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嘉靖7年(1529年)1月9日,叱吒風雲,英雄一世的王陽明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這一年他才57歲,還沒活到一個甲子,但早已是重病纏身,奄奄一息,雖遍請各地名醫診治,但都無回天之力,病情還是日甚一日。他也明白,因為自己多年征戰,心力交瘁,研習心學,殫精竭慮,早就油盡燈枯,耗盡甚至透支了生命,能勉強撐到這個歲數,已是奇蹟了。當年在江西剿匪時,王陽明曾深有感悟之語:“殺山中賊易,殺心中賊難。”同理,身體有恙尚有藥可醫,心力耗盡是斷無生還可能的,自己苦心鑽研了一輩子心學,豈能連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

這一天,是在乘船回家鄉的歸程中。王陽明剛指揮完平定西南土瑤叛亂和斷藤峽盜賊兩大硬仗,身心大損,耗盡元氣,自知去日無多,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但他還是心存僥倖,希望能逝在家鄉,也算是落葉歸根。其實,早在他接到帶兵到廣西思恩、田州平亂的諭旨時,就已是重病在身,衰弱不堪,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他患肺病頑疾多年,無藥可醫,最好的治療就是靜養休息,最忌疲累勞神,尤其是領兵打仗。但他絲毫沒有遲疑猶豫,毅然接旨謝恩,抱病奔赴前線。出征前夜,他預感到自己這一回是凶多吉少,很可能會有去無回,就在紹興陽明書院天泉橋留下自己終生治學心得,也就是著名的心學四句教法:“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大敵當前,國家危亡,一干文臣武將無人敢於出頭擔當,居然要靠一個朝不慮夕的重病號來掛帥出征,這不知是滿朝文武的悲哀,還是王陽明的光榮。說也是,數十年來,平定危害江西幾十年的民變禍亂,平定洪都寧王朱宸濠之亂等,這些一等一的硬仗都是王陽明指揮打的。他不但善於攻伐,而且長於心戰,或瞞天過海,攻其不備,或奇兵夜襲,圍而不打,或止戈為武,攻心為上。王陽明一生,本以書生入仕,位列文臣隊伍,但卻是個不世出的軍事天才,平南贛,擒寧王,撫思田,襲斷藤峽,破八寨,可謂戰無不勝,功勳累累,讓同時代的武將們相形見絀,顏面盡失。

能者多勞,鞭打快牛,大概是這個世間最無道理但也最通行的規則,王陽明自然也難以倖免。平心而論,這些仗若是派別人去,不僅皇帝不放心,他們自己也沒信心。同樣都是吃國家俸祿,都是蟒袍玉帶,差別咋就那麼大呢?也不怪他們無能窩囊,因為他們碰上了千古奇才王陽明,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有些本事是永遠學不來的,那就叫天賦。

由於病情明顯加重,這一天王陽明的船沒有繼續行駛,停在江西南安府大庚縣青龍港,請來當地一個名醫前來診病。醫生望聞問切一番診治後,步出船艙,臉色凝重地對王陽明的弟子周積搖搖頭說:先生已病入膏肓,絕不可逆轉出現奇蹟,非藥石所能治療,估計也就是一半天的事了,還是及早預備後事吧。醫生走後,周積強忍悲痛,還是用善意的謊言來安撫王陽明,他只是寬厚地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因為他心裡明白,自己大限已到。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此生必有泰山之譽,名垂史冊,對於這一點,王陽明沒有一點懷疑,這種自信與謙虛無關,是實至名歸的歷史定論,也是內心強大的自知之明。有明一代,無論文績武功,德行節操,如果王陽明說自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即使放在中華民族五千年大盤子上,與各路偉人一起行功論賞,比拼高下,王陽明也會妥妥地排進前十名。看看後人給他的頭銜吧: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和軍事家,國學大師,陸王心學之集大成者,與孔子、孟子、朱熹並稱為孔、孟、朱、王。

這一天,陰霾四伏,秋風悽悽,天空瀰漫著濃郁的蕭殺之氣。王陽明時而昏睡,時而清醒。不時伴著激烈地咳嗽,急促地喘氣像拉風箱一樣,大口吐血,身體痛苦地痙攣成一團,已是湯藥不進。但只要稍微清醒一點,他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過去,一幕幕陳年往事就像剛發生過的一樣在心頭浮現。

