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家家戶戶又開始買春聯，商場裡、路邊小攤、超市裡到處都是紅彤彤、金燦燦的春聯，好看又喜慶。現在過年，什麼都方便了，但凡事太過方便太過容易，就缺了那麼一點意思。
小時候，在農村，家家戶戶都貼春聯，但春聯卻來之不易。首先村子裡識字的人就少，又識字又寫得了毛筆字的，就屈指可數了。一過年，大家都到處打聽今年的對聯要請誰寫，一起備好紙墨，恭恭敬敬送去先生家。
爺爺就是村子裡為數不多的讀書人。他這個人沉默寡言，並不喜歡與人交際，又不願幹農活，家窮，在村子裡可以說沒什麼分量。只有過年的時候，平時冷冷清清的家才是人擠人。左鄰右舍都把紅紙拿過來讓他寫對聯，有的在家裁好了，一幅幅很整齊，有的只拿來一張大紅紙，此時奶奶就得幫著裁紙，先是把線在水裡浸一下，紙對摺了，把溼透的線貼著摺痕放好，兩頭一拉，紙就整整齊齊一分為二了。
爺爺的孫子太多，加上人個性冷淡，和誰都不怎麼親的，平日裡我也不太喜歡他，但那個時候，我是敬重他的，他低頭凝神的樣子，握筆的姿勢，墨穩穩當當的落在紅紙上，樣子十分瀟灑。那些墨水好像自己會走，走到合適的位置，乖乖待著，長久的住下了，真的很神奇。爺爺說，這需要十幾個年頭練的。他一生飽讀史書，可惜遇上文化大革命，又生在農村，沒什麼出路。年紀大了，彷佛報復似的，一箱子好書鎖得緊緊的，誰也不給看，自己的兒子也只讓去掙工分，不準讀書。
爺爺有12個孫子孫女，只有哥哥得到了特殊待遇，可以在爺爺忙不過來的時候，替他寫些橫批，其他人碰一下都會捱揍。雖然不讓我們碰，但小孩子喜歡熱鬧，我還是會擠進去看他寫對聯。家裡到處都是人，伸長脖子看爺爺筆下的神奇，偶爾我也得到一個小小的職務，就是把寫好的對聯放在地上、櫃子上、炕上，等著墨跡幹了，滿屋子都是飄著墨香的春聯。
一生蹉跎的爺爺，大概唯有那幾天，是他的高光時刻，他每天精神飽滿的、神采奕奕的，寫完一幅，低頭細細品味，摸著下巴點點頭，享受著別人的誇讚與恭維。不知道他低頭寫字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兒時苦讀經史的時光，一筆一劃苦練隸書、楷書的時光。
在我三年級的時候，爺爺過世了。很突然的倒下，沒受什麼苦就走了。他一櫃子書也莫名其妙丟失了，我可惜了好久。他走後，家裡的對聯就沒人寫了，當時村子裡並不流行買對聯，再加上人們窮，連買米買面的錢都沒有，誰捨得買對聯呢？可是過年畢竟也不能沒有對聯，倒湊合一下也行。凡是識字的人，拿起筆和字，總也能寫出字的，同樣是字，只不過沒有那樣的力道和結構，也真是失去了韻味。不過真正能看懂筆韻的人少之又少，只要大家的看到的是端端正正的，沒有寫錯，就會誇“好字”。
我家的對聯是誰寫的並不記得了，大約是堂哥吧。不過爺爺過世頭三年，我們家也沒有貼過紅色對聯，都是爸爸去豐鎮買了淺顏色的紙回家裁好了，再找人去寫。農村活多，自小我們就幫爸爸媽媽幹活，那些紙也是我和姐姐幫著爸爸一起裁的。
“為什麼不買紅紙了？”
“爺爺過世了，不能貼紅的。”爸爸低頭認真裁紙，爺爺的過世好像對爸爸沒有任何影響，我從未見他流露任何情緒。我們並不知道，一個字不認識的爸爸，對自己那個識文斷字的父親是一種什麼感情。
“第一年貼過白的，第二年貼黃的，第三年貼綠的，等過了三年，才能再貼紅的。”爸爸面無表情的說。我們開始把裁好白紙一條條疊在一起。
爺爺過世的第一個春節那天上午，我們開始貼白對聯。首先要把舊對聯撕掉，把門框弄乾淨。去年的對聯已經在風雨和陽光反覆抽打下，脆的不成樣子，用掃把一掃就紛紛脫落了。平日裡爸爸大掃把一揮，舊對聯立刻變成一條條小紙片隨風飛走了。那次，爸爸拿著掃把，呆呆看著已經破敗不堪、被太陽曬成淡粉色的對聯，遲遲不動手。我站在門口，端著媽媽剛剛熬好的漿糊，漿糊還冒著熱騰騰的白氣。
“爸，你在看啥?”
“哦，看看你爺爺寫的對聯。”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說了 一句。
“你又不認字，快點，漿糊冷了我媽要罵你了。”我催他。
“這個對聯寫的啥？”他並不理我，也不回頭，只是問。
“嗯，天增什麼，人增加什麼……”我仰起頭使勁看，但很多字都殘缺了，根本看不清。
“天增歲月人增壽。”爸爸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唸了一遍，突然揮起手裡的掃把，“刷刷”兩下，那僅存的幾個字都成為紙片，隨風飛走了。
“你怎麼知道的？”我把手裡白色的對聯打開，遞給他。
“你爺爺以前經常唸的。”他看也不看我，左手拿對聯，右手拿刷子蘸了些漿糊，開始貼對聯，風很大，把他的眼睛吹的紅紅的。
是的，在他很小的時候，也幫爺爺磨墨，也曾渴望有一天成為一個飽讀史書的人，寫出俊秀好看的字，只是命運弄人，他一生也只認得自己的名字而已。
看著那些隨風飄走的，帶著爺爺印記的碎紙片，我想起爺爺那個鎖著的大櫃子，裡面那些紙頁泛黃的古書，都似乎和這些對聯一樣，永遠不會出現在人們視線中了。
前幾天，男朋友開始寫對聯，他說過年了，要送給親朋好友。
“買新的不就行了嗎？”
“自己寫的才有意義，現在家家戶戶買，都是一樣的。哪有自己寫的有意義？我寫的都是我精心準備的，保證貼在門上，不會雷同。”
他寫得極其認真，其實軟筆寫的很慢，一下午才可以寫十幾副。但是他每天都寫，抽空就寫，斷斷續續也寫了很多了，每一副都很好，我也愛不釋手。想著能把這麼多祝福送給朋友們，實在是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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