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我願意把自己定義為中國的自由主義者

有人說他是中國威權主義在海外最積極的吹鼓手,他承認自己與很多官員甚至是國家領導人保持著良好的互動,但在他看來,這只是他學術研究的一部分


鄭永年:  我願意把自己定義為中國的自由主義者

鄭永年:

我願意把自己定義為

中國的自由主義者

本刊記者/蔡如鵬

本文首發於《中國新聞週刊》總773期

鄭永年,無疑是近年來中國最具公共影響力的政治學者之一。

他的時評文章頻頻出現在媒體的顯要位置,並被廣泛轉載;他縱論中國發展道路與發展邏輯的著作,是市場上最賺錢的暢銷書;他與中國學界和官方保持著良好的互動,經常受邀出席各種政策論壇,為中國的改革和轉型建言獻策。

對於複雜且棘手的中國問題,鄭永年往往能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和準確的預判。這使得他漸漸在中國讀者中積累了影響,而這種影響又因為他海外學者的身份,變得愈發受人矚目。

雖然鄭永年至今仍保留著中國國籍,但任職於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的他在很多人(包括官方)看來,其言論代表了或者反映著海外的聲音,提供了一種不同的視角,應該給予更多關注。

廣州市社科院研究員彭澎與鄭永年有過數次接觸。他認為,這幾年鄭永年在國內的知名度越來越高,與他身處新加坡有很大的關係。“他只要在《聯合早報》上發表一篇文章,國內的《參考消息》一準轉載。”

高關注也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

鄭永年本人很牴觸從意識形態出發討論問題。他的文章不以左右為依歸,常常受到左右雙方的攻擊。“左派把我想象成右派,右派把我想象成左派,其實我什麼派別都不是。”他自嘲地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2010年初,他所著的《中國模式》在中國出版。這本書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被《亞洲週刊》評為當年十大好書。由於他在書中對中國現行政治模式做出了不少積極的評價,很多自由主義者指責他粉飾權力、美化現實。這種指責最終演變成一場在中國學術界非常罕見的當面責難。

2011年5月30日,鄭永年受邀出席上海論壇,並在閉幕式上發表演講,討論中國政治模式的一些特徵。演講進行到一半,臺下的新儒家學者秋風突然起身,走到主席臺前,手指著鄭永年連喊三聲:“撒謊!撒謊!撒謊!”並離開了會場。

事後,秋風在自己的微博上指責說:“鄭永年奢談中國當下政治模式為人類最好,簡直完美無缺。在下實在不能忍受這種侮辱眾人智力的行徑,與一研究政治哲學的朋友憤而起身離開。”

對於這類指責甚至是攻擊,鄭永年的態度是坦然,不回應,不捲入任何紛爭。他認為,許多中國學者已經習慣從各自的意識形態出發,把具體的實證問題扭曲成意識形態問題,加以情緒化解讀,“這不僅對解決當下中國的各種問題沒有任何益處,也不是做學問的態度”。

中國的自由主義者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博士生邱道隆是鄭永年《中國的“行為聯邦制”》和《技術賦權》等多本英文著作的中文版譯者。在他看來,相對左右兩派而言,鄭永年看待中國問題的態度更加務實。

“他的思維和文字平和客觀,沒有偏激的戾氣和言語的煽動;讀他的文字,沒有熱血澎湃、激情昂揚地想興沖沖去改造世界的衝動,而是讓讀者體會到一種深厚的學理和理性的認知,讓人禁不住陷入一種思考,感受到一種對社會問題關切的情懷。”邱道隆說。

鄭永年把自己的治學態度概括為理性主義。他相信,對任何問題都要進行理性分析,而不是意識形態化的診斷。“理性主義的態度並不複雜,它堅信任何社會問題的產生都有其根源,也堅信人類能夠找到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

他常說,學者研究社會現象,如同醫生給病人看病。“醫生的職責是根據知識和經驗給病人治病,如果病沒有治好,只能說自己的知識不夠或者專業技術還要加強,而不能說病人的病生錯了。作為一個醫生,不能光罵,而是要去診斷,它是怎麼得病的,得的是什麼病,才能開出有效的藥方。”

這些年,儘管針對他的質疑不斷,但鄭永年從沒捲入過任何紛爭。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解釋:“一個人每天只有24小時,如果這個也回應那個也回應,就沒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情了。”

一位熟悉他的書商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鄭永年非常勤奮,幾乎所有的空閒時間都用來工作。“和國內一些光說不寫的學者不同,他是真寫,而且產量非常高。”

很多人認識鄭永年都是通過他的專欄。他開始寫專欄文章是在1996年,給香港的《信報》寫。2006年以來,儘管換了一家報紙,但他一週寫一篇專欄的習慣一直沒有中斷。如今他的專欄文章主要刊登在新加坡《聯合早報》上。

