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粥書評:赫爾曼·黑塞《悉達多》——入門、獵奇、實感

0.

總能回想起少年時讀到的故事:晉文公問師曠說,我年紀大了,想要學點學問,但是有點晚,該怎麼做?師曠說,那你為什麼不點上蠟燭呢?晉文公有些驚愕地回答道,我不是說天色已晚,而是我年歲已高。師曠繼續說,那還是應該點上蠟燭。這個故事高明在蠟燭的一語雙關。一方面無論何時學習都是好的,都應該試著去學一學;另一方面,愈是感覺時不我待,愈是應該炳燭而學,加倍努力。不過令我覺得諷刺的是,之所以我對這個故事的印象如此深刻,是因為它是我那本成語故事的第一篇。而那最後一篇,我怎麼都想不起來,興許是我從未讀到過那麼遠。畢竟,我那時還不到炳燭而學的年紀。

這是生活令人奇怪的原因之一,誰都不知道我們在學習什麼,為未來準備什麼。按照常理說,好好學習獲取本領,當然會帶來更好的生活。但是,更好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麼呢?好吃好喝好青春,也並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昂貴物。等到了有車有房時,從一天的沉重壓力解脫的那一刻,只有點上一根香菸,孤獨地靜坐在星空下,才有一種真實感。生活像一齣戲,在今天這出戏終於落幕,明天那出戏尚未開始的寥寥數刻,才能稍微地讓人感覺到一種暗示。人們能猜到有一個更真實的我,被這出戏埋葬了。想到這裡,一身恐寒,趕緊滅煙離去。

但是,佛教多多少少就在勸人跳出這臺叫做輪迴的大戲,不要再回去了。喜怒哀樂癲痴狂,這是人間每日的主題;日升日落月滿缺,這是世界反覆的循環。每當太陽昇起的時候,新的一輪生活開始;每當太陽落下,人們往往能察覺到生活多少沒有發生變化。一天的活動經過總結,能得到些經驗;而這些經驗在未來有效,在過去當然也應該是有效的。等到經過的年歲多了,似乎每一個人都是混跡自己的小世界的“老油條”,我們說他們人情練達。就算如此,人們還是逃不過啊,無論是一天走到盡頭,還是一生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都會說,記得年少時,草是綠的,花是紅的,天是藍的。那時的一切都那麼饒有趣味,所以人們才會以純粹初心去學習這個世界。不過那都過去了,現在只有卸下一天或一生的演技時,才能有一種真實感。仔細想想,佛教所教的就是離開這個無意義的循環,這也挺好。


僧粥書評:赫爾曼·黑塞《悉達多》——入門、獵奇、實感


1.

如果是為了入門佛教,《悉達多》稱不得上好的作品。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作家赫爾曼·黑塞的這部作品,更像是從印度佛教創生的背景出發,描繪了一個人在世間流浪、探尋、痛苦並最終覺悟的路。不過,要是找一部和《悉達多》差不多的作品就很困難了。黑塞生於一個印度傳教士家庭,受到家學渲染;他也曾親赴印度旅行,仔細觀察過神秘的東方世界。黑塞是一個流浪者,他奮力擺脫過家庭教育,從傳教的家族傳承突進到文學的領域;他的作品往往與流浪相關,映射出他內心的彷徨:從一個充滿諾言的生活和意義世界,走到一個偶然和隨機的世界。所以,當他談及解脫和頓悟,顯然有些分量。

不僅如此,黑塞的《悉達多》為印度佛教勾畫了足夠細緻的背景。雖然這本書不像真正的佛教入門書那樣一業一報地傳授解脫之道,但是它卻用盡全部力量說明了一個詞,輪迴。人世間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喜怒哀樂並未發生,因為它們都是過去和未來的影子,它們只是重複了自身而已。投入到輪迴中,做一個平常人,去掙錢、享樂、懊悔;每日如此循環有似一種麻醉,用更加享樂的肉體體驗來麻痺精神的不安。人只要活著,就能感受到一種真實的暗示,似乎這個世界不應是當前的樣子,而是應該更好;但是,身體卻往往將我們牢牢拽住,不讓我們向前。這個拽住我們的,就是輪迴;佛教教人走出的,也就是這個輪迴。

在黑塞看來,似乎無論何種文化下的人,都在一種走出輪迴的路徑上。在黑塞筆下,印度各個教派,苦行沙門、佛教、愛的宗師甚至渡人,都在或多或少地用自己的方法尋求內心的平靜和解脫。大家的區別更多地是方式不同,苦行沙門靠修行,佛教僧眾靠功課,愛慾之學靠體悟,河邊渡夫靠觀察。悉達多呢,他經歷了一切,明白了要靠自己。黑塞的基本觀點就是如此,要想覺悟而跳脫出輪迴,還是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去經歷世間。實際上,這不是佛教的悉達多,而是德國哲學背景下的悉達多。黑塞研讀過歌德、康德、尼采,這些德國哲學家的精神如同一幅有色眼鏡,將印度的求道之旅與德國哲學的思索之途糅合起來。

所以,《悉達多》稱不上一本好的佛教入門書,卻是讓人理解德意志-印度的思想聯絡的一本好的入門書。這本書的思想與其說像東方文化,不如說更像西方哲學。所以,它很吸引人,因為它很奇怪。它是半本小說,也是半本教科書;它是半本佛學,也是半本哲學;它是半本散文,也是半本詩集。從內容到形式上都如此獵奇的作品,不多見。


2.

