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鞠躬裡的百年滄桑

2月22日,一名發燒、咳嗽住院4天的2歲男童從浙江紹興市中心醫院出院時,向護士長鞠躬致謝,這一瞬間被攝影師記錄下來,網友稱它為“最萌鞠躬”。接著有人發現,同樣的一幕百餘年前也曾發生過——當年杭州廣濟醫院院長梅藤更(又譯梅藤根、梅博閣)在查房時,也曾與小患者互致鞠躬禮。

一個鞠躬,串起百餘年滄桑,記錄著一種文明傳統的延續。

一個鞠躬裡的百年滄桑

遺憾的是,梅藤更的名字卻漸行漸遠,只留下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有人稱他以“優渥的情懷播撒在中國杭州的大地上”;也有人說“梅藤更作惡多端,前將該院收回,群情歡洽”。

梅藤更曾在中國服務40多年,是最早將近代婦科、近代藥科、近代性病科等帶入中國的人,在他主持下,杭州廣濟醫院成為當時英國之外的“全球最大的聖公會醫院”。然而,因強租、私佔西湖邊的保俶寺等地,梅藤更也曾被斥為“強盜”。當事人之一韜園主人留下《梅藤更侵略實錄》,在《醫藥學》雜誌上連載,大量引用官方調查報告,堪稱鐵證如山。

梅藤更究竟是一位充滿愛心、不辭勞苦的人道主義者,還是一名以傳教為要務、與官商勾結的帝國主義者?

從屍體上挖走眼球

1856年6月,梅藤更生於蘇格蘭的一個小村莊,中學時便為當地的主日學校服務,17歲時考入格拉斯哥大學商科,在一位曾在印度服務多年的醫學傳教士影響下,對醫學和“福音復興運動”產生興趣。

“福音復興運動”是興起於1830年代的一股思潮,影響長達一個半世紀,曾風靡歐美。面對宗教世俗化後社會上出現的頹廢、消沉、道德墮落等問題,該運動主張重建信仰,以挽救世風。

畢業後,梅藤更在一家貨運公司當文書。1877年,他進入愛丁堡大學學習醫學,並在當地貧民窟中為傳教機構從事醫療輔助工作,也由此結識了護士梅福孫。

一個鞠躬裡的百年滄桑

梅藤更與梅福孫

1881年,梅藤更與梅福孫正式結婚,二人申請到印度服務。但他們所屬的聖公會在中國杭州有個戒菸所,後改稱大方伯醫院,僅有3間房,月均門診百餘人、住院20人,由甘爾德醫師主持。因夫人病重,甘爾德急於回國,於是梅藤更夫妻被派到杭州。

到杭州僅3年,梅滕更便從聖公會爭取到1700英鎊撥款,建了新院,更名為廣濟醫院。

早在明朝末年,現代醫學意義上的西醫(後文簡稱為西醫)便傳入中國。但雍正二年(1724),因與羅馬教廷發生禮儀之爭,清廷下令禁教,因此直到1805年,西醫才借“種痘術”捲土重來。

1835年,美國人伯駕在廣州開設了中國近代第一家西醫診所,首日無人應診,第二天只來了一名患眼病的女乞丐。1859年,眼科醫局升格為廣州博濟醫院,為說服一名重症患者接受截臂手術,該院竟“以五十金予之”。

所以當梅滕更來到杭州行醫時,他所面對的患者是複雜的——

高層是瞭解西醫能力的。康熙年間,清廷將“雅克薩之戰”俘虜的俄國士兵帶回京城,收編為旗人,並請俄羅斯派傳教士常駐北京,給這些士兵佈道。沙皇為刺探情報,特意選派了一些醫生來。他們醫術高明,能出入王府,所以高官們較信任西醫。

但中層對西醫卻半迎半拒。他們深知西醫之長,願意接受治療,但鄉紳、文士等群體的權力來自官方,西醫等技術人員到來後,與官方合作更緊密,動搖了他們的利益基礎,所以往往又持排斥態度。

至於下層,則對西醫充滿偏見。普通西醫價格高,教會醫院免費但覆蓋面小,大多數百姓難得實際體驗,往往將傳言當成事實。這些傳言有些出自中層,如魏源在《海國圖志》中便稱,西醫割人眼球入藥。梅藤更常遇到怪事——患者去世後,家屬要求立刻帶走屍體。時間長了,梅藤更才明白,原來家屬擔心他挖走眼球。

在這樣的背景下,梅藤更只能走高層路線。

1898年,遊覽杭州的畢肖普夫人在參觀廣濟醫院後,說:“廣濟醫院與當地官方的關係著實不錯……梅藤根和他的助手金博醫生為當地各級官員治療疾病。清朝的高官是付費住院的,當他們治癒出院時,他們往往又會捐贈100美元給醫院作為答謝,浙江省內各級軍官經常會來醫院,向來自英國的醫生諮詢有關養生、醫藥方面的知識。”

