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那些在有限空間爭取自由閱讀的年輕時代

作家翟永明在最新散文集《畢竟流行去》中,從自身的經歷出發,記述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年輕人的生活狀態。由書中記錄的閱讀生活所引發的共鳴,作家胡續冬、梁鴻同翟永明一起分享了自己年輕時代令人難忘的閱讀經歷。對談部分內容整理如下。

翟永明:大家好,今天來到著名的三聯韜奮書店,來給大家分享我的這本新書,雖然我自己覺得新書,但是據說已經是舊書了。這本書實際上我很早就開始寫,花了好幾年。最早是發表在上海的《收穫》雜誌, 2016年差不多連載了一年,再之後我又重新修改和添加了一些內容,今年上半年結集出版。這本《畢竟流行去》主要寫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候的一些生活的狀態,其中不僅僅是關於閱讀,雖然今天我們這個活動的主題是關於閱讀。更確切地說,這本書裡面的內容其實是給大家分享七八十年代的生活,包括我們當時的一些流行事物,一些我們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們受到限制的一些成長過程。比如說我們那個年代怎麼樣讀書,怎麼樣看電影,怎樣在有限的空間裡面去爭取一些自由的閱讀。

对谈|那些在有限空间争取自由阅读的年轻时代

《畢竟流行去》

上半年跟毛尖在上海關於這本書也聊了一次,那一次主要是談關於我們那個年代的電影的一個話題,因為毛尖是電影批評家嘛,所以我們比較多的是談我們那個年代的電影對我們的影響。那麼今天在三聯韜奮書店,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我想也許可以談一下閱讀,談一下過去的閱讀,還有今天的閱讀的狀態!另外我也想聽一下身邊這兩位關於閱讀的故事,他們都是非常著名的作家,與我不同的是,他們出身於七十年代,所以我想聽他們講一下他們年代的閱讀故事。

胡續冬:坦白地說,雖然在中國最好的大學(沒有之一)教書,但是我紙質書的閱讀量一直上不來,主要是因為大量的時間都用在帶孩子上了,一般來說紙質書閱讀都留給自己最不可替代的時刻,就是睡前最美妙的那一個小時,我一定會把各種帶電的東西全部關掉,然後拿一本紙本書。如果沒有在紙本書的書頁翻動之中產生一種自然而然、從天而降的睡意的話,我這一天就會過得非常失敗。所以我會把紙本書的閱讀放在睡前的最美妙的一個小時裡頭去完成它。不過,我讀翟姐這本書時已經不是停留在睡前一個小時了,而是一直延續下去,讓閱讀自動削減掉我的睡眠時間,然後讀到兩點多鐘,我已經很久沒有徹夜閱讀的這種快感,真的是酣暢淋漓。我作為她的“小弟”跟蹤閱讀她的著作也有很多年了,早年間被她的詩所折服;九十年代之後,她的一系列隨筆也讓我看到了其身上的文學創造力早就突破了分行文體(也就是詩)題材的限制,她有很多非常精到的非常全方位鋪散的表達,特別適合以隨筆的形式為大家展開她內心深處關於很多事情的一些個人化的梳理和個人化思考。

我以前看過翟姐寫建築的書,包括《白夜譚》這種以很多人和事的經歷為線索串起來的,現在讀這本書我特別有感覺。因為我生活在一個非常尷尬的年代,我是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再加上我這個人對老前輩特別敬重,十幾歲的時候就跟一大堆“老炮”在一塊玩。所以我對長輩們經歷的時代,從毛澤東時代到改革開放初年,他們整個精神世界的變遷,包括當時的一些符號表徵,包括翟姐書裡面重點描述的當時各方面的一些潮流,吃穿玩等等,我多多少少有些瞭解;另一方面我這個人又是一個不服老的人,現在也是奔五的人了,但是也經常跟那幫小孩一起二次元,有時候也看看同人文。

我自己覺得這種位置比較尷尬,其實我是老幼都能理解,但是夾在中間又特別囧,也就是說自己不知道到底是一個什麼位置,但是看翟姐這本書我特別的激動,因為我把好多事給捋順了,比方說書裡談到以前穿著的風尚的時候,我們一般想當然認為六七十年代都是一身藍或者一身綠,但是翟姐證實其實任何年代任何試圖對我們進行一體化規訓的東西,都無法扼殺每個人身上想要創造出一點點不一樣的那樣的一種朝向審美的努力,所以這幾乎就有點像螺螄殼裡做道場一樣。

