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心理諮詢師講述:連接疫情下人們內心深處的幽微世界,給無助和絕望一點安撫

恐慌的情緒在每個人的心頭蔓延。

電話那頭的女聲急促地說,“我懷疑我自己感染了。”

身在武漢的心理諮詢師賈如棋,在疫情爆發的這些天,陸續接到了從各地打來的心理諮詢電話。人們向他訴說著自己的恐慌、無助、絕望、憤怒等等情緒。

在如賈如棋一樣的心理諮詢師看來,新冠肺炎是一場涉及全國的公共衛生事件,在心理學上,會把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各種情緒和行為上的反應叫做應激反應。

疫情之下,每個個體都有著不同的情緒反應,但是心理諮詢師會大致按照情緒表現和當下面對的困境把他們分類為:疑病人群、病人、病人家屬、醫護人員等等。

《鳳凰週刊》記者採訪了三位心理諮詢師,聽他們講述了疫情影響下人們內心深處的幽微世界。而身為心理諮詢師的他們又是如何在巨大的現實壓力下,給來訪者提供一些心理支持的。以下是三位心理諮詢師的口述:

賈如棋:我們能安撫情緒 但解決不了現實問題

打來電話的那名女士,是我這幾天接到的諮詢電話中,印象最深的一個。我們辦公室雖然是在2月1日才開通的針對疫情的公益心理諮詢熱線,但其實我們在年前,就陸陸續續接到有關疫情的心理諮詢電話了。

我們本身就身處武漢,也想著為抗擊疫情做點事吧。受疫情的影響,我們現在的工作都是線上進行的。這幾天我們工作室每天大概會接到十幾個有關疫情的心理諮詢電話。

我記得說自己疑似感染的那個女士打來電話是在晚上,接通了電話,我感受到她說話的聲音是急促的。她告訴我她呼吸不上來,懷疑自己是感染了。我就按著她說的症狀,對照著我們工作室整理出來的新冠肺炎的相關資料,判斷她應該是沒有感染的。

我也有醫學背景,基於這個事實的判斷下,我開始安撫她的情緒,讓她自己能夠接納自己的情緒,這是一般的常規流程的第一部分。其實是和她進行了很通俗的探討。我和她說:“你看你現在沒有發熱,就算是真的有病毒,也很有可能你自身的系統和病毒是處於一個平衡的狀態,甚至是你的免疫系統都把它殺死了。”我感受到她長舒了一口氣,我又和她講了一些預防的方法,其實也都是網上科普的那些,比如經常通風之類的。

這位女士就是很典型的疑病的心理,是現階段一種普遍的大眾心理。很多人可能是沒有染病的,但是會焦慮緊張自己的身體狀況,這裡面有一部分人就直接跑去醫院做檢查了,但是現在醫院其實是最大的傳染源,裡面是否會存在交叉感染呢?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種焦慮恐慌的狀態都是應激狀態下的正常現象。第一步,應該接納自己的情緒;第二就是要適度瀏覽網上的新聞;第三就是要理性評估自身的情況,學著自我保護,隔離,如果情況真的不佳,要及時尋求社區等的幫助,再就醫;第四就是無論應對怎樣的情況,都應該保持冷靜,積極應對。

雖然這樣說,但其實很多時候我們也是有很深的無力感的,在沉重的現實面前,這種情緒上的疏導和幫扶,又是杯水車薪。許多電話打來,他們是患者的家屬、疑似的患者,他們焦慮絕望,找不到去醫院的車,沒辦法看上病,沒辦法確診,沒辦法住院。這些實際的問題,像一座座大山擋在他們面前,電話那頭的傾訴者們寸步難行。

這個時候我們能做的,也只是安撫他們的情緒,讓他們冷靜下來,指導他們尋求幫助。這種狀況下,心理諮詢師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身處疫區的人的無助和絕望,大多還是因為醫療資源和需求之間的巨大缺口,以及政府管理的低效無序造成的。

前兩天網上有個視頻流傳很廣,武漢的某家醫院門口,一位女士大哭著喊著“媽媽,媽媽”,目送著載著母親屍體的車離去。該女士沒辦法和母親道別,屍體直接拉去火化。看到這個視頻我很心痛也很擔憂,這太不人道了。目前武漢市的規定,是不允許舉行任何儀式的,這其實是會給心理造成創傷的。從心理學來講呢,這個事情還沒有完成,沒有儀式上的告別,隱藏在我們的心裡,會是一個巨大的力量,甚至會扭曲我們的心態。

