜回穷很多。颜回尚有陋巷可居,有“一箪食,一瓢饮”,而流浪在武汉街头的周起述,不名一文跑去投军。流浪在台北街头的退伍老兵周梦蝶,每天当着被警察追着跑的街头小贩,此后长达21年,也不过是武昌街一段七号骑楼下的一个小摊主。他穷得只租得起100元一个月的床位,鸽子笼一样的,人从床头爬进去睡觉。也有时连一张床位也租不起,曾经三天没有吃饭,饿得晕倒在地。后来某茶叶店的老板娘怜悯他,晚上打烊后容他睡在店里,相当于替人看店,而他竟觉得像“住进了天堂”——因为有地方可以洗漱了。现世的困厄苦寒,生命孤独的本质,是这一切,将他推上了雪峰之顶。

他孤高。长达21年的时光,他在街边死守着他四层半书架的“孤独国”,日复一日卖那些冷门硬核文学和哲学书,大多数是书店卖不掉的处理品,以及别人搬家抛弃出来的旧书——和收废纸的小贩一起扒拉,各取所需。21年,他坐着肥皂箱趴在圆板凳上一笔一划“刻”他的瘦金体诗作。终于,他硬生生把自己坐成了台北街头的一道文化风景线,使他的“孤独国”成为一个小小的文化沙龙,使武昌街因他而赫赫有名起来。当然在离他不远处,还有一个地方也很有名,就是“明星咖啡屋”。那是每一个台湾文青心目中的圣地,提起明星咖啡屋,那一长串的名字足以夺魂摄魄:白先勇、林怀民、施叔青、陈映真……而他的名字侪身于他们之中,毫无愧色,且风姿卓然,独此一家,别无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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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不属于明星咖啡屋,因为他喝不起咖啡。

他慈悲。其实,他并非一直一文不名。但他留不住钱。但凡有一点回款,或收到一首诗的稿费,他必定先拿去还欠书店的“本钱”。或者见哪位诗人出了新诗集,他觉得好,便默默地去买几十本分赠友人,但不叫人知道。即便后来,《中央日报》副刊为了感谢他对诗坛的贡献,给了他十万元奖金,他转手便捐给了慈济,还要“凑足整数”(补齐被扣掉的税额);此后获得台湾“国家文学奖”,又得一大笔奖金,友人劝他留一半给自己养老,一半寄回老家给孙子,他却依然捐了出去。而他自己,至老都借居在友人提供的公寓里,没有自己的寸土片瓦。他曾写诗《有一种鸟或人》以自嘲:

有一种鸟或人

老爱把蛋下在别家的巢里:

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把别家的巢

当作自己的。

而当第二天各大报以头条

以特大字体在第一版堂皇发布之后

我们的上帝连眉头一皱都不皱一皱

只管眼观鼻鼻观心打他的瞌睡——

想必也认为这是应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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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吟。

他形容自己写诗“那是真的苦啊~不是人干的事。如果你要追求人世间的幸福与快乐,不要干这个事。”——原来,物质的匮乏从来不是苦,写不出好诗才是他的苦。那时他已九十多岁,已然巨匠宗师,却依然坦诚自己的苦、拙与用力:偶然得到一句,自己十分得意,就觉得非要发展成一整首诗,才对得起这一句。于是反反复复地想啊,耗时良久,非得弄成了才肯罢休。有一首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花了整整40年,才算写成。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幡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他多情。他从不吝惜对女性的赞美,不讳言自己“感情世界的不平静”。他出名以后,像贾宝玉一样,身边总围绕着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在一起,很快乐。他的情诗,是最美的情诗。或许是这一点,再加上他天性的温柔,最令人联想起贾宝玉吧,但亦如宝玉一般,他对女性,有一种纯正无瑕的尊重。

