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主義先鋒董竹君一共活了97個年頭，在她長達一個世紀的生命裡，她的婚戀生涯卻僅僅只有14年。1929年，董竹君與丈夫夏之時正式分居，1934年兩人依照五年之約離婚，此後一直到過世的半個多世紀裡，董竹君一直是孤身一人。
然而，在這半個世紀的人生裡，董竹君也曾動過一次情，而讓她動情的男子則是連任四屆菲律賓華僑抗日戰爭後援會主席的陳清泉。
陳清泉祖籍福建廈門，他是董竹君的朋友。早在董竹君剛與丈夫分居帶著四個孩子創辦群益紗管廠時，兩人就認識了。
最初的陳清泉是以董竹君贊助商的身份出現的，當時的他剛從南洋回來，在好友莊希泉的介紹下他和另外幾位歸國商人決心入股董竹君的群益紗管廠。“扶持中國人自己的企業對於抵制日貨是一把利劍”，當陳清泉把他的這句話說給其他幾位南洋商人聽時，董竹君對他投去了讚許、感激的眼神。也是從這時起，她對這個身材高大、外表儒雅的商人有了幾分好感。
因為合作的緣故，董竹君與陳清泉經常有往來。陳清泉打第一次見到董竹君起便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傾慕，畢竟，在任何年代，女性辦廠都是一件稀奇事，尤其，這個女性還是一個異常美麗且有故事的女性。但陳清泉對董竹君的傾慕較之普通人對她的傾慕又多了幾分好奇，他實在不明白，她為何放著好好的豪門富太太生活不過而跑出來開廠。
男女之間的情事從來最是說不明白，陳清泉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的關注超過自己想象時，他隱約覺得作為他該與尚未完全離婚的她保持距離了。可理智越是告訴他要刻意保持距離，他卻越做不到。為了接近董竹君，陳清泉竟以合作的名義將她約出來單獨吃飯。
董竹君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自然已經覺察出陳清泉對自己有些不一樣。只是，礙於雙方的身份，她不說，他也不道破。
隨著合作的深入，陳清泉慢慢以朋友的身份走入了董竹君的生活，他們互相談理想、談人生。董竹君素來對自己的私生活非常在意，所以為了避免他人閒話也為了避免給陳清泉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董竹君與陳清泉見面時總是帶上三個女兒。
讓董竹君意想不到的是，陳清泉竟然與她的三個孩子建立了非常良好的關係。三個孩子很喜歡這個“陳叔叔”，而陳叔叔對三個孩子也分外有愛。每每看到陳清泉與三個孩子打鬧的場景，董竹君就不自覺地有些恍惚。
在一次聊天中，陳清泉曾問董竹君對未來作何打算？董竹君知道他問的是婚姻和感情，可她卻裝作沒聽懂地答道：“我們生於這個年代的女性，責任上不僅僅是爭取自身的自由，還要為下一代做個鋪路人。為此哪怕起到一顆螺絲釘的作用也好。”
陳清泉聽完後也大概懂了她未說出那部分的意思，他點點頭道：“我能理解你，佔據你心靈的只有兩件事：事業和教育兒女成才。應該好好幹一番，我慢慢加入和你一起幹。”董竹君聽完他這句話後笑著點了點頭，自這次談話後，兩人的交往更加密切了。
在交往中，董竹君還將自己的革命進步思想灌輸給了陳清泉，但這些都讓他的合作者感到不安，他們隱隱覺得一個商人過分和革命扯在一起不是好事。為了阻止兩人往來，他們甚至肆意散播兩人的一些謠言，這無疑讓兩人都有些難堪。
在那個保守的年代，寡居的女人本來就比尋常女子更容易遭受非議，何況如董竹君這般出自青樓賣場女的美麗女子。很快，關於董竹君與陳清泉的謠言更加兇猛地捲來，董竹君思來想去後開始慢慢疏遠了陳清泉。無奈之下，陳清泉只得與友人重返了菲律賓。
但這段感情卻並未隨著兩人的分開就此消散，1932年董竹君的群益紗管廠在一二八事變中被日本人炸燬後，兩人再次取得了聯繫。這一次，依舊是再次回國的陳清泉傾全力幫助董竹君。當時，在菲律賓入股群益廠的華僑一致覺得是董竹君私吞了公款，相信董竹君為人的陳清泉與她取得聯繫後設法將她拍下的被炸燬工廠的圖片交到了華僑手中。也直到這時，董竹君因一二八事變遭致的誤解才得以解開。
中站立者為陳清泉
隨著這個誤解的解開，董竹君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她對陳清泉的感激也更增了幾分。
