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故事」孫女憶夏衍:爺爺最愛的火腿和絲棉襖,是故鄉的冬天味道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文化故事」孙女忆夏衍:爷爷最爱的火腿和丝棉袄,是故乡的冬天味道

穿著中式絲棉襖抱著貓的夏衍

鼠年的元宵節來了。又一個讓人想到團圓的日子。

這個年,過得不尋常,但生活總在繼續。

北京又下了雪。沈芸一早起來,在一支小玻璃花瓶裡插了幾枝紅梅花。這段時間,因為疫情天天宅在家裡,也在家裡上班。

臘月裡,沈芸在北京想著要搗鼓過年的吃食。很多來自江南的年貨一一備齊了,沈芸一想,就還缺一隻上好的家鄉火腿。

她似乎已經聞到了家鄉火腿的香味了。

從前,爺爺夏衍跟她在一起生活的二十年,每年過年,都有老家浙江各處的親戚送來土製的火腿和其他年貨的:杭州、湖州。爺爺最好這一口火腿,漸漸的,她也好這一口火腿。

年前,她在網上找了幾天,杭州的朋友也幫著她打聽,尋覓,要找到一隻上好的土製的火腿。小寒節氣後,終於找到了浙江淳安千島湖的山裡農家,那家的火腿,是用土豬肉特製的,一隻全腿,有15斤左右。差不多可以吃上一年。

在沈芸的記憶中,爺爺是浙江老派人。後來定居在京城,他來自於一個有長壽基因的浙江家族,享年95歲。他一生的生活習慣,基本上就是一個杭州人的生活習慣,平日的吃穿,都是如此。往年這時節,夏衍吃的裡有火腿,穿的裡,有絲棉襖,蓋的是絲棉被。

走南闖北許多年,到底他是個杭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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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沈芸和爺爺夏衍

“其實我爺爺這個人呢,就是還是很老派的那種南方人作派。尤其在生活上,我覺得其實這可能也是他的文化的一部分。他是個新文化運動的人,但是在很多生活上,他又繼承了很多老派傳統,我覺得這也是他能夠搞統戰的原因。徹底新文化的人吧,可能身上就沒有這些東西,可能真正老派人就接受不了他們。我覺得我爺爺身上,恰恰是新的,舊的,都有。”

過年前幾天,沈芸跟記者叨起家常,這樣說到爺爺夏衍。

“可能跟他的出身,跟他的那個生長環境,包括他對這種很傳統的東西的尊重,都是有關係的。”

從1975年到1995年,沈芸和爺爺夏衍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年。這位夏衍的孫女,現在從事的是電影研究,去年秋天,她出版了一本書,叫《一個人和一群人》,這本書,獻給“我的祖父夏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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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爺爺已經離開了很多年了,但也許,爺爺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這是一對最親近的爺孫,從前他每次回家,汽車剛停在大門口,她一聽到聲音,就會跑出去接他。他身上的文化基因,他的性格,他的情趣,他的貓奴,他作為一個杭州人的生活習性、癖好和講究,都繼續活在沈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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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和母親(後立者)及姐姐們

【冬天少不了的火腿和絲棉,爺爺的“二流堂”還在延續】

小寒前後,北京已經下了幾場雪。沈芸挺想要一件絲棉背心穿在身上,可惜現在很難找到合適的了。這種天氣,在家裡穿絲棉背心會很舒服。

“我們家真的是這火腿呀,絲棉被絲棉襖啊這些東西,好像到現在為止, 我們還是這樣生活的。”

“我爺爺冬天要穿絲棉襖,很多都是從浙江的親友那兒,他們幫著定製過來的。他就特別喜歡穿,就是那種老派人的絲綿襖,他冬天就是穿這個不離身的。我還挺想再找一個什麼絲棉襖呢,絲棉背心那種棉背心呢,現在找不到了。我爺爺那個時候。做過好多件,都是一會兒這個合身,一會兒不合身的,再拿回杭州,拿回上海去改。他對絲棉襖要求很高的,因為他晚年很瘦。他可能穿著它需要很舒服,又隨便就可以寫東西,那個胳膊伸著不要拽著他什麼的。”

“我記得有段時間,香港也非常流行這種絲棉襖,夏夢她們這些明星都穿過。夏夢有一張跟我爺爺在香港的合影,就穿著緞子面的中式的絲棉背心。”

“現在我家的絲棉被,就是我從湖州一個專門做絲棉被生意的人那兒定來的,我定了好幾床。我們家貓貓也很喜歡睡在上面。胖胖不喜歡睡別的,它就喜歡睡絲棉被。”

一說絲棉,沈芸簡直滔滔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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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中)和爺爺

沈芸在家中跟我叨家常的時候,身邊的胖胖“喵喵”了幾聲,表示附議。沈芸笑著說,我家胖胖,這幾天會跟我一塊兒賞雪了。

夏衍愛貓。沈芸記得每次爺爺出差,他就關照孫女兒好好管家,還要好好照顧貓。有次她爺爺在上海 ,寫信給她說,要她好好照顧球球、黃黃,他的兩隻黃貓,不要讓他們上樹。她奶奶年輕時,給丈夫的愛稱,是日語的“貓”。