這些專欄文章多以時政內容為主,緊扣熱點話題,行文通俗易懂。

“我評論的東西和我的學術理解分不開,我的主業是做學問,寫專欄只是一個業餘愛好。”鄭永年說,“學者和社會的關係就像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假設有個人生病了,儘管我不是他的主治大夫,但作為一名醫生,也應該提供解決方案。我覺得這是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

身為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平時不得不面對繁瑣的行政事務和各種各樣的會議。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不管多忙,他每天至少要留出兩個小時給自己,做學問,或寫文章,雷打不動。

不過,這些文章也給鄭永年帶來了不少麻煩。一些人罵他是“御用文人”,是中國威權主義在海外最積極的吹鼓手。

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的過程中,鄭永年反覆強調,他首先是一個知識分子,在學術上是完全獨立的,不依附於任何人或組織。他承認,他與很多官員甚至是國家領導人保持著良好的互動。但在他看來,這只是他學術研究的一部分。

“作為獨立的學者,上至總統總理,下至平民百姓,我都可以接觸、交流。”他說,這也正是他喜歡學者這個角色的原因之一。

但獨立並不意味著中立。邱道隆評價說,鄭永年研究中國問題,具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他把愛國主義作為學者應該具有的重要品質。在他的文字中,處處可以見到“愛之深、責之切”的意味。

“是中國人,肯定要為中國說話。”鄭永年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如果一定要劃分的話,我更願意把自己定義為中國的自由主義者。”

他說:“中國不缺自由主義者,但絕大多數都是西方自由主義者。我們有太多的西方政治學家、西方經濟學家、西方社會學家,他們只會照搬西方教科書。我仍然認為,通往自由是人類共通的東西。但遺憾的是,中國沒有自己的自由主義者。”

從新加坡觀察中國

鄭永年1962年出生於浙江餘姚農村。1977年高中畢業後,他回到村裡,成了一名地道的農民。在鄉下,他做過記工員,當過村裡的小會計。艱苦的農村生活,直到1981年他參加高考、被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錄取才得以結束。

四年農村經歷雖然短暫,但對鄭永年影響很大。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1990年他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博士,論文題目一度就想選中國的農村改革。“這段歷史我太熟悉了,當年搞土地生產承包責任制,我就在村裡幫農民分田分地。”

不過,考慮到對太熟悉的東西容易情感化,反而不客觀,鄭永年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題目,轉向中國的中央地方關係。這就是邱道隆後來翻譯的《中國的“行為聯邦制”》。

北大的生活,讓鄭永年感到既輕鬆又興奮。“因為農村太苦了,讀書還是要輕鬆得多。”他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一到北大,覺得大開眼界,很多東西從來沒有聽說過。事實上,在上大學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國際政治,他最初報考的是歷史系。

“當年北大歷史系和國際政治系在同一個大院內。”鄭永年猜測,“可能是招生的老師覺得我英文考得不錯,就把我弄到國際政治系去了。”不過,國際政治系的很多課程也與歷史相關,比如國際關係史、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等。

1985年大學畢業後,鄭永年又在北大待了5年,前3年讀研究生,後兩年留校任教。在讀研究生時,他開始對理論著作產生了興趣,尤其是西方政治理論。這期間,他受浙江人民出版社之邀,主編《政治學譯叢》叢書,組織翻譯了《政治學的方法與範圍》等一批西方學術名著。

上世紀80年代末,出國留學是很多青年人夢寐以求的,鄭永年也不例外。1990年,他踏上遠赴美國的留學路。在普林斯頓大學,鄭永年遇到了很多知名的政治學學者,國際政治經濟學奠基人之一羅伯特·吉爾平就是其中一位。

常看鄭永年文章的人都知道,他的文風簡潔平和,文字淺顯易懂。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這與他的老師吉爾平有很大的關係。

吉爾平雖然學術造詣高深,但並不認為理論就是生澀的知識。他總是要求他的學生寫文章時少用生僻字。“他告訴我們,你們寫文章要讓別人看得懂。”鄭永年回憶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直記著吉爾平的話。如今,他也這樣要求他的學生。他認為,這是訓練學生的最有效方式。很多人沒有想通一件事情或者看清一個現象就去寫文章,必然要用一些其他人看不懂的概念。想通之後,最複雜的事情和現象也可以用普通的語言來表達。

1995年鄭永年拿到博士學位後,面臨新的選擇。“當時我有過猶豫,如果進入公司的話,會有十幾萬美金的年薪。那個時候年輕人需要錢。但是最後,我覺得讀了一個博士去做金融、經濟不符合我的價值觀。”他回憶道。就這樣,從普林斯頓畢業後,他又到美國另一所著名大學——哈佛大學做了博士後。

