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共賞|大石嶺的秋天

作者|李登求

一段曾經消失了的歷史,伴著秋天,就這樣在我們的心中被喚醒,變得無比生動和色彩斑斕。而那些年輕的靈魂,依舊無家可歸,他們是誰?他們的家在哪裡?大安山下的墓園像一個巨大的問號,在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靈和良知。


美文共賞|大石嶺的秋天

安徽省太湖縣大石嶺農民暴動紀念碑

已經看到大安山脈了。

這是一座狀如雄獅卻又如此安靜地臥在太湖縣大石嶺泊湖之濱的大山。

此刻,它正俯視著我們在一塊墓地之間行走。

墓地只是樹林中間新開闢出來的一塊空地,空地上長著一些雜草,用石塊砌著半圓形的三層祭臺。最上層祭臺的空地上,一塊兩米高的墓碑拔地而起。墓碑呈灰暗色,背後凹陷裡緊緊地粘著一些泥土。墓碑字跡已有些模糊不清。我擦拭去上面的塵土,終於看清了上書“第五戰區第十一挺進縱隊第一支隊抗戰陣亡烈士公墓”,右有四字為“先烈之血”,左四字為“革命之花”。背後是一座巨大的l圓錐形墳墓。墳墓上還沒有長起雜草,其泥土區別於地表的渾厚細密,以一種疏鬆的結構矗立於地表之上。

此時,正是秋天。

飄落的葉子,帶著生命的寂靜,鋪滿了墓園。蒼涼遒勁的枝幹和低矮的灌木叢,掛著許多半枯的葉子,將要在似墜非墜之間,悽苦地在秋風中掙扎。一棵木梓樹立在墓園邊,巨大的枝丫託著火紅的葉子,像一枝巨大的火炬,間或有樹葉飄落下來,像一隻只火紅的蝴蝶在風中飛落。爬山虎在樹身布上一張精密的網,藤絡上還掛著些許殘葉,如血般鮮紅。至此,我才感覺到,真正的秋天已經來臨。

秋天總是帶著某種死亡的情緒。死亡詩人柏樺說: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我正是在這種死亡般的情緒中走向大石嶺抗日英烈墓園的,來探訪一次地址的死亡。

泥土蒼黃。幾年前,這裡的泥土還被茂密的灌木叢覆蓋著。落葉一層層地覆蓋,又化為泥土。誰也不知道這裡還藏著一座巨大的墓園。墓園在幾十年裡被破壞殆盡,夷為平地。灌木叢延伸著無窮無盡、令人窒息的恐怖和秘密。

這是抗日戰爭時期“十一遊”的公墓,不僅建有墓,而且還有紀念塔、八角亭。一位老人回憶:1944年底,在抗戰即將勝利前夕,太、宿、望、懷四縣政府動議、襄助,當地民眾捐資投勞,在太湖縣大石鄉境內大安山腳下建成抗日英烈園,供人瞻仰。烈士墓形狀像撐開的巨傘。墓前,有一米多高的石碑,刻有“抗日陣亡官兵之墓”八個大字。據說墓內埋葬有數百具屍骨,均系國民黨“十一遊”和“第八挺”軍隊在安慶、太湖、高河埠、望江等地與日軍作戰而陣亡的烈士。


美文共賞|大石嶺的秋天

緬懷革命先烈


支隊長潘覺民撰書的墓誌銘全文如下:安徽潁亳之間代出英傑,民風剛勁,民氣激昂,淮上向與關西並駕齊驅,就餘親歷益信前言之不謬也。餘束髮讀書,壯年遊學於東瀛,返國後投身軍旅。民二十八夏應皖省前故主席廖公之命收編潁阜渦亳四縣人民自衛軍,改為第五戰區第十一挺進縱隊第一支隊。餘充支隊長,是軍官兵胥足,毀家紓難,眾志成城,原未取民間一帛一粟,其志亦良苦,從餘以來自皖北移防望江今已數年。大小數十餘戰。其間抗敵如亳縣十二里廟、白沙南埠、臨渙三集、巢縣盛家橋、望江石牛山,各殲敵數十名或數百名,斃其少佐二人,奪取戰利品無數。尤以盛家橋、石牛山兩役為最壯烈,予敵大創,不敢正視。我官兵為國家爭生存,為人民謀安謐,奮不顧身,死亡枕籍,暴屍露骨,良用慨然。是旭我同胞節約集資建烈士墓及忠烈祠於泊湖陽,蓋所以表英烈慰前壤也。後之過斯墓者當必憑弔依依不置矣。因為之銘曰:“籲我同胞為國宣勞,生為俊傑歿為英豪,山河壯色祠墓巍巍,軍人天職斯德所歸。”