在大家都是一片藍一片綠的情況下,翟姐寫了當時的姑娘們、小夥們如何通過一點點小方式 ,比如說都是齊肩小辮,怎麼樣通過扎辮的繩子的變化,通過襯衫是紮在褲子裡邊還是扎放在褲子外邊,這樣一些小的細節的變化,製造出當時的時尚感出來。所以我讀這本書時特別的讓我思考一個問題,就是即使在一些開倒車的時代,其實每個人身上也都有朝向不被扼殺的一些天性。

在一個極其貧乏的年代,大家對吃的那種嚮往,即使是幾根麵條也能夠辦出種那又甜又辣感覺出來。那真是大家基本上都一窮二白的年頭,但是大家對這些東西的講究,對這東西的投入程度,至少反映出一點來,每個人其實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對滋潤和妥貼生活的嚮往,哪怕被限制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我們也有能夠生髮出我們自己變得體面,變得讓我們更加熨貼的感覺。我特別愛看這本書,包括對攝影機的描述,大家當時拿著什麼去照相,最後怎麼一步一步變過來。如果我們回頭想想,我們這種對物的選擇,物和我們心性當中的某種特別的東西能夠對上的那樣一種靈光一閃的時刻,其實從最匱乏的年代以來,一直都沒有斷過。

翟永明:謝謝胡續冬,謝謝他的鼓勵。我這本書確實是如胡續冬所說,主要是描述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比較特殊的環境裡面的一些現在大家已經遺忘的東西,所以我這本書其實是關於遺忘的書寫。我們這代很多人現在已經處在這種狀態,對過去那個年代已經早就遺忘了,然後我們下面的一代人是完全不瞭解。那麼對我來說,我這本書其實比較多的是從細節這個方面來保存即將遺忘的東西。每個人不管在怎樣的年代裡面都要生活下去,所以我們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這樣的一套方式是今天的年輕人不可想象的。這本書其實是從這些方面給大家一個補充,大家可以從這本書裡面瞭解到過去聽聞很久的,但是實際上完全不瞭解的那種生活環境、生活方式,以及其中的一些細節,從物質生活到精神生活都有。

需要特別提及的是我們那個年代也有審美,不能說沒有審美。比如說我們說到書,現在我坐在這個地方抬頭看見周圍全都是書,但是我們那個年代絕大部分書都是禁書,要找到一本書來看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這本書裡面大量的談到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怎樣去閱讀,我們怎樣想方設法地去獲得一些書籍。在我們正是渴望學習的時候,能夠讀到想讀的東西是非常的困難,比如說可能通過一些流傳的方式拿到一本書,那麼就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非常從容地去閱讀,因為有可能別人借給你的時候會告訴你只有兩個小時可以讀。在這種情況下你就得如飢似渴地去閱讀,而不是像如今我們到了一個書店,到處都是書。說實話現在我進了書店,都有點選擇障礙症,因為書太多了,不知道怎麼樣選擇。但是在我們那個年代,其實是碰到什麼書就讀什麼書,能夠碰到某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就是一種緣分。我就在這樣在那樣的一種環境下,讀到一些對我非常有影響的書。

梁鴻:昨天晚上我還在跟翟老師在交流,我說這本書也不光是對六七十年代的回憶,其實這裡邊有很多精神方面的東西,包括胡老師剛才講到的。所以不管在怎麼樣的年代,不管怎樣壓抑,人總是想方設法突破,人總要想找到自己。我覺得這本書裡邊這一點是非常好。人怎麼樣來找到自己,怎麼樣試圖去呈現自己,不管是一個紅頭繩或者是一個皮筋,或者是一個衣服的扎法或者一種閱讀,都顯示人是不滅的,永遠想去尋找自我的途徑。我想這一點精神是特別值得去傳承。

說到閱讀,我在讀這本書真的一點都不覺得陌生,那個時候確實書籍比較少,和今天的豐富的貧乏是一個道理,今天的書籍太多了,我們走進書店如此繁盛,但我們怎麼來讀書,其實有的時候完全是非常偶然的機會,所以在這麼一個龐大的海洋裡面,怎麼抓取一朵浪花是非常艱難的。因為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嘛,當年我們村莊是非常貧窮的,那片黃土地你幾乎覺得沒有任何精神的種子,但是在村莊裡邊總有潛流在,總有一些破爛的書在私下裡流傳,不知道怎麼樣就傳到你這兒了,當然你可能首先要愛這個東西,然後才有這些書到我們手裡。記得當時我讀的是《紅樓夢》,中間的大觀園是我最早的閱讀的記憶。當時覺得大觀園簡直就像一個富貴溫柔鄉,它跟我的生活經驗完全的相反,那麼一大群美麗的女子走進大觀園裡邊,這種感覺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就像一個溫柔的那種印痕留在心裡。

