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北京司途(五)


故事:北京司途(五)

阮一自秋天以來就開始在大望路的一家公司實習,他偶爾深夜開車回家時不忘去她那間陰暗潮溼的小屋裡看看她,很少在那裡過夜。

冬天來臨,她每天看他心事重重,好像根本沒有活在這個世上,便暗自在心裡把他當成一個將死之人,或者一個僅僅滿足她的工具。她見過他大學四年裡活著時的樣子,那時他未必真的活著,一副枯槁的形容壓抑著的情緒只在見到她時變得熱情似火。

可她也始終壓抑著他那短暫的熱情,在那四年裡他們住遍了學校周邊的小旅館,一直沒有發生過關係,直到畢業的兩年後,她依然是清白之身。

無論是在那一個個小旅館還是在這間陰暗潮溼小屋裡,他都像一條被拋在岸上的泥鰍,孤獨地尋找可以鑽進去的洞穴,六年的時光耗幹了他的精力,並始終堅信她那如磐石一般難以進入的身體不可能有人征服得了。

五丸穿著拖鞋從外面的衛生間裡走進來,門外傳來一陣衝馬桶的聲音。“還是由我繼續說吧,繭雲並沒有被你的語言打動。”繭雲坐在這間不到十平米住著兩個男人的屋裡,一臉漠然地盯著他們,兩張床的距離不到十公分,此時繭雲坐在細周的床上。

細周:“你才認識他幾年,我從大學就一直跟他混在一起。”

五丸:“那又如何,也許你並不瞭解他,我通過他的文字並不比你通過現實生活了解他的少,說故事起碼需要點天賦。在我看來,他對阮一的感情複雜程度絕不是像你說的那樣簡單,我們一起發生的那些事情難道你不打算提一下?”繭雲繼續聽著故事。

在麗都那無數個等待的夜晚裡,他與對面酒店保安的距離走得越來越近,兩人坐在車裡抽菸,在寒風中化作兩具石像,或者離得遠遠的裝作互不認識。

他根本不把保安當成朋友,保安也只覺得他也就是個司機而已,兩人的命運本質上沒什麼不同,重疊在一起只會讓雙方的絕望同時倍增。

他們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從寒風中分辨出不同人攜帶的不同氣味,再者就是得到幾句敷衍的感謝和冰冷的微笑。保安向他說的那些事情,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總是用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打擾他們一起抽菸的安靜氣氛。

他僅僅需要有個人和他一起抽菸而已,其他信息他並不渴望得到,至少不是非要從這個一文不值的保安口中得到。

保安一開始還用普通話,沒說幾句舌頭就跟不上腦袋了,乾脆就用阜陽話,聲調明顯提高了兩倍。他說的越盡興,他就越厭惡這個來自家鄉的落難者,正如厭惡那分佈在全國各地的三百萬阜陽人一樣。

他的身體裡流著跟他們一樣的血液,無論隔了多少代用多少學識加以偽裝,都洗刷不乾淨血液裡流淌著的荒蕪的土地、破敗的村屋、惡臭的水溝、貧窮的老人、粗鄙的素養、髒亂的環境、無家可歸的大黃狗。

他逃離家鄉的目的就是要逃離這些,保安卻悉數把它們展現在他面前。等到保安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再也找不到新話題,他便不再把車開到酒店門口。

那個院子裡的人至少有一半以上活躍在電視熒幕上、電影節上,或者微博熱搜榜上,至今除了一些被時代洪流淹沒的人和在風浪中不知漂泊到了何方的人外,大部分人仍然活躍著。

即便是英雄變成了小丑,小丑變成了英雄,對活躍本身並沒有什麼影響,真正不再活躍的人是連做小丑的資格都沒有的。

這個院子到底是誰的,腦袋和口齒同樣不靈光的保安是沒能說的明白,不開宴會的時候他常看到李氏夫婦出入,但從來不在這裡過夜,多半在凌晨兩點前就離開了,其他人除了木司每天進出外就沒有固定人員出入了。

他佔據著這個院子,對來參加宴會的人們行主人之禮,但誰都知道他並非這裡的主人。

在三巡眼裡,他在那些人面前顯露出的談吐和修養與他所瞭解的完全不符,彷彿只在這個院子裡才持續爆發著生命最高能量,燃燒著自己,生怕人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這股烈火而徹底對他失去興致。

直到最後一位賓客踏出院子的大門,他立即油盡燈枯,酒精也在這個時候才發揮作用,他躺遍了院子裡的所有角落,英短貓在他身上踩來踩去,把嘴伸到他的鼻孔處試探他是否還在呼吸。

兩人常常坐在佈滿黃色燈光的大廳裡,各自抱著手機一言不發,與在那間開劇本會的小屋裡的場景如出一轍。有時他對他說,你為什麼你不說話,難道你是個啞巴嗎?這時他會尷尬地笑一笑,當他說話時,他又呵斥道,閉上你的嘴吧,剛剛那麼多人你不說,現在說給誰聽。

此後他們形成了這種默契,誰也不打擾誰,他起初還絞盡腦汁地預判什麼時間該說話,什麼時間不該說話,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後,乾脆就真做了啞巴,他再也沒過問過他。

他無非是在等他那句:“你走吧,明天再過來接我去公司。”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深夜耳邊除了寂靜什麼都沒有。在這期間他會監視他的微博,帶著壓抑著的憤怒情緒看到他發的那些微博,有時會笑出聲來,他絕對不是發自內心的笑,更多的是對他的嘲諷。

自從他跟在他身邊,他發的那些獲得數萬點贊和評論的微博再也無法吸引他,以往被認為的真知灼見因為距離而變得寡淡如水,甚至濫情至極。也許從這個冬天開始他就不再對他有任何崇拜,如同在初中的某一天突然意識到父親竟然是個無能之輩,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徹底坍塌了,至今仍未重新建立起來。

一個人的世界不會坍塌兩次的,況且他那早已佈滿斷壁殘垣的世界還能坍塌到哪裡去呢。他之所以沒有因此離開他,是因為暫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重新建立新世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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