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宁:梦境之城

“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依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墙,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

——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伊宁:梦境之城


伊宁是一场梦境。

在去年六月,我有机会前往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在伊犁州的霍尔果斯参加一个活动后,我和朋友经伊宁转机,得以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一睹其芳容。

走遍各地的城市规划师,往往心中有着理想城市的标杆,对于现实中的城市的评价,难免刻薄。但对于伊宁,我却实在是无法不赞美它。

伊犁州首府伊宁,在新疆不是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但很有可能是最美、最有格调的城市。在历史上,多民族于此交融,中亚和内地的文化在此交汇。而近代历史上,从欧洲一路前来俄罗斯人,又带来了现代都市文明。直到今天,伊宁市的斯大林大道的等路名,还记录着城市的苏俄元素。各路商贾、文人雅士汇聚在伊犁河谷,都市的繁荣就此产生,流光溢彩的城市史就此揭开。即便在今天看来,伊宁依然有着“老钱”的底气。

以写作西北边疆而著名的作家周涛,在《伊犁秋天的札记》里就这样描写“伊宁范”:“我到伊犁来过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赋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全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

伊宁:梦境之城

狭义的“伊犁”特指伊宁这座城。这座城市有着十足的底气,向世人诉说新疆的厚重历史。自西汉设立西域都护府以降,伊宁一直是控扼全疆、融通西北的重镇。从唐代的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到元代察合台汗国的“亦力把里”,直至清代设置的伊犁九城,伊宁长期作为新疆地区的军事政治中心,在历史上始终是天山以北各路英雄豪杰与商贾名士们最大的舞台。

和新疆的其他城市相比,伊宁具有个性鲜明的风貌和魅力,让它在千城一面的形势下脱颖而出。本地作家张惜妍则在《远方那个有座城》里这么写道“伊宁概念”:很多人从王蒙先生的作品里,知道了伊犁河、沙枣花、白杨、葡萄、苹果、小花帽、冬不拉等元素,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形成所谓的“伊宁概念”。

伊宁:梦境之城


这样的融合共生的“伊宁概念”,在城市的空间肌里上则表现为“拼贴城市”的特征:不同时期、不同特点的街区在城市中和谐共生,历史与现代有机融合。全城各个区域特色各异,以马赛克般的形式展现出了城市文化的多样性。

呈喇叭形的伊犁河谷,是大西洋水气向欧亚大陆腹地扩散的终点,如同河谷中的赛里木湖的别称——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湿润的气候带来了这里密布的河网,而伊宁因水而兴起,整个城市的骨架沿着伊犁河有机生长起来。而清代在此修建的宁远城,则为城市增加了方形的轮廓以及十字大街。

而在所有拼贴的马赛克中,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一片六角形的街区。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由德国工程师瓦斯里规划设计的六星街,和霍华德田园城市模型不谋而合。当时新疆实行六大政策:反帝、亲苏、民平、和平、建设、清廉。这片呈六角星形状的街区,就被称作“六大政策街”。

伊宁:梦境之城

伊宁六星街影像图

这片历史街区,将源自欧洲规划理论的放射形路网,与我国传统的院落组合形成的街区,独具魅力。在这样中西合璧的街坊之中漫步,你能很容易的感受到城市独特的文化个性。在某条路上,你似乎依稀能看到英国莱奇沃思那样的田园城市风貌,在某个名人故居前,历史的变迁又仿佛重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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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田园城市模型

如今的六星街区,仿佛是城市最大的公共艺术展示中心,向来来往往的人们展示着绚丽的民居和鲜活的民俗生活。这里大量分布着传统的维吾尔族民居,每家每户都像是一个小花园。


但这里的维吾尔族民居,又与南疆的不同,普遍具有俄罗斯建筑的元素。而汉族的四合院也融入了本地民族的风格。

最常见的那些充满俄罗斯风情的民居,有着俄式的坡屋顶和窗棱。而建筑和装饰都采用蓝、绿、红等各种鲜艳的色彩,饱和度高,又异常和谐。你会惊叹于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色彩大师:天哪,怎么能调和出这样绚丽多彩的颜色?! 房屋颜色是如此之纯,住在这里的人们,仿佛生活在童话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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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星街民居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就是普遍采用蓝色的外墙。大片蓝色的墙体,会让你觉得似乎来到了摩洛哥的蓝色之城——舍夫沙万,也会让你联想到一部台湾电影的名字:《蓝色大门》。蓝色的墙,和蓝色的天空一样纯净,有时候甚至分不清两者,它们共同构成了魅力无穷的“伊犁蓝”。或许建造者原本就想将两者融为一体,这样在老城的漫步,也如同在天空中的行走一般,心情也敞亮起来。此刻斜射在蓝色墙面的光线,也变的异常柔和,好似一首歌曲的名字:《阳光变成淡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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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处可见的伊宁蓝