对谈|那些在有限空间争取自由阅读的年轻时代

《三俠五義》

這種溫柔的議題讓你知道原來還有另外一種生活,原來我們還有這樣的精神方式。所以我小時候讀書真的是如飢似渴,我記得當時有《穆天子傳》,然後還有《三俠五義》,翟老師的書裡好像也有提到過,都是缺頭缺尾的那種東西,包括一些小人書。我的父親是個農民,但父親出門做生意,如果有一點點錢,他總是會買幾本小人書給我們,這種連環畫幾乎記載了中國所有的古典故事。我覺得在那個時候我們精神的成長是非常碎片化的,在這種碎片化的閱讀過程之中,可能你慢慢會找到一點東西。所以在讀《畢竟流行去》的時候,我看到翟姐寫當年他們讀的書是被稱為禁書,這完全是一個大的時代背景,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一群青少年他們怎麼樣去找書,怎麼樣看書,以及這種閱讀方式跟他們精神的關係是特別有意思的。一個人怎麼樣找到自己的精神的渠道,怎麼樣找到自己的精神成長的方式很重要。我覺得這本書不單單記錄過去的閱讀,實際上它是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

雖然說它描述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那種精神成長的方式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我覺得這一點特別棒。就算你今天讀來,你依然會覺得原來一個人的精神成長是如此的艱難,是如此的難以確定自己,但是隻要你不斷閱讀,不斷尋找,你總是可以找到一丁點自我的東西,你總是可以去獲得某些成長,這是我在讀書中“小人書”等片段時最大的感觸,尤其那些細節真的是非常生動。

另外這本書裡我還感興趣的是寫青春的那一部分。她們當年是知青,然後下鄉,然後她的最好的朋友怎麼樣談戀愛,怎麼樣被家長反對,怎麼樣最終又結了婚。我覺得這真的是一個非常棒的人性的故事,我們不單單看到那個時代造成了某種愚昧或者某種狹隘,更重要的是要看到裡邊體現的人的情感,就是說不管外界怎麼樣去約束你,怎麼樣去規約你,但是青春總是擋不住的。那種青春時感情的純粹,就那樣一種要求,它總是突破那些堅硬的東西。我覺得在任何時代都會有堅硬的東西,只不過它以某種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

在這本書裡面,我覺得最讓我有感觸的還是屬於時代的東西,其實翟老師沒有正面來寫這個時代,但是她能夠看到時代的種種元素以某種方式來滲透進個人,個人在不斷的反抗,就這樣一個在滲透和反抗之中形成了一種壓力、一種張力。書裡面這種張力或者巨大的緊張感展現的非常好。我覺得不管在怎樣的時代,人還是有希望的。

我讀到書中寫四川小吃的時候,讀得我嘴唇都發麻了。書裡描寫得太生動了,尤其是寫吃涼粉那部分,讓人特別能感同身受。我覺得這些生活是這本書裡邊特別鮮活的東西,就是吃也不單單是吃,那種空氣裡邊飄著的麻辣的香味,可以說那是一個執著的追求,是人之所以繁衍的一個原因。就那點味道,那點麻,那點辣,實際上它會支撐你在最艱難的年代也能夠走下去的。如果要細細來分析的話,它不單單是一本小書,一本記錄翟老師過去日子的書,它能給人很大的啟發,以及展現一種精神內在的探索。

翟永明:謝謝梁鴻,我補充幾句。我覺得任何一個時代,其實它都有自己的一個歷史的記錄方式,每個人都有對這個時代和這個年代不同的感悟和領會,然後他再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來把它記錄下來或者表達出來。關於六七十年代這段時間的生活和歷史,在八十年代之後有一個比較大的寫作熱潮。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希望從另外一個角度,完完全全只是從個人的、生活的、細節的、片段化的這樣一個角度來描述那個時代。