這之後不久，考慮到上海局勢緊張，陳清泉建議董竹君前往他的家鄉廈門避難再做打算。此間，一心想宣揚抗日救國的董竹君前往某女子中學做了抗日演講。董竹君的舉動遭受當局打壓後，她不得不再次回了上海。因為這場抗日演講，陳清泉家受到牽連，他不得不再次重返菲律賓。
1935年，即董竹君正式離婚一年以後，她在義士李崇高的資助下創辦了錦江飯店。不久，這家特色鮮明的飯店便受到廣泛歡迎，就連青幫大佬杜月笙也成了錦江的常客，為了吃到錦江的飯菜，杜月笙甚至還得經常性排隊等餐。一時間，錦江的風頭在上海成了無可企及的存在。
這之後不久的1937年1月24日，因董竹君的大女兒夏國瓊在上海蘭心大戲院的演奏取得成功，隨即，她被派往菲律賓以參與慰問團方式組織募捐。可讓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是，到菲律賓不久後，本為宣揚抗日而來的夏國瓊竟被誣陷是漢奸。
眼見情勢嚴峻，1940年，董竹君決定親自前往夏國瓊所在的菲律賓馬尼拉助她洗清冤屈。董竹君到達菲律賓後不久二女兒夏國瑛也到了馬尼拉，與此同時，另一個人也開始前往這個名叫馬尼拉的地方。沒錯，這個人正是與董竹君多年未見的故交陳清泉。
1942年10月，陳清泉特地從距離馬尼拉有一個小時車程的納卯省趕來看望董竹君。再見這一年，董竹君已徹底離婚，這是她第一次以自由的身份面對陳清泉。可彼時的陳清泉卻已和一個馬尼拉姑娘結婚生了孩子，所以這次見面，兩人心裡雖都有對方，卻依舊分外剋制。
在董竹君家逗留的七天裡，兩人交談了一個星期，從抗日到革命理想到分別這些年發生的大小事。這次重逢後，陳清泉更加確定了自己對董竹君的感情，只是他依舊隻字未提，畢竟此時的他已為人夫為人父。
只是，離開馬尼拉前的一天，陳清泉突然煞有介事地對董竹君說：“我已經決心在明年（1942年）離開天主教徒的妻子、兒女和職位，去蘇聯觀看後回祖國工作。”
陳清泉說這話時一直認真地看著董竹君，董竹君卻只裝作不經意地點了點頭。她知道，這是陳清泉做好了結束那段原本不美滿婚姻準備的徵兆。董竹君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好，畢竟，陳清泉並未告訴他自己離婚的真正原因。自然，她也不能阻止他的決定。
讓陳清泉和董竹君始料未及的是，這之後不久的一天，董竹君回到租住的房子時，女兒夏國瓊緊張地在樓梯口對媽媽說：“不好啦不好啦，陳叔叔的夫人來了，在家裡等著你呢。”直到此時，董竹君才意識到：陳清泉離婚很可能是為了她，而她妻子來找自己，多半是來找麻煩來了。
鼓起勇氣推開門後董竹君看到了一張寫滿了各種複雜情緒的臉孔，不等董竹君說話，陳清泉夫人便開口用中文說道：“你好，董太太，我叫娥歡，是陳夫人。”
董竹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你好，陳夫人，請坐，我給你倒茶。”“不用了”董竹君剛轉身準備去倒茶卻被她叫住了，這聲音不像推辭倒像是呵斥。董竹君心裡一緊，但她卻什麼也沒說。她感覺到娥歡的眼睛在掃視她，但她卻似乎無力阻止她。
“我專程從納卯趕來，就是想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能讓我們清泉吃不好、睡不著，魂牽夢繞的，今日一見，我算是認輸了。”
董竹君知道，若此時自己再不說什麼，娥歡定是要誤會自己和陳清泉發生過什麼了，一想到自己雖問心有愧卻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她便拾起了勇氣，她靜靜地聽完後看向娥歡道：“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我和陳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一直作為朋友在交往，我們每次見面女兒都在場，再說我們也是在商討開飯店這些與事業有關的事，你們家庭的事我是一無所知啊。”
董竹君一口氣說完後看向娥歡，她的眼神已經告訴她：她說的句句屬實。可娥歡豈會相信？她看也不看董竹君地厲聲道：“你也是一個家庭的受害者，我聽說你以前也有美滿的婚姻，你就應該懂家庭被拆散的痛苦，你為何要將這種痛苦強加到我的身上。”