伊宁一直是天山北麓的门户枢纽,见证了新疆十三个世居民族的形成。如今这里汇聚了维吾尔、汉、哈萨克、回、锡伯等37个民族,整个城市都是多民族文化的露天博物馆。在七星街上,各种民族的元素,也让人目不暇接。举目望去,满大街都是古力娜扎、迪丽热巴和佟丽娅——锡伯族因这位女演员而提升了知名度,而伊犁则是锡伯族的重要故乡。

穿过维吾尔族的餐厅,能看到哈萨克族的马具店;伴随着钟声,东正教堂的十字架远远的出现在天际线。转过身去,刚出炉的大列巴也已摆在面包店外。塔塔尔族的服装店,和中亚风格的乌孜别克族的冰淇淋店相邻。一位回族的大妈,刚用维吾尔语和她的塔吉克族店员交待完工作,接着就用标准的普通话招呼你去就餐。这时你可能听到不知谁家飘出的手风琴声,悠长的旋律,仿佛西伯利亚丛林吹来的一阵风。多民族融合,就像这里民居五颜六色的色彩一样,共同组成了多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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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片颇具特色的老城区,则是开辟为原生态文化旅游景点的喀赞其街区。“喀赞其”在维吾尔语中的意思是“铸锅为业的人”。在明末清初,蒙古准噶尔部称雄天山南北,伊宁不仅是准格尔帝国的核心,也是漠西蒙古四部(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四部会宗之地)会宗之地,被誉为“西陲一大都会”。在那一时期,大量世居南疆的维吾尔族,迁居到帝国的心脏——伊宁。这些人大部分从事传统手工业为生,特别是以铸锅为特色。所以喀赞其就引申为这里的维吾尔族居民。

经过数百年在这里的生活,伊宁的维吾尔族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如今这里依旧保持了大量历史民居。尽管有不少游客前来,这里的人们依然未曾改变富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日常生活。你可以很容易在街头巷尾感受到民俗传统和节庆文化,许多铁器制作、制靴、维吾尔刺绣以及十二木卡姆艺术等民间技艺,依然在这里生生不息。

在老城区漫步,没有固定的路线,也没有非去不可的景点。随便找到一个小巷子进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不少民居已成为游客接待点,可以进去参观。维吾尔族大妈会递给你一个冰淇淋,并邀请你坐在院子里休息。院子设有土炕,是休息、餐饮的地方。院里栽有各色花卉、葡萄和果树,墙上挂着精美的壁毯,前廊的石膏雕花华美异常,整个院落华丽、美观且干净,仿佛艺术品一般的精致。

同样的,多民族的融合也体现在这里丰富多彩的建筑上。街区入口处的回族大寺的基本形式为来自于中原的传统木构建筑,但是造型细节又不乏伊斯兰文化特点。而这里的乌孜别克清真寺则将中亚风格与拜占庭风格完美融合。

这里的大街曲折,小巷密布,漫步其中,如同卡尔维诺的书名《蛛巢小径》。漫步其中,时不时会有迷失在中东和小亚细亚那些古老城邦中的感觉。不用担心迷路,随便找个路边的椅子坐下,就是发呆的一个下午,也是很好的经历。当你坐下,会发现还有许多的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也都在静静地坐在树荫下、花丛旁,悠闲的享受着生活。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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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人难忘的还是花。路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院子的各个角落,无处没有种植各种花卉:郁金香、海棠、紫丁香、榆叶梅、连翘、樱花、玫瑰、鸡冠花.......果树的花朵也加入了花卉争芳斗艳的舞台,苹果花、石榴花和杏花也不遑多让。于是这里任何时节,都色彩缤纷,城市也明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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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花香浓郁沁人肺腑,把这里深深的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话:“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入夏后,则是月季的海洋。粉红的月季,和蓝色的院墙,是家家户户的标配。王尔德有名句曰:“一件艺术品就像一朵花一样无用。” 而反过来说,花朵也就像艺术品一样美好且无价。这座城中,有着成千上万个名叫 “古丽”的女性,这个词是花朵的意思,也代表着她们如花般的美丽。而城市,也获得了“古丽斯坦”(花城)的美誉。

伊宁:梦境之城

街区的魅力同样藏于树荫之中。炎炎夏日,站在太阳下会被晒的脱皮,一旦进入树荫中,便凉爽异常。光晕的斑点打在墙上、路上,和人们的身上,并且随风晃动,仿佛光阴的变换。光明与黑暗互相雕琢着对方的轮廓,记录着四时的更替、藤蔓的变换,以及岁月的年轮。