事实上,《红楼梦》也是他一生的痴狂,曾专门出了一本红楼评论,名为《不负如来不负卿》,惜未得见。而暮年谈起红楼,他说“黛玉是这本书的灵魂”,但真正实现了人格完美的,却是惜春和紫鹃。出乎意料,再细品却又不奇怪:惜春以其冷与决绝,紫鹃以其春风和煦,正是诗人自己的一体两面。

看《化城再来人》时,意外得到一点小八卦,听他谈起三毛,才知原来三毛也曾经是他身边的文艺小女生中的一员。

即便学佛时,他也曾在笔记里坦言自己对女人的爱,但不能随便娶老婆,因为娶来做了老婆,他就会要求特别严格,变成“暴君”。笔记交给南怀谨老师去批阅,南师朱批“痴狂中打滚”,而“也知自笑,故可作一浪漫诗人”,顿时令人感觉特别可爱——学生也可爱,老师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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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真。14岁那年,他读到“庄周梦蝶”的故事,偷偷给自己取名“周梦蝶”,却不敢声张,怕人笑话这个名字“女气”。直到后来二十多岁参加青年军,远离了家人,才大胆放肆将这个名字用了起来。九十多岁的他,谈到后来收到陌生读者写来的情书,给“美丽的女诗人周梦蝶小姐”,笑得很开心,很淘气。

朋友请他到“明星”喝咖啡,他面对一杯黑咖,如孩童游戏般专心致志,把砂糖纸管用力拧断,一条、一条……要放满六包糖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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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嗜糖令人想起了苏曼殊吗

他的朋友谈起他,批评他的生活能力很差。“擦脸用的毛巾,转脸看见皮鞋脏了,就去擦皮鞋,然后挂起,第二天又用来洗脸。”令人发笑。但转念一想,他却不是不讲究,而是看万物无分别。所以他的脸不会如皮鞋一样脏,而是皮鞋必如脸一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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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峰烈火中行来的他,终于走出了“孤独国”的他,又写这样亲和有趣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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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抬头遇见他的天真,再低头读读他的诗,便生出一种滋味:生、老、病、苦,这长长的一生,他几乎是祼足踏荆棘而过,却似从未失去过内心的定静与丰足。这份定静,完全无需用力,仿佛前生已然铸就:

十几年前,武昌街就非常非常热闹了,可是总感觉周梦蝶坐的地方,方圆十尺都是十分十分安静的,所有的人声波浪在穿过他书摊的时候仿佛被滤过,变得又清又轻,在温柔里逸去。我常想要怎么形容那样的感觉呢?那虽是尘世,周梦蝶是以坐在高山上的姿势坐在那里;那虽是万蚁奔驰的马路,他的定力有如在禅房打坐;有时候我觉得他整个人是月光铸成的,在阳光下幽柔而清冷。(林清玄《武昌街小调》)

他有月光的温柔,却并不是月光那样苍白的。他的诗便是他的灵魂,那里面极其繁富而精微的一切皆有:天、地、云、星、花、雪、风、火、奔雷、血、泪、佛、基督、曹雪芹、黑格尔、瓦格纳……他“枯瘦”的身躯里,包容着整个宇宙。他永远是他,自知生命脆薄,却自负翅膀能化为蓝天的一枚“蓝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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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为什么我的翅膀是蓝色?

啊!我爱天空

我一直向往有一天

我能成为天空。

(《蓝蝴蝶》)

诚然,他说过“我选择紫色”。因为紫色低调。在《我选择》一诗中,他选择了那么多。而他的生命终以“我选择不选择”,实现了他最后的选择——“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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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化城”之中,他确如庄周之梦蝶,飞舞过了,将冬夏春秋一一尝遍,终又翩翩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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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日,周梦蝶告别人世,享年94。


而我个人最爱的,终是他的那首《燃灯人》,是我与他的诗最初的相见——

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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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此推荐:

《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各书店有售;

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之:《化城再来人》。Bilibili官网可看。(如果你想体验一下什么叫做“从前慢”......)

小注:化城——意为一时幻化的城郭。佛教用以比喻小乘境界。出自《妙法莲华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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