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瑤草,天堂放異香(一)

2月27日,秦腔表演藝術家蕭若蘭老師離開她熱愛的秦腔藝術已24年了。現將寫於2014年蕭老師80誕辰之際的拙文發上,再次緬懷這位傑出的秦腔表演藝術家。

在眾多的秦腔旦角表演藝術家中,我最欣賞蕭若蘭老師的表演藝術!

2014年,正值蕭老師八十誕辰,那縈繞在我耳畔幾十年的百聽不厭的唱腔,那細膩傳神、婀娜多姿的表演促使我大膽提起筆來……

初識這位秦腔名家,是七十年代末通過電視觀看其主演的《奪錦樓》。此前也曾隨家長多次進入劇場看戲,《小八路》《紅燈記》《血淚仇》《洪湖赤衛隊》等都印在我幼小的心靈。銀幕上放映的樣板戲,也因親朋們將工會發的票都給了我這個小戲迷而得以反覆觀看。可是,那天晚上熒屏上的這出戏,特別是錢瑤英的唱腔和表演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於以往。沒有了慷慨就義時的激昂,多了眉目傳情時的羞澀和嫵媚,唱腔也從激越悲壯之聲一下子滑到了婉轉纏綿,不禁驚奇秦腔原來還可以這樣唱……正是這一次“邂逅”,讓我記住了一個名字:蕭若蘭,並從此成為蕭派藝術的鐵桿粉絲。這一追就是幾十個春秋……

在無數次欣賞了那令人陶醉的蕭派藝術之後,我試圖尋找出那一晚讓我痴迷的奧秘,然而越是探尋越覺得困難,因為表演藝術的魅力常常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因此,下面這些漫無邊際的雜談僅僅是我“追”了幾十年之後,對於蕭派藝術以及蕭老師個人的部分了解和點滴感受而已。

人間失瑤草,天堂放異香(一)

(一)

西安北郊的龍首原上,曾經壯美的大明宮早已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1934年,蕭若蘭就出生在這個曾在煌煌大唐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地方。她的父親——易俗社早期學生蕭筮易,視女兒為心頭肉,把供女兒讀書視為成就其未來的唯一途徑。可是,烏黑的木板,無趣的說教,滿紙的文字,哪及平日眼中那五光十色的舞臺!從小生長在劇社的蕭若蘭,記得住戲詞,卻背不過課文。年幼的她像是被戲神灌了迷魂湯!在鄭香亭先生的指導下,七歲的她登上了易俗社的舞臺,一出《別窯》讓社裡的行家們看到了一顆希望之星隱約閃現,也讓她的老父無奈接受了女兒從此要踏上學戲這條道路的現實。

易俗社自創辦之日起即規定不收女伶,又規定離社的學生一律不能重返母社從藝。為了女兒學藝有成,蕭老先生忍痛離開母社,帶著女兒走上了闖江湖的道路。此一去,易俗舞臺上一顆小星星還未及發光即黯淡了,本地及外縣的各個班社裡卻因此多了一個伶俐的小坤伶。坎坷的江湖路,逼得她一出一出的學,一場一場的演,“八歲紅”的藝名是來自觀眾的讚譽,而寒冬季節那紅腫的小手和凍爛的雙腳只有在下臺後塞入老父懷中才能感受到一絲溫暖……

在人民當家作主、藝人地位發生翻天覆地變化之後的1952年,18歲的蕭老師走進了易俗社的大門,並有幸被選拔進入為參加全國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而組建的西北演出團,她在《遊龜山》中飾演“回船”、“藏舟”兩折戲裡的女主角胡鳳蓮。雖然她是帶著幾十本(折)戲走進易俗社的,但是,曾經演出的這些劇目大多是出於營業需要的“急就章”,缺乏精益求精的藝術追求。而身處西北演出團,有封至模、惠濟民、李正敏、宋上華等“明師”傾囊相贈,藝術上自然是精雕細琢。中國戲曲表演的特殊性決定了“口傳心授”是戲曲教育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在培養演員的初期,它能縮短演員的成才時間,在提高階段,它又能使演員在“明師”的指導下,把掌握的表演程式有選擇的運用、轉化,使表演更符合人物,更合乎戲曲審美,從而在塑造個性鮮明的人物的同時又使觀眾得到美的享受。所以說,加入西北演出團,蕭老師是幸運的!面對經過馬健翎先生修改的優秀劇本,幾位藝術大家的再度創造,讓年輕的蕭若蘭在藝術的海洋中揚帆起航了。從此,戲因人而廣為流傳,人因戲而享譽全國。《藏舟》這折戲在秦腔戲迷心中與蕭若蘭的名字密不可分!