我想起韩松落《猛虎细嗅蔷薇》中的叙述:“谁都有过那么一个夏天,天气似乎特别炎热,碧绿的树叶子在风里发出脆响,跃入游泳池的时候,有一刹那的清凉,和几个死党在一起,四处游荡,探寻这个世界神秘莫测的那一部分,一次小小的远足也足以被当做冒险。照例还有个略微年长几岁的女孩子,眉眼翠黑,嘴唇鲜红,是视野里鲜活的仙境。应该去爱她,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这不是萌动,倒是懵懂。”

密布的小巷子不仅适合溜达,两侧也都是各家种植的各类果树。春天的花期过去,夏天便迎来了果子成熟的时节。苹果、桑葚等各种水果压满枝头,经常看到居民们慵懒的走出家门,随意采摘些果子,就能为悠闲的下午茶搭配上小食。尽管如此,果子还是供大于求,经常看到不少果子洒落咋地上,被鸟儿捡食,或者回归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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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各种果树的果子开始成熟

我参观了一户维吾尔族人家,这户人家的庭院内搭着葡萄架,绿树成荫,幽静清新。房屋为1920年代的俄罗斯式建筑,院内除了住房外,还建有凉亭、厨房、库房等,颇有欧洲别墅的特点。房屋的窗框、门楣等细部都雕刻着各种精美的花卉图案,色彩浓郁鲜亮。院墙与院门也凸显明丽的色彩,与门外的绿树和流水共同构成了都市田园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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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赞其民居一瞥

“天太热了,你应该去伊犁河边逛逛。”在街边公园里,两个小姑娘对我说。她们一个是东乡族,一个是维吾尔族。她们口中的伊犁河,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也是城市浪漫之所在。每到黄昏日落时,都会有少数民族的男女,在河边举行婚礼庆典,大家一起围着他们跳舞,欢乐也洋溢在夕阳里。

各族人民都对伊犁河充满了感情。本地作家蔡立鹏在《就要过的比你慢》中这些写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喜欢去伊犁河边晃悠,不为钓鱼,不为徒步,更不为谈情说爱,只是那么漫无目的地走。走过苹果园,走过芳草湖,走过水塘子,走过旱梁子,在冰封的河边上写字,远观一群野鸭子飞起又落下……”

只是时差总是让我有时间错乱之感,直到内地临近半夜,这里会接近黄昏。于是我先去了汉人街寻找小吃,把伊犁河留给了随后一天的行程。小吃街是城市烟火气息的中心。你能在此轻易地将当地特色美食一网打尽。自制饮料、酸奶一块一杯 ,西瓜、哈密瓜一块钱一块,小吃两三块钱一份。一个摊位接着另一个摊位,再挑剔的美食家也很难空手而归,城市也因此鼓腹含和。

更有趣的是,这里很少有打包带走的习惯,大家都是买了小吃,就围坐在小摊旁,几个陌生人也临时凑成一桌。生活就像是不彩排的情景剧,这样即兴而随意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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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街街头美食

因此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那种不紧不慢生活气息。这种气息,与许多往昔的美好一样,在流水线般的造城运动中,在地产开发、土地财政和资本运作中,城市生活的气息已经逐渐消散。除去豪车、奢侈品和学区房的物质刺激,大城市的人们或许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普通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幸福感了。以前有歌曲这样唱"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在城市化的狂飙中,太多的事物被迅速的而改变。

幸好在伊宁,我们又能重新找到了这种生活的氛围。城市幸福感,也就来源以这种生活气息,以及由此派生出的都市性的快乐。正如阿拉提·阿斯木所言:“一个伊犁人,要在美好的年龄段里学会享受伊犁,享受伊犁的地理,享受日子和自然风光,享受多种文化的绚烂和刺激,享受从多种语言派生出来的生活方式,享受不同民族固有的浪漫和美好,享受和各族朋友在一起时的那种快活和潇洒。”

城市是生活方式与空间场所交织出的诗歌。只有将对生活赤忱的热爱,与空间形成共情,才能真正的理解什么是梦想之城。遥远的伊宁,则一直在为我们的编织着一个绮丽的梦。

夏日的夜晚,告别了白天炽热,入夜的微风清凉、柔和。萨塔尔、库布孜、东布尔等各式乐器响起,街边广场上的麦西热甫点燃人们的欢乐。夜空中星辰闪烁,似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它们乘着魔毯,御波斯高原的风而行,来到内亚的七河流域。伊犁河在夜色中静谧的流淌,城市的火光在河水中的倒影星星点点,在与星空默默的对话。

从来没有一座城能有这么柔软的梦境,这便是我们所拥有的达依西多拉。人们聚集在一起,追寻记忆里模糊的欲望。往往只有海市蜃楼的幻象,才能抚慰一个个城市人荒芜的心灵。当人们来到天边这座城时,都进入了卡尔维诺的叙事: “每当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过去。”

等到黎明破晓时,天幕慢慢的变得蔚蓝如洗,正如那满城浸染的伊宁蓝。在这之前,银河的星光,纷纷洒洒,都落了下来。


(文中照片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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