定居新加坡,是鄭永年學術生涯的一大轉折。

1996年,鄭永年即將離開哈佛,開始籌劃自己未來的學術之路。當時,“亞洲四小龍”的經濟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讓他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我想了解它們成功的經驗,探究除了西方之外的不同發展模式。”他說。

鄭永年本來計劃在新加坡只待兩年,並沒有做長期定居的打算,但他很快發現,對自己來說,這是一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從那時至今,除了在英國諾丁漢大學的3年,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那裡。

地處馬六甲海峽的新加坡,雖然學術圈子不大,但高度國際化,與歐美聯繫密切,英語又是主要的官方語言,這讓看重國際視野且習慣英語寫作的鄭永年非常滿意。更重要的是,新加坡離中國很近,但又不屬於中國,地位超然。

“中國很多學者做研究,有些是資料不夠,有些不夠客觀。在新加坡,你至少能夠保證獨立,並能夠及時掌握學術與現實動態。”鄭永年相信,這是觀察中國的一個好地方。

在他看來,新加坡位於東西方文化的交匯點。在這裡,沒有一個完全占主導地位的文明,各種文明處於均衡狀態。“這樣你反而比較超然,學術做得比較好,這是它的優勢。”鄭永年說。

把中國解釋清楚

如今,鄭永年每個月至少來中國大陸兩次。他頻頻到各地尤其是基層和農村考察,頻繁程度超過了很多國內的政治學者。

考察中,他一面給當地政府授課、做研究,一面抓緊機會了解這些體系的運作。

“我確實對中國社會很關心,否則儘可以選擇更享受、更容易的生活方式。”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的目標是“把中國解釋清楚”。他把自己正在進行的研究稱作“解釋中國三部曲”。

第一部《作為組織化王者的中國共產黨:文化、再生產和轉型》已於2010年在美國和歐洲出版。在這本書中,鄭永年解構了中國共產黨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中共都是主導中國政治的最重要力量。”

第二部《嵌入於國家的市場:中國的政治經濟學》解釋了中國的國家和市場關係,已經寫完,正在評審。

第三部《內部多元主義(暫定)》最為重要,他將從文明和民族國家的角度,探討中國國家形態的過去、現狀和未來發展道路,預計在五六年內完稿。

這三本書一本講中國共產黨,一本講政治經濟學,一本講國家形態,互相獨立,又相互關聯。

“解釋中國”的學術計劃,最初萌芽於鄭永年1990~1995年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求學期間。一開始,他和其他學者一樣,在西方主導的政治學世界中,以西方的語言和理論進行中國問題研究,不過,他很快產生了懷疑。

“西方理論是解釋西方經驗的產物,馬克思的‘勞動分工論’、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都是通過考察當時西方社會,把社會現實概念化、抽象化的結果。中國的現實與西方不一樣,生搬硬套這些理論並不能完全地解釋中國。”他說。

在國外遊學多年,讓他最遺憾的是,在社會科學領域中國人至今仍沒有話語權。這一領域的經典理論,基本都是18、19世紀西方轉型時期的產物。那個時期,歐洲誕生了馬克思、馬克斯·韋伯、亞當·斯密等一大批偉大的社會科學家。

“中國今天轉型的體量,是當年歐洲的好幾倍。中國卻沒有能力對此做出解釋。首先從情感上,就很難讓人接受。”鄭永年說,“解釋中國是中國人自己的責任,不是西方的責任。”

在他看來,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科學學者之所以無法解釋中國的發展和變革,根源在於中國學者的思想處於“被殖民”的狀態,沒有形成中國自己的社會科學知識體系,僅僅套用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和理論,就像“看著蘋果(西方)來論述橘子(中國)”。

他在《知識體系是最強的軟力量》等文章中提出,“社會”是體,“科學”是用,中國的社會科學要想解釋中國,必須著眼於中國社會,對之進行實證研究,在此基礎上提煉出符合中國社會發展規律的概念和理論,建立中國自己的社會科學知識體系。但這種知識體系不是自說自話,必須能與西方社會科學進行充分交流、對話,能夠互相學習。

“我不是說自己就能構建起這個體系,但至少你要有這個意識,要去做這個事情。”鄭永年曾說,他希望能活到100歲,把中國解釋清楚。

為了保證學術研究的時間,鄭永年儘可能保持簡單的生活方式:不隨便參加飯局,週末待在辦公室做研究或寫作。他有一種特殊的緩解疲勞方法:中文寫累了換英文,英文寫累了換中文。

他也沒有太多的興趣愛好,唯一的消遣是跑步或者走路。

“跑步可以培養三種感覺,孤獨感、飢餓感和疲憊感。尤其是孤獨感,對於學者很重要。” 他解釋說,“孤獨感是自己跟自己的對話。做學問的人沒有孤獨感,很難有冷靜的心智。”

(實習生謝君怡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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