烈士墓園背靠大安山青巒,面臨煙波泊湖,湖光山色,交相輝映。當時的英烈園佔地80畝,分為紀念廣場、舞臺、茶亭、忠烈祠、烈士墓、紀念塔、八角亭、守軍營房八大部分。忠烈祠內有烈士牌位,四周立有如林的石碑。碑上刻有部隊的建制、烈士名錄及社會各界名流的題字。烈士墓落成時,泊湖水警大隊京劇團和一個黃梅戲劇團,為慶祝烈士墓落成,演出五日五夜,轟動了太湖、宿松、望江三縣。前來祭奠的人流如潮。

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僅僅幾十年間,英烈園內所有的一切就變得蕩然無存,死一般的寂靜。園形合葬墓漸漸成了一座荒冢,泥土被風颳走,被雨水衝平。墓碑被人一塊塊搬走,成了現成的修路和鋪橋的石板。674名熱血男兒的名字啊,就這樣長年被人們踏在腳下,並一點點地被擦掉。至今我們只能查找到160餘位英烈的名字,大部分都還缺胳膊少腿。

是什麼原因,讓那些抗日陣亡的國軍將士和他們的英烈事蹟,這樣長時間地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並被人踐踏。成王敗寇。我相信,在某段時間內,歷史是拿來祭奠的。歷史總是按照某些人的意志去書寫,成為勝利者對自已華麗的掩飾和點綴。古人云,盡信書不如無書!我不懷疑歷史的真實性,但還原歷史的真實性總是需要時間的。其實,在歷史的天空下,不管你愛與不愛,都只是其中的塵埃。

而死亡的歷史一定有它自已的秘密。它往往不是寫在書上,而是被埋在地下。我們生命的起點,我們靈魂基因的構造,都來自幽深歷史中的某處暗道,那兒沒有任何光亮,卻長期地支配著我們生命的走向。我腳下的泥土總是把這些解秘的鑰匙有意無意地製造出來,公之於眾。一個盜墓的洞穴被路過的村民發現並報告給大石鄉政府,據說奔著財富而來的盜賊被盜洞裡層層疊疊的白骨嚇得落荒而逃。於是,一座被時光和荒草掩埋60多年的抗日烈士公墓重見天日。一件件實物,一卷卷檔案,一段段回憶,為我們解密了一段塵封的往事——關於抗戰時期安徽境內最大的皖籍抗日英烈園,關於第五戰區第十一挺進縱隊,關於數百名九泉之下不屈的抗日英靈。

一群小鳥從灌木叢中飛出來,落在我們身邊不遠的泥土上,蹦蹦跳跳,一點不在乎我們,低頭尋覓著草叢中的草籽和小蟲,然後一齊振翅飛到園形的墳墓上,停留了一會,又筆直飛向大安山脈。大安山不為文人墨客所愛,卻是這些小小鳥兒的嚮往。它們的價值取向並非卑微。

墓園因為我們和鳥兒的探訪打亂了它的肅靜。黃土開始飛揚,懸浮著,處於一種很不安份的狀態。我的身心也開始不安份起來,我突然像鳥兒一樣穿過這些黃色的塵障,去尋找當年的“十一挺”。我嗅到一股強烈的血的氣息,正從時空深處飄來。那些穿透雲霄的吶喊聲,有著鋼刀般的鋒利。我聽見一聲緊似一聲撕心裂肺的爆炸聲,看見鮮紅的血發出的暗光,熊熊烈焰染紅了整個天幕。戰士們手端著槍前赴後繼撲向敵人的陣地,他們的衣服被子彈撕裂開來,在風中翻飛。一個戰士被子彈擊中,一頭栽在黃色的泥土上,殷紅的鮮血從他的軍帽下滲出,綻放出一朵璀璨奪目的血色鮮花,很快就把整張臉染紅,這是一張稚氣還未消褪的臉,是一張被硝煙燻黑了的臉……

血,在風中飄灑,如飄落的花瓣,又回到泥土的深處。

身冒鋒刃,至死為榮。曠日持久的抗日戰爭停止了,時間停了,生命停了。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地址,散發出無盡的蒼涼。雪嘴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忠未肯降。他們並不像某些文字所說的望風而逃。並非無路可逃,也並非無處可逃。只是有愧於逃,恥於逃。國破家亡的慘烈時刻,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一點猶豫也沒有,一點動搖也沒有,一點遺憾也沒有。他們的嘶喊、廝殺和不屈的誓言,真的就是今天我們面前這些黃色的塵土和飄飛的落葉嗎?