王陽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貴州龍場驛丞、廬陵知縣、右僉都御史、南贛巡撫、兩廣總督等職,晚年官至南京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並因平定宸濠之亂軍功而被封為新建伯。

這麼多顯赫官銜,隨便拿出來一個都值得炫耀一番,但他都不是太在意,給他印象最深的,反倒是職務最低的貴州龍場驛棧驛丞,說是個官,其實不過是個辦事員,掌管驛站雜事,官秩為未入流,不入品。連間辦公室都沒有,不得不在陰森森的山洞裡辦公加住宿。那是他的人生最低谷、最落魄時節。他任刑部主事期間,因主持正義,不屈服奸邪勢力,得罪了大宦官劉瑾,被杖四十,貶謫西南數千裡外的窮鄉僻壤,任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無人的閒職,他的父親王華也受株連被趕出北京,調任南京吏部尚書。就這樣,劉瑾還不肯放過他,派人一路追殺,兇險萬分,幸虧他機智過人,寫下絕命詩,跳入河水中,偽造自盡假象,方才逃過一劫。1508年春天,輾轉數月,跋山涉水,王陽明才來到了這“萬山叢薄,苗、僚雜居”,鳥不拉屎,瘴氣肆虐的不毛之地。但正是在這裡,他完成了自己心學體系的建設,成了中華民族屈指可數的文化巨人,這就是著名的龍場悟道。

說到龍場悟道,他真要好好感謝那口石棺。到龍場時,他剛35歲,已經歷了太多的世態炎涼,起起落落,對名利榮辱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可是他自我感覺,始終不能放下自我,放下生死。於是他發下大願,就當自己已經死了,就剩一副皮囊,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就找石匠打了一口石棺,躺在石棺裡日夜反省,苦思冥想,潛心悟道,思接九重。在極度困難的生活中,他一面苦修苦研,一面以古代聖人自勵,每問自己:“聖人處此,更有何道?”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他也一天天變得消瘦,清癯。但是,慢慢地,他感到心靜了,沉穩了,煩亂的思緒有條理了,混沌的識見明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氤氳在胸,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爆發的預感。終於,在一個電閃雷鳴之夜,他悟道了,想通了,心境頓時澄明瞭,驚喜萬分地跳出石棺,不管不顧地大喊大叫起來“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史載,王陽明“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從此,王陽明脫胎換骨,鳳凰涅槃,不朽心學橫空出世,一生基業就此奠定,如同石破天驚,風電雷霆,日月經天,江河行地。

他又想起了家鄉的那片竹林。那可真是漂亮啊,翠綠高大,秀美瀟灑,微風吹來,颯颯作響。有一天,他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竹子,心裡一遍遍地念叨著“物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的理學要言,想著大學者婁諒向他講授的“格物致知”之學。這是弘治二年(1489年)的事。王陽明十八歲時,與夫人諸氏返回餘姚,船過廣信,拜謁大儒婁諒。婁諒十分欣賞王陽明,悉心指點他如何做學問,授之以宋儒格物之學。之後,他遍讀朱熹著作,為了實踐朱熹的“格物致知”,他下決心窮竹之理,就坐在竹林裡,硬是“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什麼都沒有發現,人卻因此大病一場。從此,王陽明對“格物”學說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決心自己要另立爐灶,再開洞天。晚年提起這事,他還幽默地寫詩自嘲曰:“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晚8時許,寒風陣陣,江水嗚咽,空中不時傳來歸雁鳴叫。王陽明進入彌留狀態。臨終之際,他對一直跟隨左右的弟子周積以微弱之聲說:“我去矣!”周積頓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哽咽著問“先生有何遺言”?王陽明略緩了緩,喘了幾口粗氣,用盡最後力量,一字一頓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言畢,雙目緊閉,氣息全無,遂病逝於南安府舟中,終年57歲。

王陽明一生,事業光明璀璨,學問光明燦爛,品德光明無私,做人光明絕代,是致良知的千古典範,知行合一的萬世楷模,完全當得起“此心光明”的自詡。站在先生墓前,我鞠躬再三,心嚮往之,不由想起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中的名言:“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