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竇初開之時,寶黛兩人偷偷讀《西廂記》。
性別不同,觸動點自然也會不同。
黛玉體會到的恐怕更多的是情之至誠,生命虛妄之哀傷。
寶玉對此也會有所動,但他的一句無心隨口的話,暴露了更多的男性認知。
痴迷處,寶玉對黛玉說了句:“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他自比為相思而生病的張生,黛玉就是鶯鶯:我這多愁多病的身子,怎能經受得住你那絕世容貌的吸引呢?
黛玉一聽,桃腮帶怒:“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豔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
寶玉是真說錯話了,他千不該萬不該,把這調笑話說給黛玉聽。
如果對方是金釧兒、碧痕這些姑娘,定然不會惱,說不定還很受用,一撩二撩就上頭了。
可是,她是黛玉。
這份情,在黛玉心中是很隆重的。
那是人世間最最難得的懂得,心靈的投契,容不得寶玉如浮華浪子般的調笑和戲弄。
對寶玉來說,這句話固然是表白,可這一份表白未免太隨意,太漫不經心,在黛玉看來,說不定還帶著點猥瑣和下流。
韓寒的電影《後會無期》裡說:“喜歡就是放肆,但愛就是剋制。”
是的,真正的愛,定然是帶著試探和不安,帶著疼痛和嘆息。
真正的愛,是想伸出去卻又不敢伸出的手;
是在微信對話框裡寫了幾十遍,卻最終統統刪掉不敢發出去的猶疑;
是偷偷下載她朋友圈裡的所有照片,獨自一人看著看著笑出聲來的甜蜜和悵惘……
如果一個人把一份感情看得非常重要,他必然是情怯的。
他自縛手腳,所有的灑脫不羈桀驁不馴都蕩然無存,即便是人到中年,在愛的她面前,他也陡然變成了十幾歲的羞澀少年。
但凡在愛的世界裡過於老練的,大抵是因為不夠愛,他的老練不過是他俘虜女人的手段和利器。
就像胡蘭成初遇張愛玲,臨分別的時候,竟然說了句:“你這麼高,怎麼可以?”
張愛玲初聽也幾乎要起反感了,然而終究還是沒有。
在歡愛場裡摸打滾爬慣了的胡蘭成,說起這類情話來自然是駕輕就熟。
如果心中無意,大概是要起反感,心中有意,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張愛玲於胡蘭成,是他經歷過的女人中所沒有的一道豔麗神秘風景。他要嘗試攀登,難度竟然也不大。
他同她在象徵意義上結了婚,大言不慚說怕自己的身份連累她,自己卻還在報紙上得意洋洋地明示暗示跟張愛玲的關係。
他太熟練,她太稚嫩,註定會是不公平的挫敗。
他只是在自己的集郵史上記上光榮的一筆,於她,卻是刻骨銘心又傷痛至深的初戀。
她在小說裡會說很多很多道理,輪到自己了,卻被他的情話迷了心智,失了體面。
黛玉遇到胡蘭成這般調情,肯定也會起反感,把眼睛哭成個桃子跟賈母說叨去。
寶玉的隨意和漫不經心,讓黛玉感覺到了“欺負”。
她那份隆重的愛,在這一瞬間,跌落在地,她聽到了玉碎的聲音。
她感覺到了她的愛,在他面前的不對等。如此,我隆重的愛,還有什麼意義?
在你看來,我不過是可以同其他女子一樣隨意調笑的,原來,在你心中,這份感情輕若鴻毛。
愛,就是在對方眼中發現自我。如今,我同其他女子無差,我也便可以幻滅了。
寶黛的感情,便是經過無數次的試探,無數次的爭吵,才慢慢走向寶玉的那一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從此,黛玉的愛有了同等能量的回應。
她不再整日哭哭啼啼,也不再隨便使小性子。她之前的敏感和脆弱,只是因為她的愛,得不到肯定。
Alicia keys有首歌:
Sometimes you make me blue
Sometimes I feel good
你看,真正的愛情就是這樣,讓人心碎,讓人疼痛,讓人愉快,讓人目眩神迷。
這樣的愛情,在人生中能有一次,便不枉此生了。
作者簡介:水清,十點讀書及多家平臺簽約作者。多篇文章發表在“十點讀書”、“洞見”、“人民日報”等。水清與你一起,有溫度有深度地重尋民國往事、《紅樓》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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