走高層路線,實在是沒辦法的辦法,卻同時也讓梅藤更落入了道德困境中。他做得越成功,就越會被質疑為趨炎附勢、巴結顯貴的小人,遭到中層的集體怨恨。

租寺廟地 診婦科病

梅藤更說過:“讓中國人信教,治癒傷者,洗滌汙濁,讓中國人變得‘潔淨’,使他們保持乾淨,讓我們撫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這話透露出了早期西醫東漸背後的一大動因——傳教,卻也不可就此否認救死扶傷的醫者天職,而且可以見得的是,西醫因為更早實現了職業化,所以反而具備較嚴格的職業規範。

上海同仁醫院在光緒三年(1877年)的清單記載過:“迄今十有一載,不特附近貧民共沾其益,即異鄉客旅染病而一無倚靠者來館醫治……其住館者之飲食需用一切,大半系本館供給,中有寔(實)在貧乏者,俟病痊回裡,酌贈川資。”

而同一時期的本土郎中仍是以個體為經營方式,日常出診常索取高價——“每遇病家急於延診……動需數洋,甚至轎錢索取一二千文”,夜間一般不出診——患者家屬“立門哀喊,置若不聞”。在他們看來,這才是自我價值的體現。時人哀嘆“中醫之中,非術藝不精即身價過重”。雖然早在唐代,名醫孫思邈便提出過“有醫無類”,但沒有職業化,職業道德難以落地。

近代醫學強調規範,是科學;傳統醫學強調經驗,更像藝術。其背後,源於對人的不同的預設:前者相信人是目的,一切應以人為本,後者相信在人之上,還有更高級、更尊貴的東西。這一點也顯現在梅藤更身上。

在梅藤更來華前,花柳病患者、麻風病患者、婦女病患者被視為咎由自取,不配享受人的權利,更別說得到良好治療。

1882年,廣濟醫院門診已收治女醫生,梅藤更記錄道:“醫院的女患者醫務已經越來越成為常規舉措。”據1888年統計,廣濟醫院門診部共接待2656名女患者,佔總數的30.9%,住院部共接待70名女患者,佔總數的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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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滕更、梅福孫(右二)與女患者

1887年,梅藤更將幾名麻風病患者收入廣濟醫院私人病房,1892年,又開設了麻風病院,當時沒有特效藥,只能給患者“飧以清氣,飽以厚味”,後採用大楓子油治療,療程極長,一般患者住院8—10年,有的長達30年,廣濟醫院因此被贊為“吾國麻瘋院中,無出其右者”。

1890年,廣濟醫院首設皮膚花柳科,是中國醫院設皮膚花柳科之先河。

廣濟醫院還辦了廣濟醫藥專門學校等三所學校,是中國近代藥科教育的開創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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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賀廣濟醫校五十年的題字

“國際資本帝國主義者”

然而兩大瓶頸始終困擾著梅藤更。

一個是經費問題。以麻風病院為例,初期“鹹不取費”,後期“只須第一次繳納掛號費5元”,便“終身不納分文費用”,比其他醫院一次性繳納“30或50元”少得多。為補資金漏洞,梅藤更四處化緣。

另一個是患者不信任。特別是婦科,當時中國女性有“不就男醫”的傳統,甚至中上層女性都很少出現在公共場合。梅藤更發現,每到觀音生日(觀音有三個生日,分別在農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女性們會到西湖附近的寺廟上香,這是勸說她們接受現代婦科的唯一機會。

所以,在擴建醫院時,梅藤更重點找寺廟租地。他先與棲雲寺僧人本林達成協議,但本林被控“盜賣地產”,協議無效。只好又與保俶寺僧人懷忍洽談,以102元的代價,租用該寺所在的寶石山上3塊土地,共計6.52畝。

像許多租地者一樣,梅藤更也悄悄地擴大了地界,並在懷忍離開保俶寺後,佔據了整個寺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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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保俶塔旁的麻風病院

梅藤更沒意識到,他已是中層的眼中釘。

保俶寺是西湖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該寺的保俶塔與雷峰塔齊名,常有文士來遊玩。梅藤更把麻風病院設在這裡,引來眾怒。湯壽潛曾說:“目擊梅氏蹂躪西湖,何嘗不同懷公憤。”這種情緒延續數十年,以致梅藤根退休離華後,仍有人質疑:“給杭州者無他,麻瘋而已。”

十多年後,1909年,在《杭州白話報》主筆韜園主人的鼓動下,錢鏐後人以保俶寺是吳越王祀產,向官方提起訴訟。

調查發現,梅藤更除了超合同範圍圈地,還將其中10畝賣給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獲銀510兩,並正式在縣衙辦了過戶手續。另將一塊山地賣給劉氏,獲銀1.3萬兩。還將山上洋房出租,“每間月租銀五十兩”。