娥歡說完這話後，董竹君雙腿一軟癱坐在了椅子上，這些年，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段婚姻和離婚給她的痛苦，可此刻她才知道“那些痛苦從未遠離她”。董竹君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可娥歡卻並未給她機會，她搶先繼續道：“認識你之前，清泉每日都是在工廠或者在家裡看書，我們幾乎從來不爭執，我相信天主，是天主保佑我們的婚姻。”
董竹君滿腹委屈地癱坐在那兒，她想辯駁，可她卻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畢竟在這件事上她是有錯的。她只得繼續忍痛聽著娥歡的呵斥，她腦子嗡嗡地聽到娥歡說：“你記著，我不是來祈求你，我們是天主教徒，我們在教堂結婚，我和清泉的婚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尤其你這種出身的人！”說完這話後，娥歡便狠狠地看了董竹君一眼後拂袖離去了。她走時，董竹君未抬頭可她分明感受到了那個眼神帶給她的灼痛。
那日，娥歡走後，董竹君一個人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呆坐了一整晚。一直以來，她都格外介意自己的青樓賣唱女出身，因為介意，所以她在生活裡便更加註意自己的言行。自打出青樓後，唱得一手好曲的她便再未開過嗓，而原因，不正也是因為不想別人由此聯想到她的出身嗎！
她本是清白的，即便在青樓，她只做過清倌人（賣藝不賣身），可世間的人卻都戴著有色眼鏡看她。
原本，她以為自己那個“青樓歌女”的出身已經影響不到她了，畢竟她已經蛻變成了一個成功的女商人，她還將四個女兒拉扯得有模有樣了。可即便她的私生活幹淨到像一張白紙，即便她把母親這個身份做到了極致，仍然有人會提及她的青樓出身。更為重要的是，這個人，還偏偏是她，陳夫人。
董竹君本不應該受這般委屈，畢竟她並未做過任何對娥歡有愧的事，可畢竟她心裡確實喜歡陳清泉，這又怎麼算呢？
天亮後，董竹君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抬起浮腫的眼看了看緊鎖的門，“是竹君嗎？我是清泉，都怪我，讓你受委屈了。”門那頭是陳清泉的聲音。聽到陳清泉熟悉的聲音，董竹君的眼淚又一次迅速地滾落了下來。“你在聽嗎？”陳清泉繼續在門口焦急地道：“我跟她提離婚她沒說什麼，我以為她沒什麼問題了，我怕她用極端的方式對你，所以我一路開車趕過來了，我一路上開得很快，竹君，你開門！”
董竹君忍著淚對著門口喊道：“你走吧，她說得有道理，菲律賓這趟我原本就不該來！”
“竹君，你要回國嗎？你再也不見我了嗎？”門那邊，陳清泉繼續焦急地問道。等待他的，是長久長久的沉默。
這次以後，董竹君做好了回國的打算，而陳清泉則再次回了納卯。兩個相愛的人就這樣再次各奔東西。
這次分手後，董竹君做好終生不再見陳清泉的打算，她也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可幾個月後，珍珠港事變爆發，美國人和日本人打起來了。此時，作為美國殖民地的菲律賓迅速成為了戰場。戰亂中，董竹君帶著兩個女兒倉皇逃命。找到避難所後不久，董竹君得知了納卯抗日戰爭後援會主席陳清泉被抓的消息。
董竹君和女兒在菲律賓
危難之際，董竹君歷經千辛萬苦趕到了納卯並按照其好友桂華山給的地址找到了陳清泉家。當娥歡在家裡見到董竹君時，她整個人都徵住了，她緩緩走到董竹君面前哭道：“他被抓走了，抓走的時候還發著燒，日本人連藥都不讓他帶，走的時候還用槍托打他的頭！”
董竹君看著傷心欲絕的娥歡心疼地輕拍她的肩膀道：“你後來給他送藥了嗎？”娥歡抬起淚眼道：“他們根本不讓送東西，多待一會就放狼狗咬人！”
董竹君看著娥歡六神無主的樣子憐惜地道：“你把東西給我，我替你去送。”娥歡感激地看向董竹君，她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前作天主教懺悔狀道：“他都說了，你們並沒有發生什麼，倒是我搞砸了，他回來以後一病不起，若非這樣，日本人抓他他也能拿槍自保。”
董竹君看著娥歡這副模樣心裡不禁一陣絞痛，她再次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娥歡的肩膀道：“我會想辦法幫你救他出來。”娥歡點點頭。