何為民族英雄?民族英雄是指維護國家領土、領海、領空主權完整,保障國家安全,維護人民利益及民族尊嚴,在歷次反侵略戰爭中,獻出寶貴生命和作出傑出貢獻的仁人志士。“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對於這些身份卑微的民族英雄,歷史為什麼要把他們踐踏和遺忘?

一將功成萬骨枯。老實說,我不太願意去看那些關於內戰的影視和文字。中華民族的歷史是用血與火寫成的。數千年的權力之爭,地盤之爭,黨派之爭,至使內戰烽火連綿,百姓遭殃,中華民族千瘡百孔、彈痕累累。以致外敵欺侮,被人宰割。這本是一個民族的苦難、悲哀與不幸。

對於那段抵禦日寇腥風血雨的歷史,那段無數中華英雄用生命詮釋的歷史,我們不應有任何層次的隱瞞和篡改。整個抗日戰爭中,我方正面戰場傷亡軍人達三百多萬。抗日戰爭的最終勝利,是全中國人民用鮮血換來的勝利,是不分黨派和身份的勝利,是那些為此付出生命代價的無數有名與無名的民族英雄的勝利。正是每一個熱血的中國人以他們具體的行為,才造就了整部抗日的恢弘曆史。還原歷史,尊重歷史,既主持了歷史正義,也使那些數以萬計國軍英魂得到慰藉。


美文共賞|大石嶺的秋天

紀念碑碑文


一段曾經消失了的歷史,伴著秋天,就這樣在我們的心中被喚醒,變得無比生動和色彩斑斕。而那些年輕的靈魂,依舊無家可歸,他們是誰?他們的家在哪裡?大安山下的墓園像一個巨大的問號,在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靈和良知。沉寂而簡陋的墓園,難道就是他們永遠的歸宿麼?當地的村民說,他們是些孤魂野鬼,曾聽到他們近乎呻吟的嘆息。大石人無意之中喚醒了這些孤寂的靈魂,複製了他們血染疆場的場景,為他們新的墓園奔走。他們用一段與死亡息息相關,卻讓我們無比震撼的文字,敘說著這段被人們遺忘和忽視的歷史。他們成功地讓這些抗日英烈進入我們的話題和視野。

有一條小路從墓園中間穿過,伸入林中,直達大安山頂。據說山上曾建有一座青磚結構的十多米的紀念塔,塔頂上安裝了一隻人工製作的巨鷹,塔上有時任安徽省主席李品仙題寫的“抗日英雄為國捐軀”八個大字。我們拐入小路,去尋找這座塔的遺蹟。小路上鋪著秋天落下的枯葉,踩著,一路窸窸窣窣地響。我們在山道上遇到了二位上山砍柴的婦女,她們佝僂著背,揹著一捆柴,腰間繫著柴刀。走近她們,撲鼻而來的是野灌木脈脈的清香。當我們打聽起紀念塔的遺址時,她們搖搖頭,一臉的茫然。

紀念塔早已不復存在,遺址淹沒在灌木叢裡,看不到一點痕跡。我在山道旁尋了一塊開著淡青色石苔花的岩石,靜靜地歇下。從這裡遙望泊湖,碧水連天,柳岸籠煙,帆船競遊。村莊、田野和河流從泊湖岸邊依次向大安山腳下排開。河流閃著銀色的波光;田野大片的金黃,安寧、靜謐;村莊升騰起裊裊炊煙;川流不息的公路上,人們從幸福的起點奔向幸福的終點……誰曾想過,當戰爭的硝煙在這塊土地上瀰漫時,這裡曾是血雨腥風,殘垣斷壁。

泊湖萬頃,再多的水,也不能為生命止渴,也不能洗淨傷口。黃鐘譭棄,瓦釜雷鳴。從星星一樣的彈孔裡,流出是血紅的黎明。

打開一片被時光和歷史掩埋的廢墟,讀青苔和落葉絮語,如讀人的善良與罪惡。山上多松,不時可以看到一棵一棵死去的松樹,枝丫茫然地伸向空中。站在這樣的樹下,仰望或低首之間,突然就有了一種悲涼的感覺。山野被無數的紅葉點綴,似被血色浸染。撿起一片紅葉,可以讀懂秋天是如此美麗、深情、悲切和憂傷。陽光是金黃、柔軟的。我看見那些從天空灑落下來的陽光,被風吹得搖曳起來,讓人眼花繚亂,頓生愁緒。

漫山遍野的秋色淒涼無限,漫山遍野的守望漫長無邊。我深陷於一段歷史裡,深陷於大石嶺的秋天,無力自拔。我相信,真正的勇士不會永遠消失。

我走了。我不願看到大安山在我身後慢慢變荒,慢慢殘缺,進入到另一個漫長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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