沈芸說,爺爺那些“二流堂”(注:指夏衍、吳祖光、葉淺予、鬱風、丁聰、黃苗子、唐渝等老一代文藝人士們組成的朋友圈)的朋友,其實都這樣,特別熱愛生活,都很可愛,日子也過得很有煙火氣,還都是美食家,是吃貨。

火腿,幾乎每個“二流堂”人家都愛!江浙人一定是要選金華火腿的,雲南宣威火腿雖好,只是偶一為之。圍繞著火腿,每家都有橋段。“我們家幾代人習慣是年年要從南方帶火腿,有一次,我姑姑陪爺爺回浙江、上海,回來時,帶了一隻火腿上飛機,等提取行李時發現把那隻火腿丟在飛機上了,趕緊忙著返回頭去找回來。”

沈芸記得有一次,鬱風阿姨頗為得意地說:“杭州農家樂的一鍋火腿吊雞湯,當即就把黃苗子這個廣東人搞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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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夏衍和華君武,張樂平,廖冰兄,鬱風在一起。

還有龍井茶。夏衍不但喝龍井茶,而且要喝濃茶。平時喝龍井茶,喜歡茶葉放得多多的。

沈芸說,爺爺和他的“二流堂”的人物們,大都是以江浙、廣東為主的南方人,移居北京後,他們的南腔也並沒有變成北調。他們一輩子經歷過很多曲折,但骨子裡的精神氣質和文化品味,依然保持著原汁原味。他們對待朋友,講究的是臭味相投,合則聚,不合則散。

沈芸說,這些年,她杭州這邊的親戚很少了,也都不是文化人,不過爺爺是杭州人,她身上依然留著很多杭州人的”德性“。

這一幕日常景象,一直刻在她心裡。北京的冬日,爺爺在隔壁房間,正在窗邊拿著放大鏡看報,身上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式對襟絲棉襖,是從杭州才家定做過來的。他喝茶,看報,寫字,逗貓。

用沈芸的話來說,“老派人,自有一套老派的堅持。”她爺爺是這樣,她也是這樣。

這些天,因為揪心的疫情,沈芸說,“我們小區嚴防死守中,不讓一個病毒進來。”宅家中上班,她信奉著“白菜蘿蔔保平安”,也幸好,還有這隻老家的火腿,給家中飲食調出了不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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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和巴金(左二)、冰心(右二)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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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排左起:巴金兒子李小棠,巴金,冰心,夏衍抱著冰心家的白貓;前排左起:吳青,李小林,沈寧

【杭州往事:夏衍與謝晉,他送了一程又一程】

“記得那年,我爺爺就在身體尚好的12月9日深夜三時,他與陪住的小保姆有過一個清晰的對話,他說,‘我要回杭州去了,這次誰也不要陪,我一個人走。”

沈芸回憶,關於骨灰的撒放,爺爺夏衍生前有過三次變動,第一次,他計劃撒在杭州的農學院,因為對植物的興趣一直是他的業餘愛好。他曾說過,與動植物打交道,要比與人交往快樂,但與植物相伴,畢竟不能概括他的風雨人生。第二次,他說要撒在西湖,但細想想,西湖固然寧靜秀美,但不是我爺爺的性格。最後,他決定撒進錢塘江。因為錢塘潮洶湧澎湃,又自有其天然的雄闊壯美。

就這樣,人生的終點,夏衍回到了杭州,他確定給自己找到了好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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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秋天,沈芸和謝晉導演相聚在杭州,那也是謝晉從影五十週年紀念的日子,那次活動上,浙江的省領導也到會祝賀。她記得,爺爺的生前好友謝伯伯派人把她叫過去,拉著她對省領導說,“後年(2000年)是夏公百年誕辰,我們要好好紀念他,杭州是他的故鄉,他生前把那麼多藏畫都捐給杭州了。”

謝晉和夏衍,一樣是浙江人,有很多相似的江南記憶。夏衍走後,老友謝晉時常惦記他,謝晉總是念念不忘夏衍對他的各種知遇,並恭敬地執弟子禮。有一年,沈芸來到謝晉的母校春暉中學,站在夏丏尊的雕像前,謝晉走來,大聲對她說:“這次夏丏尊的房子,你爺爺認識的,還寫過文章,你就不知道了吧。”說罷大笑,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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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與謝晉

1995年秋,夏衍在杭州的撒骨灰儀式,謝晉親自參與籌劃,事無鉅細,親力親為。他憑著拍電影的經驗,在從錢塘江到富春江的途中,選擇了三處他認為最美的地點,作為骨灰撒放點。

“他帶來的我爺爺喜歡的中華煙,故鄉的黃酒,一併撒放,送了一程又一程。他對我說,你爺爺這一輩子不容易,吃了很多苦。這幾處地方逆流而上,美似天堂。”