梅藤更的做法於法無據,但在當時不罕見,他將“私搭亂建”賣給美國一家人壽保險公司的代理人鮑爾時,鮑爾專門諮詢了英美兩國領事,得到書面回覆,稱此交易並無不妥。

梅藤更過於相信自己與高層的關係,想把官司一直拖下去。但辛亥革命爆發,昔日高層崩潰。於是,梅藤更便把杭州市臨時警察局長沈鈞儒請到家中,沈記載道:“(梅藤根)用茶點款待,還請我聽他的女兒彈鋼琴,喜笑顏開地說了許多恭維話,意思是要拉攏我,叫我同意他在保俶塔附近圈地。我嚴辭拒絕了。”

早在1910年,沈鈞儒作為諮議局一員,就曾提出議案,指責梅藤更“損害本國人民固有權利”,要求收回佔地。

經反覆磋商,梅藤更同意退還部分佔地,但要政府賠償7萬元。在合同中,有“梅醫士亦深明大義”等詞句,可見雙方還算滿意。1918—1919年,梅藤更又強租杭州寶雲山,北伐軍進入杭州時,廣濟醫院及三所學校被政府沒收,醫院不久被髮還,學校從此停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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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干山裸心堡,門柱、裙牆為梅藤更夫婦1910年建造的炮臺山別墅殘留,原堡或毀於颱風

1924年7月,《新浙江報》因報道梅藤更的汽車橫衝直撞一事失實,被警方封閉報館,該報竟發文稱:“似此國際資本帝國主義者,勾結國內媚外官吏,摧殘輿論,將何以重民權而維正義。”

仁愛而勞 以人待人

在中國服務期間,梅藤更至少建立了30個不同的醫療和福利機構。他曾說:“好醫生應該具有3個H——Head(知識),Hand(技能)和Heart(良心)。”為此,他提出八大標準:

1、極強的適應力,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條件下迅速地進入工作狀態;

2、能迅速融入集體,要具備比愛自己更愛別人的精神;

3、要有創造力,是一個行多於言、願意儘自己能力做最好的人;

4、要有親切感,這樣才會吸引人們前來治病;

5、要具備一定的語言天賦,不需具備一個漢學家的水平,只要能與人進行基本溝通即可;

6、要有極強的責任心;

7、要富有犧牲精神,這是最重要的一條;

8、要有極強的忍耐力及永不言棄的精神。

顯然,這不只是一個合格醫生的標準,更是作為個體自我成聖的修煉。為吸引患者,梅藤更難免“作秀”,以當時的攝影器材和普及度,其實很難抓拍到他和小患者彼此的深深一躬。梅藤更把這張照片印成明信片,四處分發,在婦女、兒童不被視為完整的人的時代,此舉堪稱驚世駭俗。

在梅藤更眼中,患者、未成年人、窮人、女性可能在知識上有差距,卻擁有同樣完整的人格,他們不是被慈善的對象,而理應作為人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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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藤更夫婦與麻風病人

在杭州創辦麻風病院時,梅藤更曾說:“我們非但不應該視麻風人為社會的被拋棄者,我們更應該把他們當作患肺結核或其他疾病的病人一樣。”

據中華麻風病救濟總幹事鄔志堅記載,他曾向一名留洋歸來的年輕教授諮詢,該如何減輕患者的痛苦,對方竟回答道:“你能為他們做些什麼?麻風是不可治癒的。對付他們的最佳方法是:殺死麻風人!”

讓鄔志堅萬分驚訝的是,梅藤更數十年救治麻風患者,當時的杭州人“不惟不感激,且表示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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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藤更的成功與挫折,隱喻著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艱難,其核心在於,如何從“人是工具”轉向“以人為本”。當資源匱乏,不得不以犧牲人道為代價時;當目標宏大,讓個體顯得過於渺小時,人們往往會覺得,“以人為本”是不切實際的。但梅藤更用行動表明,還可以鞠個躬,表達出內心中對文明的堅守。

百餘年匆匆而過,隨著社會進步,隨著職業化程度提高,梅藤更式的鞠躬得以迴歸,它不只是簡單的禮儀,也難說是醫患關係的標杆,但它至少證明了:生而為人,我們都向往文明,我們註定會被文明感動。

1926年11月30日,梅藤更離開了杭州回到蘇格蘭。1927年,他創建的麻風病院由省政府主持,但資金缺乏,“病人打針者,不及2/10,以致病魔日見厲害”;1928年,政府將廣濟醫院發還。1934年8月30日,梅藤更在老家去世,終年78歲。墓碑至今仍存,上面刻著4個漢字——仁愛而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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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藤更墓

在離開中國之前,他曾宴請杭州地方人士以告別,席間他用漢語杭州話說了這樣一段話:“中國是有前途的,後一代的青年更是了不起!只是我老了,來不及看到中國的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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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鞠躬的小男孩長大後又與梅藤更合了一張影

參考資料: 《公共領域中的慈善、福音與民族主義——以近代杭州麻風病救治為例》, 周東華, 《社會學研究》 2010年03期 《去醫院就洋醫: 清末杭州廣濟醫院的女患者及其醫療場景》, 周東華, 《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4期 《清末杭州廣濟妓院租地案研究》, 李傳斌,《 史林》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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