董竹君帶上藥品和衣物前往日本人監獄時，她心裡也戰戰兢兢的，可她知道日本人對會說本國話的人是不會太過分的。果然，當她用日語告訴他們她曾在日本留學時他們立馬放她進去了。
那日，董竹君看到滿身是傷的陳清泉時差點掉了淚，他半迷糊狀態地斜靠在牢房牆上，一走近她便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血腥味，董竹君知道這種時候自己斷不可有情緒，因為這是他最需要力量的時候，於是她輕輕走過去喚道：“陳先生，陳先生。”
當陳清泉睜開眼看到面前的人是董竹君時，他瞬間清醒了，他一把抓住董竹君的胳膊道：“是竹君嗎，你怎麼進來的？”董竹君一邊將他扶起坐到床邊一邊答道：“我跟看守說我是你表妹，這是她讓我給你帶的藥和換洗衣物。”
陳清泉接過董竹君帶的東西低聲道了聲謝後便喃喃道：“能再見你一次，我便死而無憾了，感謝真主回應我的祈禱。”說完，他便雙手十指交扣做祈禱狀。董竹君趕忙道：“不要說‘死’，我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陳清泉聽完董竹君這話卻突然“哈哈”笑了起來，董竹君很不解地看向他，他也回看向她的眼睛道：“日本人讓我做什麼我一個也做不到，他們不會放人的。”董竹君聽完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嘴後她終究沒有開口。
就在這時，一個日本軍官來到了大牢前，他將董竹君叫到大牢門口後問：“你是他什麼人？”董竹君趕忙道：“我是他家人。”軍官道：“那你可要好好勸勸他讓他跟我們合作，聽到沒？”董竹君點點頭後回到了牢裡。
“你要真是我家人多好！”陳清泉定定地看著董竹君嘆到：“那樣我就可以時時看到你。”董竹君的眼睛瞬間也溼潤了，陳清泉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了胸口，董竹君只含淚看著卻也並未阻止，她知道這次見面很可能是他們此生最後一面了，所以，她任由他將她的一隻手放在了自己臉上。
“我這輩子最大的抱憾就是我一直沒有敞開心扉地愛你一次，用我的真情來溫暖你的心。”陳清泉說這話時眼裡噙滿了淚，董竹君聽著這些話早已泣不成聲，當陳清泉那句“情緣不到頭，寸心灰未休”出口時，董竹君在也忍不住地撲到了他的懷裡。董竹君撲過來的那一刻，陳清泉的淚悄然滾落，一種無以名狀的悲涼湧上了陳清泉的心頭，他的心在滴血。
只幾秒的擁抱後，陳清泉便鬆開了董竹君，他認真看著她道：“能得到你的真情，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安慰，人生百年，得一知己足矣。”董竹君點點頭道：“現在我知道你是一個多麼有責任心的男人了，這點太寶貴了。”在董竹君這兒，無論是對國家、民族還是個人情感，他都是無愧的。可陳清泉卻並不如此認為，他始終為自己婚內愛上董竹君糾結痛苦，甚至為此覺得自己有罪，即便他們並未真的有過什麼。
這一次獄中相見是他們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敞開心扉，也只在這最後時刻，他和她才都不再騙自己和彼此了。
那日的分別對於董竹君而言是一生最難的時刻，以至於晚年每每憶起這段時她都忍不住要淚流。那天被日本人催促離開時，董竹君沒有回頭，但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她，快走到轉彎處時他高喊：“不要怪娥歡，她是個好人！”董竹君聽到這話後停住腳步點點頭。
董竹君與陳清泉這次會面後不久，陳清泉便因不肯與日本人合作被槍決了。
1984年，84歲的董竹君接待了盧姓華僑好友的女兒盧蕙珍，她帶來一本革命史書，當董竹君在這本書裡翻到陳清泉這頁時，她竟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起來了。她反反覆覆用已佈滿皺紋的手摸著書上陳清泉的照片問：“這本書能留給我嗎？”盧蕙珍點頭表示同意後，她當即將書捧在了胸口……沒錯，時隔四十多年後，她對他依舊如故。
只是，這段感情終究是“情緣不到頭，寸心灰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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