2006年,沈芸最後一次在杭州見到謝晉。那已經是夏衍去世10年之後,她記得謝伯伯依然跟她懷念她爺爺,感嘆當下知音難覓,而那時的謝晉,正為中國電影產業的某些跡象而擔憂,他對正在搞電影產業調查的沈芸說:“沒有好片子,說什麼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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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昔日夏衍舊居

那幾天,杭州夏衍舊居有夏衍的紀念活動,謝晉去了,可沈芸卻缺席了。謝晉問她為什麼沒有去參加自己爺爺的紀念活動,沈芸解釋說,她這次作為電影人來參加杭州的金雞百花雙獎活動,是電影產業論壇請來的,不是夏衍舊居請來的,不方便隨便請假。沒想到謝晉卻生氣了,對她說:“你爺爺的紀念活動,熱鬧得很,你怎麼能不去?我、秦怡,還有很多人都去了。”

幾年後,謝晉猝然離世,沈芸沒想到,2006年在杭州讓謝晉生氣的這一次,是她與謝伯伯的最後一次見面。

她記得謝伯伯在杭州對她的勃然大怒,當然她懂得,這一怒,表達的是謝晉對夏衍深厚的,知己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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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和範用,丁聰馮亦代在六部口家中

【仁和沈氏曾藏:人是要有些愛好的】

青年時代,向著理想出發,流亡、浪跡天涯、北上,直到迴歸故鄉,這幾乎是那一代“五四”之子的宿命。夏衍也不例外。

夏衍於1900年農曆九月八日生於杭州,直到1921年,以甲種工業學校“保送”赴日本留學,才離開杭州。

他的家庭在太平天國之前,是相當富裕的書香門第,祖上在杭州駱駝橋和嚴家弄都有房產。他的祖母,是章太炎的堂妹。

“我是‘老來子’,母親生我時已四十七歲,取名乃熙,號端軒……我母親於1936年卒於嚴家弄舊居,終年八十歲。

“我二十歲那一年離開杭州,久矣乎聽不到故鄉的鄉音了,而夢境中聽到的,卻是純粹的杭州上城口音。”

他曾在自己的回憶錄《懶尋舊夢錄》中,這樣寫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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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與周恩來,陳荒煤等合影

沈芸記得,1985年夏天,爺爺帶著全家老小、秘書和司機一起,在杭州新僑飯店六樓吃了一頓很正式的西餐,以慶祝他出獄十週年的日子。

夏衍有一枚收藏章,是齊燕銘刻的“仁和沈氏曾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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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沈氏曾藏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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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的贈畫

沈芸說,“杭州仁和是他的出生地,沈氏是他的本姓,是‘曾藏’而不是‘珍藏’,這個‘曾’字,表明了他對這些東西不佔有的態度。”

夏衍收藏的“納蘭性德手札長卷”上,就蓋著他的這枚收藏章。這是他於1961年時任文化部副部長時,在北京琉璃廠購得的。當他見到“納蘭性德手札手卷”時,愛不釋手,就用剛收到的2000元稿費買下了這納蘭性德的二十九通書簡。後來,風雲突變,“納蘭性德手卷”也隨之失去了,再後來,手卷失而復得,他又將這件珍品捐給了上海博物館。

在沈芸心目中,爺爺終究是個文人,收藏文人畫,是他的主打牌,他曾將“揚州八怪”的文人畫都收齊了,他內心的某種心緒,一顆自由的文人心,或許與金農、汪士慎、黃慎等遠離仕途官場的“揚州八怪”達成了某種逆向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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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二流堂及漫畫家朋友在中國美術館畫展上,後排左起:方成,廖冰兄,丁聰,沈峻,張樂平,鬱風等

1988年秋天,他在寫給當時浙江宣傳部長的信中,專門寫道:“‘揚州八怪’的字畫二十幾幅——金冬心、鄭板橋、李方膺的多些,高翔的只有一幅,國內收齊了‘八怪’作品者不多。”

爺爺曾對沈芸說過,“人是要有些愛好的”。除了收藏字畫,他還集郵。從1914年在杭州念中學起,到1991年把郵品捐贈給上海博物館,夏衍的集郵生涯,長達77年。

而他的這些藏畫,最終全部捐給了家鄉杭州的浙江省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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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讀:

夏衍(1900-1995),原名沈乃熙,字端先,浙江杭州人,畢業於浙江省立甲重工業學校(浙江理工大學前身)。

中國著名文學、電影、戲劇作家、翻譯家和社會活動家,中國左翼文化運動的開拓者、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早年參加五四運動,參與《浙江新潮》雜誌的編輯工作。

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9年,參與籌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任執行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上海市委常委、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文化部副部長、中國文聯副主席、中日友好協會會長、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等職務。1994年10月,被國務院授予“國家有傑出貢獻的電影藝術家”稱號。

主要作品有報告文學《包身工》,話劇劇本《上海屋簷下》《芳草天涯》《法西斯細菌》,電影劇本《狂流》《春蠶》《祝福》《林家鋪子》《革命家庭》《故園春夢》,譯作高爾基《母親》論著《寫電影劇本的幾個問題》,回憶錄《懶尋舊夢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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