所以這本書裡面其實記錄的都是一些我自己的生活和體會,還有我周邊發生的一些狀況,其實有點像一個斷片似的,但是確實它是非常細膩的和細緻的,可以讓大家能夠了解到那樣一個年代各個方面的情況,比如大家讀了以後會對過去那個年代有一點想象,雖然過去的時間不是相隔太長,但是我們生活已經天翻地覆,完全可以說是前世今生,可能對我來說那個是前世,因為它跟現在的生活完全不一樣,而且現在的年輕人應該說已經完全無法想象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生活的狀態。

胡續冬:既然今天既定的主題是關於閱讀的回憶,梁鴻老師剛才又說到她們村裡如何艱難,居然還有有幾本書流傳來流傳去,而翟姐這這本書裡頭也寫到了小人書,說那時書攤上可以租到小人書,大家在攤子前擺的幾個木板上坐著看。我讀到這裡就特別觸動,因為我的“幼齒閱讀史”就是這麼開啟的。我覺得梁老師你們那裡可能因為是北方平原地帶,村裡還能流傳著《紅樓夢》,說明你們村其實還是交通發達的,至少在改革開放之前,也算是一個能夠站得住、立得起的村兒。

我們那村兒就比較挫了,是一個重慶山區裡頭的村子,我八歲之前,一直是在村裡,而且很悲慘的是在我的八歲之前的成長記憶裡沒有“父親”這個概念,因為他出去當兵了,一直在各地到遷徙,我跟我媽倆人在村裡相依為命。我們那村子又極窮極窮。在記憶中,我都已經開始識字了,但除了“紅寶書”之外,我沒有見過別的書。家裡有一本“最高指示”,所以我認識的最早的四個漢字,就是“最高指示”這四個字。除了“紅寶書”以外,我的別的學習材料是什麼呢?村裡沒有一本對一個小孩來說能夠方便他識字的書,但是滿村的牆上都是字,所以我就從標語上面認字,認一些什麼“鬥資批修”“批林批孔” “打倒地富反壞右”這樣的字。所以我今天都很難想象,當我讀著莎士比亞,或者塞萬提斯,但是我識字的基礎、我最初認的這些字都是從標語裡頭習得到的。

接著改革開放了,出現了一個變化,翟姐書裡頭也提到了,你們有鄉村生活經驗的知道,逢集時要去鎮上要趕集,四川話叫“趕場”。我每次趕集的時候,就去我們那邊一個相對大點的鎮子,鎮子上出現了一種全新的空間:攤子旁邊鋪著爛磚塊,上面鋪著木板,一層一層像臺階一樣鋪上去,上面擺著一摞摞的小人書。想看書的就花兩分錢一本坐那看。當時我為了看那個書,到趕集那天去的特別早,拿著一根鐵絲。我拿鐵絲幹什麼呢?冬天大家都喜歡在集市上吃橘子,剝完橘子後,橘子皮扔了一地。我就拿那根鐵絲扎橘子皮,一根鐵絲扎滿了就是一串,然後我拿著紮好的橘子皮到旁邊的收中藥地方去賣。大概一米長的一串紮好的橘子皮,新鮮的,也就5分錢,如果曬過了再去賣的話,值錢一點。

我用賣了橘子皮的錢就在路邊租了小人書看。在寒風颼颼的戶外天,也沒有室內閱讀空間,我看一天,看到最後收攤為止。在我七歲時候,也就是在我進城之前的最後一年,有一天,小人書攤上突然到了一批新書,叫《丁丁歷險記》,我一看特別好看,當時特別激動。那天就扎橘子皮賣了兩毛錢,我這兩毛錢全耗在《丁丁歷險記》上了,兩分錢一本,我一下看了十本。就這套書,當時致命地改變了我。從那以後,我的整個人生就發生了變化。七歲就在想象我要闖蕩世界,我要去跟壞人作鬥爭,我要當記者,我要改變那些不公正的秩序,我要有一幫好哥們兒,要有阿道克船長、卡爾庫魯斯教授,我們一起去打擊那些壞人。而且這套《丁丁歷險記》告訴了我非洲是什麼樣,拉丁美洲是什麼樣?美國是怎麼亂,有“芝誹聯”,芝加哥誹謗聯合會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完全就被安利了,這本書背後埃爾熱的世界觀已經無聲無息地傳播到了一個四川盆地深處的山區小鎮上趕集的街頭,一個木板上面搭著的小書攤上。一個七歲的小孩拿著賣橘子皮掙來的幾分錢,讀這十本了之後,他的世界觀變了。

