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小說閱讀賞析:《鬥寒圖》


高中小說閱讀賞析:《鬥寒圖》

鬥寒圖

馮驥才

老沈和我,還有國畫系另一名教師潘大年,是二十多年前北京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老同學。在那個風雲多變的時代,老沈的處境並不穩,隨時都會因波濤驟起而覆舟落水①.我一直暗暗為他揪心,同時預感到禍事遲早要飛到他頭上。

想到這兒,我飯也沒吃,戴上一頂厚厚的棉帽子,去他家看他。

我推開門。只見老沈坐在一張破舊的、掉了漆皮兒的小圓桌前。手裡捏著一個六邊形的白瓷小酒盅悶悶獨酌。他見我來了,沒有起身,只略略抬一抬他胡茬濃密的稍尖的下巴,叫我坐在他對面。

他穿著一件對襟的黑綢面的中式小棉襖,緊緊包著瘦瘦的身子。他頭髮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頭,但頭髮硬,總有一些不服貼地翹起來,散開,並像野草那樣橫豎穿插著。

我倆像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悶酒。

這時,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畫案前,在氈子上鋪開一張雪白的畫紙,磨好墨,又從牆上的筷子簍裡取出一支長鋒、尖頭磨禿的狼毫畫筆。

老沈手握筆管,對平展展的白紙凝視片刻。忽然,他的雙眉就象受驚的燕子的一雙翅膀抖動一下,彷彿胸中有股激情奔湧上來。跟著,這激情跑到他的筆管上,這筆管就在他手中狂亂地抖顫,隨即他的臂肘一抬,那飽蘸濃墨汁的畫筆如同鶴鷹擊兔一般倏然落到紙上。筆管閃電似地揮動,筆鋒在紙面上來回翻轉、戳擦,宛如狂風吹舞的柳條拂掃水面。在潔白的紙面上出現一條變幻著的捉摸不定的墨色的形體﹣﹣但這只是須臾間的感覺。隨後,一株蒼拙勁拔的老梅樹躍然而生。這時他的筆頭落入盛滿清水的水盆裡一擾,筆上的墨在水中象烏雲一樣化開,混成灰色。那筆又在粉罐裡猛點兩下,重新落回到紙上。衝動而顫抖不止的筆頭橫皴豎抹,一邊豪放而不經意地把水點、墨點、粉點弄得淋漓滿紙。於是,狂風暴雪,立時成形。

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撐著桌邊,彷彿不這樣,身子就要撲在畫上。由於振動之故,兩綹頭髮滑落到額前,他也不去管,任它們在光滑的鼓腦門上像穗子一般擺動。靜靜的屋中,只響著他帶著腕力的筆鋒在紙上的磨擦聲,還有筆管磕碰水盆和色碟的叮噹聲。此時,他額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來,暗暗發紅,是激動的熱血在那裡奔流……

這時屋門開了,從外邊走進兩個人來。我一看,原來一個是潘大年,另一個是老沈的女學生範瑛。

老沈落好墨,換一支潔淨的大羊毫筆,從洋紅碗兒裡蘸了濃濃的顏色,在梅樹枝頭點上幾朵花兒,補上蕊。花滿蕊飽,豔麗如洗,光顏奪目。於是一株傲霜鬥雪、不畏強暴的梅樹便十分神氣地跳了出來。它毫無淡雅幽嫻之態,而全然是一派處在逆境中豪傑志士的風姿。然後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畫筆,用枯筆墨在畫幅上端寫了“鬥寒圖”三個醒目的大字。字跡端莊沉著,剛斷跌宕,頗含金石氣息,好象是熔了鐵水鑄上去似的,挖也挖不掉,並與畫風十分相合。

我受了強烈的感染。範瑛和潘大年也挺激動。我畫了多年的畫,從來沒被一幅畫這樣感動過。當然它打動我的一半理由在於畫外。潘大年衝動地說:“老沈,你這幅畫掃除了我們心裡的擔憂。看了它,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人就該這樣﹣﹣‘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嘛!”

老沈聽了,頓時感動得眼圈都發紅了。他咬著下唇,似乎在剋制自己要奔湧出來的一種快感。潘大年對他說“我有個要求!”潘大年的表情鄭重又誠懇。

“什麼?”

“把你這幅畫送給我吧!這幅畫可以說是你的代表作。老沈把我們送到院門外,範瑛忽疑慮重重地說:

“沈老師,您參加市美展那幅畫是不是先撤回來?”“為什麼?”

“趙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審畫。我看他已經盯上您了。別叫他再來找您的麻煩。”“不!”老沈堅決地說,“我那幅畫找不出什麼毛病。甭理他!”

我和潘大年、範瑛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談內容主要是怎樣勸動老沈撤回他參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們三人該分手各自回家的當口,我覺得心裡還有件什麼懸而未決、隱隱不安的事似的,跟著我明白為了什麼,便對潘大年說:

“大年,老沈這幅畫你可得收好了。別給人亂看!”潘大年聽了,搖了搖他胖胖而扁平的臉,含著笑反問我:

“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嗎?”

聽他這話,我便放心回家去。腳步比來時略覺輕快些。

(節選自馮驥才中短篇小說選《鬥寒圖》有刪改)

[注]:老沈參加市友誼賓館大廳佈置,畫了幾幅畫,遭到了不懂繪畫藝術的市委文教書記趙雄公開批評,並斷言老沈的畫裡包藏著“反黨”的毒箭。

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賞析。

小說一開始交代我、老沈和潘大年同學,為下文寫我擔心老沈,潘大年看望老沈、請老沈贈畫等內容作鋪墊,暗示了我們三人關係非同尋常。小說對老沈肖像描寫中突出了他的頭髮特徵,作者藉此暗示老沈桀驁不順的性格,也從側面交代了老沈被趙雄盯上並被批判的原因。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比較豐富。本文通過肖像描寫、語言描寫、正面描寫、側面烘托、等多種手法,突出了老沈的形象特點。

潘大年的話讓“我”放心;老沈從悶悶不樂到激情作畫的轉變,讓“我”消除了來時的疑慮,“我”高興;老沈畫的《鬥寒圖》非常成功,“我”受到感染,產生強烈的共鳴;“我”為同伴和老沈的學生都來關心保護老沈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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