我們的文化中其實是一直缺少這種人道主義關懷的。它會成為一顆定時炸彈,甚至會激發出一股仇視社會的力量,它藏在我們內心,甚至成為社會動盪的一個因素。

災難過後,才是心理問題開始大量湧現的時候。

三位心理諮詢師講述:連接疫情下人們內心深處的幽微世界,給無助和絕望一點安撫

賈如棋的工作室

李青:情緒易感體質人群在此階段更容易出現情緒問題

我印象最深的電話,是一個護士打來的。她在武漢的一家醫院上班,是個新手,剛上班半年。本來過年她是要放假回家的,她家人都在外地。但是疫情爆發,她被要求加班。

接到電話時是晚上,電話那頭的護士剛下班。她告訴我,她現在心情很壓抑,想哭。我說那你可以先哭一會兒。電話那頭她就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描述著她在醫院所看到的場景,聲音斷斷續續的:醫院裡面擠滿了病人,有人倒下,有人躺在走廊裡,爭吵,哭泣,還有沉默……

她說她不知道怎麼就突然變成了這樣。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在電話裡,她表達了自己的恐慌和害怕,還有無力感,她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等她哭了幾分鐘後,能感受到她的情緒開始好起來了,我就告訴她,多和醫院的護士長和醫生交流。因為她一個人在武漢,親戚朋友也不在身邊,我就鼓勵她每天和家人打個電話,這樣她能知道自己是被支持的。第二天她休息,我再打電話過去,感覺她的狀態好一些了。

還有一個人,是被感染者的家屬。她打來電話告訴我,家人感染後,她已經連續一週夜晚失眠了。她擔心家人的健康,也害怕自己被傳染。

從和她的溝通中我得知,她之前就患有焦慮症,屬於情緒的易感體質。類似她這種情況的,在疫情過後也是應該接受心理治療的。

我自己從1月21日開始,也有感冒症狀,還發著低燒。最開始我也會擔心,擔心自己是不是被感染了。但因為我本身是學心理學的,比較能掌控自己的情緒。我開始在腦袋裡覆盤我這些天所接觸的人,去了哪些地方。我一直就是在家和工作室活動。我們工作室在2019年末就得知了疫情,之後就一直要求我們做諮詢的時候要戴口罩。

我按時吃藥觀察,大概五天後,感冒就好了,我判斷自己只是得了季節性感冒。面對這種擔憂恐慌的情緒,我自己還是知道如何調節的,每天只看必要相關的新聞一到兩次,適當運動。

孫新蘭:個體在情緒之下也應該承擔起社會責任

我們的機構本來就是做公益的心理服務的,只是我們之前專注於留守兒童的心理幫扶。這次疫情爆發,我們開通了24小時的公益心理幫扶熱線。

我們接到了一個家住華南海鮮市場附近的人的電話。他告訴我們,他在1月20日開始感到胸悶,低燒,去醫院拍了CT,顯示胸部正常。沒有開到藥,他也沒戴口罩,再加上醫院裡人滿為患,不停有人咳嗽,從醫院回家後,他更加焦慮了。因為家離醫院近,每夜聽著救護車的聲音,看著噌噌上漲的死亡人數,他都無法入睡。

這幾天我們接到的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個電話,是一個男士打來的。他們公司讓他回去上班,但是他自己很糾結,如果去上班他害怕自己會被感染,家裡的孩子還很小;如果不去上班的話,他又擔心自己會丟掉工作。

在災害陰影籠罩下,類似他的這種糾結並不少見。我們心理諮詢師應該能夠給他一些力量,希望他能夠不是糾結於表面的是否去上班。這樣的公共衛生事件,是關乎生死的,充滿著不確定性。在死亡的陰影下,人們最先糾結於自己和家人的安危都是出於本能的。

類似他這樣的糾結心理,也會出現在醫護人員、政府工作人員、媒體記者等等人群身上。他們在疫情下,是不得不上一線的,作為個體也應該承擔起社會責任。大家要能夠在社會上形成合力,來共同渡過這次的危機。

這背後其實是一個哲學問題:生命的意義的答案在哪裡?你和親人好友的心是連在一起的,你可以跟這個國家同命運,當你的輸出是正向的、建設性的時候,你能感受到幸福。此時,死亡陰影對人情緒的擾動就會變小,而你也是有力量的,有生命的根基的。

在疫情之下,其實每個人都是可以做點正能量的事情的,不能只各掃門前雪。而目前各地出現的人們堵路,封門,排斥湖北人的各種行為,都是在非理性的狀態下產生的,當危機產生時,貪生怕死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這當然也和政府前期工作中的信息不透明有關。這些應激反應都應該被合理引導。

現階段,我們還處於疫情當中,其實對於醫護人員或者是政府的工作人員來說,他們很忙,處於應激狀態,沒有時間多想,工作完了,他們就想好好睡一覺。但是等疫情過後,這些人的心理健康問題應該得到重視。

(受訪者李青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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