人間失瑤草,天堂放異香(一)

《藏舟》(蕭若蘭飾胡鳳蓮,尹良俗飾田玉川)

我們不妨來細細品味蕭老師在《藏舟》中的表演:先說出場。她飾演的胡鳳蓮背對觀眾,輕搖單槳,碎步圓場如行雲流水,輕微的晃動則表現出小舟于波浪之中的顛簸之態,一下子把觀眾帶入到龜山下、江心中那個具體的情境當中。由於刪改的緣故,我們現在看到的圓場僅為五十年代演出的三分之一,孫莉群老師就曾親口告訴我:“當時要跑三圈圓場,我想向名演員學習,在前面演完,妝都不卸就趕忙跑到側幕條旁邊看蕭若蘭的圓場,那真是好!跑一圈就能得一個通堂好!”而這令人叫絕的演技,是蕭老師臺下一點一滴的辛苦積累,“她那如同水上漂的‘圓場’,是綁著沙袋,繫著繩子,一圈圈、一天天苦苦磨練出來的!”(蘇芸芝語)

她扮演的胡鳳蓮,初見田玉川,疑問閃現於眉宇;瞭解緣由之後,動作敏捷利落,忽聽岸上人喊,急搖船槳,速向江心,待到二次上場,“江岸上官兵齊佈滿”,心中難免緊張、猶豫,又不得不上前答話,眼神的運用在此起到點睛的作用:看唐袞——茫然,想對策——焦急,見父屍——猛醒,再次抬頭時,弱女子心中主意已定。花旦行長於表演,觀眾已有共識,並常常特意捕捉臺上那一個個精彩的瞬間,而優秀的表演藝術家則能以準確的表現而木秀於林。有蕭老師傳神的表演作為參照,他人就常常讓人略感不適,嗓音明亮的失之於剛,唱不出一腔愁腸與柔情,側重表演的又過分強調胡鳳蓮的勇敢,面對官兵,直言快語,似乎說得很過癮。但是,胡鳳蓮的身份和當時的情況,面對官兵時她難免緊張,口齒不太流利,有瞬間的停頓用於思考對策是人物在這種環境下必須的,也是表演上必須交待清楚的,否則就缺乏真實感。蕭老師演這段戲,是在官兵說不理民事被抓住把柄後才直言怒斥,而不是一上來就短兵相接。有人在官兵走後加有擦汗的動作,但是放在一段伶牙俐齒之後就顯得生硬、彆扭。可見,只有準確地表現角色的內心世界才能帶給觀眾以身臨其境的感覺。

官兵退去,船至江心,勇敢的漁家女又重現其溫柔、善良的一面。最初對田玉川的挽留,完全出於對其命運的擔憂。驚醒之後,孝紗擦眼,手託香腮,再看田玉川時,心情已由感恩轉為愛慕,情緒層層推進,又含蓄得當。欲言又止,躊躇不前,白紗遮面,伸手欲拉,又急忙縮回,“不染半點狎褻之習”。其後與田玉川的問答,目轉神隨,眉動情至,且在整折戲裡,頭上戴的那縷孝紗不僅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更不是妨礙表演的累贅,而成為身體的有機延伸,羞澀時的遮掩,讓雙眸粉面若隱若現,行船時的輕搖,如當風吳帶,襯托出少女的楚楚動人,而那關鍵之處看似不經意的一抖,又彌補了服裝無水袖的欠缺。由於體會深刻,內心充實,人物的心理活動得以充分外化,漁家女形象鮮活的立於舞臺,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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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失瑤草,天堂放異香(一)

《奪錦樓》(蕭若蘭飾錢瑤英,寧秀雲飾錢瓊英)