後來我八歲的時候,我的父親在部隊裡提幹了,在湖北的一個軍分區裡工作,家屬可以隨軍了。從此,我和我媽就從村裡跑到湖北去了,在特別偏的鄂西北的一個小城市叫十堰,出產汽車的一個地方,離梁老師你們河南南陽特別近。我擺脫農民生活進城了,上了城裡的學校。我小學頭一年是在村小讀的,那個時候我們整個一年級見不著一本課本,所有的課外都是老師在黑板上寫,然後給每個學生髮一張馬糞紙之類的玩意兒,老師不管你會不會寫字,你給我抄下來,然後放學回家後這就成了我們的課本。真的非常悽慘。進城了,上了城裡的學校,我特別激動,城裡學校居然是有課本的,而且每個學生都拿了一套課本回家,那時真的是有一種左手是白糖,右手是紅糖,我都不知道吃什麼好,到底是看語文還是看數學? 後來我的成績一直就挺好,老得獎。我就記得第一次拿了獎之後,我把我的獎品賣給同學了。我拿著賺的錢就去新華書店裡買了全套的《丁丁歷險記》,來告慰我當年在街頭讀《丁丁歷險記》的年代。這套書對我影響真的非常大,以至於後來我出國以後,每到一個地方,我都首先腦補一下,丁丁來過這兒沒有?以及在埃爾熱的漫畫裡頭有哪些虛構人物是通過這片土地上的人變形出來,比如阿爾卡扎將軍,他到底是對應拉丁美洲哪個國家,是烏拉圭,還是阿根廷還是巴西?甚至我給少年時交的朋友,以後交到的朋友,都取了一些和《丁丁歷險記》中人物對應的外號。我特別好的朋友老是愛罵人的就是阿道克船長,然後看上去有點書呆子氣的,我就叫他卡爾庫魯斯教授。

对谈|那些在有限空间争取自由阅读的年轻时代

《丁丁歷險記》

在閱讀方面,很多關於當代文化史的文章都會告訴你八十年代之後中國人的閱讀視野打開了,對吧?中國人在八十年代經歷了一種集體補課式的“文化熱”。但是你得分清,這是一個有順序有步驟的,而且是有文化等級的一個配置過程。你像北京這種地方,就算在 “文革”地下閱讀裡頭,他們也照樣能讀到《麥田裡的守望者》,也照樣能讀到那些我們後來八九十年代才能讀到的書,因為有“內參”“黃皮書”。大一點城市比如翟姐在的成都,八十年代初能看到很多新譯的書,像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的書,還有一些雜誌像《世界文學》《外國文藝》上登的一些新東西,也都能看到。但是,我中學是在一個按今天命名方式叫“五六線的城市”讀的,雖然也是一個地級市。我們那個城市裡頭沒有像翟姐身邊的,包括鐘鳴、江河等一幫求知慾特別旺盛的文藝青年,大家有一個共同的閱讀興趣。我們純粹是靠著自己懵懵懂懂的感覺來讀一些東西,怎麼說呢?就是不愛跟別人一個樣。

我們那個城市裡那些特別地不愛跟別人讀一樣的書,而且有意在十二三歲就對主流的趣味非常不屑的這幫孩子,很有意思的。我對照幾個例子,發現這幫孩子都自覺地混入了小混混的行列。因為當時在一些小地方,文藝青年沒有一個聚合的正常模式,他們對主流的鄙視感,他們對秩序的那種反抗的感覺,和小混混那種整天湊在一塊搞一些不良活動,抽個煙打個架,跳特別奇怪的舞,很容易形成呼應。所以我從初中開始,就混在一個群體裡,按照今天的說法叫“不良少年幫派”。在這個不良少年幫派裡頭,我發現很多人都跟我一樣,其實不是純粹為了打架來的,不是純粹為了泡妞兒來的。很多人其實是為了找到一些能夠聊天的,因為都是同樣在讀一些奇怪的書,這樣的人他同樣在混混行列裡。