談到獵奇性,黑塞當仁不讓是大師。他的小說甚至被稱為“流浪漢小說”,其原因就在於他總是能夠描寫出那種離家出走、流浪於世的浪漫感。如前文提到,黑塞本人就是一個流浪漢,他在兩個方面流浪:首先是離家出走,離開自己的宗教家學,去寫作,去旅行,去探求真相;另外,黑塞也離開了自己熟知的意義領域,不相信西方宗教允諾的救贖,也不相信哲學允諾的真理,用自己的靈魂去親身追求救贖。這種親身走過的經歷不僅是《悉達多》這部小說的主要劇情,也是黑塞的漫遊癖。

漫遊癖(Wanderen)確是國內稍有提及的德國文化,也許這種活動更接近於“遠足”,但又不像國人想的那麼休閒。這種漫遊癖更像是熱愛從某地走到另一地的感覺,熱愛從一種生活過到另一種生活的感覺,熱愛從一個身份轉到另一種身份的感覺。這麼看來,漫遊癖有點像流浪漢,但是又不像流浪漢那麼無所事事。在另一部小說《漂泊的靈魂》之中,黑塞對這種生活描繪得更為精細。一個人決定漫遊,那他便會學習一路上的一切手藝,和路途、大地做朋友,熟悉每一片樹林,每一座村莊,認識在那生活的人兒,以他們為伴。這種漫遊,是因為“愛”。也是在這種奇怪的德國式漫遊中,尼泊爾青年悉達多找到了印度的真理。這種奇怪的組合,更添那種獵奇的味道。

悉達多的漫遊與傳統德國漫遊癖又有所不同。黑塞筆下的德國漫遊癖更像是因愛而行,而悉達多的漫遊則是因行而愛。悉達多是一個有靈性的青年,他從修行的一開始就成績斐然,比它的朋友戈文達要優異得多。更甚的是,悉達多在最初遇見大覺佛陀時便領悟了修行的真諦,踏上了一條覺悟的正道。這令人一度驚異於劇情該如何開展下去。不過,黑塞給出了答案。只有經歷過、滿足過並厭惡過某一個自己,才會真正從那個自己中走出來。用黑塞的話說,殺死那個曾經的自己,才能跳出那個自己所在的輪迴,求得解脫。黑塞用了一本書給我們講覺悟,不是悉達多的覺悟,而是我們的覺悟。悉達多隻是帶著我們漫遊而已,帶我們漫遊過人間種種,將我們帶到那種印度式的、佛教式的內心平靜的門口。

對,悉達多帶我們走到的是國人常常遠離、忽視,卻又在內心之中渴求的平靜。《悉達多》一書十分適合當下的我們,就在於我們太過於陷入其中種種人間相。有人追求財物,一生顛沛流離,卻在生命的最後受財物所累,看著自己的遺產帶來的動盪卻無能為力;有人追求愛情,分分合合,初始如蜜般甜美,之後如蝕骨之疼痛。用佛家的詞來說,都是業障。常聽到商人感嘆,要是當初能恪守本心多好;也有情人頓足,人生若只如初見。到頭來,人人求得還不是個歲月靜好如水,生活淡泊才真。就這一點來說,無論是印度古人,還是現代的我們,都是一樣。

3.

只有這種平靜才給人一種實際的真實感。所有被視作生活內容的工作、學習、享受反而會帶來一種恐懼感:為什麼要做這些?工作為了掙錢,掙錢花掉,然後繼續工作,似乎循環而虛假,什麼都得不到;學習是為了提高,提高是為了見識更廣,之後要麼遇見更多難題,要麼沉醉於比身邊人更聰穎,仔細想來,學習似乎什麼都不能讓人得到,也無法使人真的明智;享受則更嚴重了,一時間的快樂換取長時間的痛苦和空虛,更有甚者,一旦享樂的時間長了,就不再是快樂在支持著人去享樂了,而是無法適應不是自己的享樂的那種環境,換句話說,只是被逼無奈只能用享樂這種方式活下去而已。所有這些,配以一種社會身份,再輔以一點點叫做自尊的東西,構成了一面硬牆。我們感到牆那邊是平靜的真實,但是誰都不敢撞破那堵牆。

所以,追求平靜是一種既淡泊又刺激的活動。一方面,追求平靜是一切人類最平常的生活了。不僅印度人用各種宗教求道,歐洲人也求道,他們用哲學、思考、論辯來求道。中國人同樣求道,不僅是追溯歷史經驗的儒家,還是心向自然的道家,亦或是借道外來的佛家,都是在求一個生活得踏踏實實,平靜真實。然而,這種追求是最驚險刺激的旅程。從一開始,就要否定自己熟識的全部社會習俗、法律,懷疑眼前存在的一切,走近真正的虛無才能重新面對真正的自己。用悉達多的話來說,用離開自己來殺死自己。而後,在沒有任何自己熟悉的規則、思想的荒原上,在沒有家的地方流浪,有幸者遇到一二事,終得思考的正道。就像黑塞,我們只有一個黑塞,一個完成了它的流浪,回到我們之間的黑塞。

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是黑塞寫出了這樣一本小說,它的全篇都在談論思想和哲學,而就是那麼引人入勝使人流連。《悉達多》是一本講求道的書,也是一場刺激的閱讀之旅,在閱讀的旅程中,我們隨同悉達多一起求道,一起痛苦和尋覓,一同找到最終的重點。這本書的最後,一直在講:放下。也許黑塞所希望的是,在我們放下這本書的時候,目中重新浮現起的世界,帶有了一點點安適的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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