我始終認為那種舉手投足、嬉笑怒罵皆入情(特定人物在特定環境下的特殊情感)入理(大眾普遍認可的情感表達方式)是表演的最高水平。作為一位傑出的秦腔表演藝術家,蕭老師在表演過程中能夠準確地把握具體環境以及環境中的人物的內在氣質,用頗為內斂的方式展現出了人物細膩的情感變化,使觀眾在觀賞中獲得美感,產生愉悅。當然,受文化水平的侷限,她不可能講出多麼高深的理論,但是,天資的聰穎,經驗的豐富,體察的細膩,都使她對所扮演的人物有較深的認識並有較精準的表現。《奪錦樓》中的錢瑤英之所以成為她藝術長廊中的又一個代表性人物,就是源於這份精準。“觀文”一場,人物那份精明,溢於言表,面對梅玉鑑那在她看來“古古板板”的文章,不過瞄了幾行,就絲毫沒有看下去的慾望,急切地、甚至是有些強制地要與姐姐更換,平時遇事都要姐姐相讓的背景故事在她似乎是不經意的表現中被從幕後帶入前臺,無需筆墨描述,無需刻意言明,一個眼神,一個表情,觀眾即心領神會。柳子俊那生花妙筆描繪的字裡行間,讓她動容,但是因與縣令、夫人不甚熟悉,因而表現出的僅僅是喜形於色,而非眉飛色舞,但又有別於初上公堂時的膽怯,此景下、此情中的此人,生動地展現給觀眾,不過兩個場次,層次卻已分明。到了“柳公館”一場,由於是自己租下的公館,昔日的拘謹一掃而空,喜形於色已不足以表現她的心情。夜不能寐,坐臥不寧,那放光的雙眸,那輕快的臺步,盡情地渲染著人物那滿心的喜悅。望著臺上這個幾乎成了“快樂的小鳥”的錢二小姐,觀眾似乎都能觸摸到她那怒放的心花。“豁出去不睡了”的她終於等來了柳子俊的書信,接信時對母親、姐姐說“不用看,不用看”以及隨後的一段唱,語氣嬌嗔,神態自信,還帶有一絲自得,頗能表現角色的個性。正如王學秀先生評價的那樣:“表演得有層次、有稜角、有性格、有深度,感情起伏,逸緒紛揚。細緻處如棘刺猴飛,蓮心珠跳,只見生動之機,不見針線之跡。她那一哭一笑,一哼一哈,一籲一嘆,一謦一欬,無不妙趣橫生,把錢瑤英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精神狀態揭示得十分生動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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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錦衣》(左:蕭若蘭飾姜琴秋)

《拾玉鐲》是中國戲曲舞臺上出現頻率極高的一出喜劇,幾乎各個劇種都曾將其搬上舞臺。京劇名旦李玉茹那一雙明亮的、會說話的大眼睛就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京劇名旦劉秀榮根據自己的理解對許多細節所作的改動也令人難忘。蕭老師的《拾玉鐲》比起同行來毫不遜色,如果說李玉茹老師那雙大眼睛很能表現出人物的聰明伶俐的話,那麼蕭老師則以能細膩地傳遞出懷春少女的嬌羞而著稱。我看的那次演出,得秦腔名家張新華、王輔生助陣,高手同臺,火花四濺。只是由於本子的原因,張、蕭二位的對手戲未能像《藏舟》、《洞房》那樣酣暢淋漓。等到劉媒婆進門,王、蕭二人的表演則令滿臺生輝。舞臺上,一個刻意揭穿,一個極力掩蓋;一個熱心地向前撲,一個發窘地向後閃;一個明知故問,一個言語支吾;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個急於將其支走;到後來,一個索性開始模仿,一個又驚又羞不知所措,當一個回頭、一個偷看時,兩人的目光相對,一個扭頭偷笑,一個則像是突遭電擊,迅速轉身,雙手掩面,看到此,觀眾莞爾而笑。王老師的劉媒婆風趣、熱誠,滿臺是戲又不過分,蕭老師的孫玉姣嫵媚、嬌羞,觀眾看到她在劉媒婆的步步緊逼之下窘態百出時,都會頓生憐惜之情。雖然這時蕭老師年事已高,扮相未能盡顯人物所需的粉團玉琢之貌,但是那“有女懷春”之情、之態不僅“誘”了吉士,更“誘”了觀眾!

在當下,扮相靚麗的花旦演員比比皆是。她們靈動的臺步,俏麗的身段,閃亮的雙眸,華麗的裝扮,讓臺下的我“悅目”,但卻總有一些不滿足,總體感覺未能達到“賞心”的程度。究其原因,大約是演員表演上傳遞出的那種時尚氣息令人有些不適。表演靈活但外露,精明但逼人,總之“露”的多“遮”的少,本人青春時尚的氣質掩蓋住了人物應有的時代特徵以及在時代、環境影響下而形成的含蓄、內斂的氣質。因而,即使表演羞澀,在光芒四射得令人感到“灼目”的表演之後則顯得有些突兀。這一點,竊以為還是需要再琢磨體會並有所收斂為好!


人間失瑤草,天堂放異香(一)

與京劇大師荀慧生先生合影(右一為蕭若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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