我記得特別清楚,最早給我推薦看《百年孤獨》是一個混混。我初三的時候,我們經常聯合和“幫派”關係比較好的另一個“幫派”,去打其他的廠“幫派”。我們當時的行頭都是每人一身那種軍裝,上學的時候背一個軍挎包,軍挎包裡頭放一塊板磚,隨時可以拍人,但是這板磚旁邊一定會有一本書,因為我們這種文藝型混混經常交流。我記得那天一個哥們兒過來,先給我拿了一根菸抽,說這煙不錯,雲南的煙都很好;接下來就扔給我一本書,說這書厲害,你一定要看。我看書名是《百年孤獨》,這名字挺有趣,然後回去就看,讀完這本書我的世界觀又變了。可以說,我作為一個初中的混混,從另一個混混手裡頭,從他剛剛打過人的手裡,拿過一本《百年孤獨》。回去看完了之後我就覺得這才叫小說,然後第二天我作為一個混混,居然去我們當地的一個工人俱樂部的圖書館辦了一張借書證。辦了借書證後,順著馬爾克斯這個名字,我就把黃皮的《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選》,還有當時已經譯過來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一串兒我都拿來讀。這中間沒有任何人教我,我也不讀任何文學史。我就順著馬爾克斯這條線,把周圍這些國家的作家都讀了,巴爾加斯·略薩的《綠房子》、何塞·多諾索《汙穢的夜鳥》都是那個時候讀的。

我現在都記得特別清楚,我們那撥混混圈裡有一哥們兒,因為對方問及川端康成而沒有答出他讀沒讀過《雪國》《古都》《千隻鶴》,就被對方幫派鄙視了。所以我這哥們兒就特別氣,後來他就幹了一件事兒。那會兒,我們中學的圖書館剛剛接受了已畢業校友捐獻的一批書,這批書裡有好多外國文學名著,專門放了兩個架子。你想想,一個八十年代的中學圖書館,有兩個架子的外國文學書已經很不錯了。這哥們兒趁著一個雨夜半夜把圖書館窗戶撬了,拿了三個麻袋把外國文學架子上的書全給卸了,然後將這些書扛放到後山上。當時我住校(我其實很少住校,但是那段時間我們家實在忍受不了我,因為我把我爸書架上的書全給翻了個底朝天,他們無法容忍我在家裡,就把我趕到學校住),那哥們兒一個人無法把這三麻袋書轉移,就到宿舍來找 “幫派”的兄弟幫個忙,就找到我了。那天晚上我正在看茨威格的書,但我不是看今天大家都追捧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我看的是《異端的權利》,從小我就覺得我應該擁有一個異端的權利。後來我就幫那哥們兒把這三麻袋書全部都從山上轉運下來,找到山下接應的兄弟一起弄走。

对谈|那些在有限空间争取自由阅读的年轻时代

《異端的權利》

為了感謝我,這哥們兒特別大方,只偷了三麻袋書,就扔了一麻袋到我寢室,說“這麻袋書送你了”,特別豪氣!我特別感動,“幫派兄弟”那種豪情,你們想象不到的。這麻袋書對我非常關鍵。當時晚上都是熄燈的,我藉著燭光,打開了那麻袋,都是尖兒貨: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安部公房的《砂女》,恰佩克的《鯢魚之亂》。這本《鯢魚之亂》,對我影響太大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捷克作家恰佩克,其實《鯢魚之亂》屬於社會科幻,就是它所構建出來整個世界被一些改造過的鯢魚控制,鯢魚如何學習人類,鯢魚讀人類報紙的時候語調,當時我讀了非常震驚。我基本上靠讀這些怪書度過了高中最艱難的這幾年。這麻袋裡的書有很多都是後來我到大學以後重新意識到其重要性。但之前我讀的時候,只是憑著一個小混混文藝青年對主流的那種腔調的反撥,在尋找一些不同的聲音。

進了大學,找到組織了以後,我發現這些書是有光環的,我特別慶幸我在一個混亂的、“沒有未來”的小城裡頭度過了漫長的初中、高中,我憑著個人,憑著這些江湖朋友之間互相啟蒙的精神,靠自己的體驗找到的一條閱讀的路徑。對我來說,這比任何所謂的大師的指點,文學社的讀書會更加有意義。因為凡是在這種自我啟蒙當中,憑著自己的趣味,在沒有任何指引的情況下,自己讀到的非常愉悅的東西,恰恰是在我頭腦裡留下的印象最深的東西。

翟永明:感謝胡續東,我覺得他說的太精彩了,精彩程度已經超過我這本書了,讓我這本書黯然失色。所以他必須再寫一本關於江湖兒女的回憶錄,將會非常精彩。我覺得今天大家在這裡能夠聽到一段這麼精彩的讀書史真是非常值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