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題引:“清代三百年,文獻不存,文字獄禍尚有可以考見者乎?曰:有之,然其嚴酷莫甚於清初”,乾隆一朝,文字獄之烈,古今第一,乾隆皇帝一生所作詩詞計有四萬三千多首,其亦自稱文人皇帝,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重文之人,卻寫的一手爛詩,還相當自負,以至於頻頻臆斷大清文人借古諷今,從而釀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文字獄,文人不敢直抒胸懷,小人卻可藉機除掉異己。

於今廈漳之交,曾有一海濱望縣,名曰海澄縣,其所留存縣誌中,屬成書於乾隆二十七年的《海澄縣誌》內容最為豐富,然而就是這本縣誌,差點成了乾隆朝一百三十餘件文字獄案中的一件,其主人公便是縣誌的分纂、海滄進士葉廷推。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海澄縣誌》曾陷文字獄

一、事發之因

海澄縣,曾經為明代隆慶開海後官方認定的唯一對外貿易口岸,其經濟、人文之發達一時為大明之最,從這裡流入的白銀徹底改變了明清兩代的貨幣和稅賦政策,而其核心的港區即聞名於世的月港。

正當月港巔峰之時,海滄進士周起元在月港入海口的圭嶼建起了月港的航標圭嶼塔,從此圭嶼成了海澄縣舉足輕重的戰略要地,但進入清代後,隨著月港的沒落,圭嶼也漸漸淪為周起元同鄉居民(今海滄後井村)的農漁謀生之地。

乾隆二十四年,後井村村民周鏗聲向同鄉周澤購買了圭嶼山園,山園與海泊相連,而這片海泊向來為周氏公產,百姓可隨意採集各類蠔螺海錯。周鏗聲向來霸道,自從購得山園後,便在海邊營造屋舍,對往來海泊採捕者,一概強制抽分,這下可苦慘了附近鄉民。京口人(今貞庵村京口社)葉鼎章頗識文書,在鄉民的委託下將周鏗聲劣跡告於海澄縣,海澄縣知縣陳瑛知曉後,便裁斷周鏗聲有罪,除將其杖責外,更要求周澤贖回山園,而海泊仍為鄉民免費採捕。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周、葉所居位置圖

為了避免有如周鏗聲之事再次發生,海澄縣知縣還將案件廣為公佈以為示禁,葉廷推因此做了《邑侯寧州陳公惠民海泊碑》以為感恩,在碑中他將周鏗聲的行為描述為“土豪耽其區,約券私受,於是瘠眾自肥”,“橫抽肆出,稍與為抗,即以枵腹飽其毒拳,孱孱者流惟有束手裹足,塵甑晨枯而已”。

對此結果,周鏗聲是懷恨在心的,因控告者葉鼎章為葉廷推親兄,而知縣陳瑛又與葉廷推相善,周鏗聲把一切惱怒全計算在葉廷推身上,只是葉廷推為進士,又是朝廷命官,也無奈其何。

二、《海澄縣誌》與文字獄突破口

從乾隆三十七年至乾隆四十三年止,乾隆皇帝為了編訂《四庫全書》向全國徵集各類圖書,與此同時,因文字而產生的文字獄也開始頻繁發生,為了蒐羅更多的違逆文章,朝廷幾次下發查繳違礙書籍的通告。大約在乾隆四十六年,這樣的文告下達至海澄縣各鄉,略有學問的周鏗聲看到後,終於逮到了扳倒葉廷推的機會,於是他廣泛蒐羅葉廷推祖孫四代的事蹟,並認真研讀陳瑛主修,鄧來祚修纂,葉廷推分纂的《海澄縣誌》,最終捏造了五大葉廷推違逆事件:

1.曾祖碑記有心隱刺

葉廷推曾祖葉逢春,又名心一,明末清初海滄京口人士,其生前“常以小惠賙濟里黨”,“鄉中無賴依賊為寇,內有知葉逢春者,相戒不入其鄉,鄉人感之”,因此鄉人邀請同安縣孝廉呂公望作《心一葉公戴德碑》立於海滄大觀山麓鰲峰廟中,碑中有一句“魯仲連排難解紛”,周鏗聲臆斷為葉逢春在清軍與鄭軍之間未明確立場,有不臣之心。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曾經海滄望族-金嵩葉氏

2.《海澄縣誌》葉逢春傳中有通賊之實

葉逢春在世時,月港的海上貿易業務一度因鄭芝龍的海上壟斷而轉移至泉州安平港,其青年時往安平經商發家致富,可能在那個時期結識了鄭軍的主要將領。

《海澄縣誌》葉逢春傳有如此描述,有次葉逢春同鄉二十四人在大擔、二擔島附近捕魚,不幸被海賊抓住,經審問得知二十四人乃葉逢春同鄉,於是賊首扣押其中二十二人,放兩人回去告知葉逢春,必須其親自前來,否則二十二人均斬首。葉逢春得知後,慨然前往,沒想到剛接近賊舟時,頓時“大鳴金鼓,其酋盛服依舷而迎”,並說,“聞長者盛德,欲藉此來會耳”,想必賊首和葉逢春是故人,故有此經歷。

周鏗聲以“金鼓相迎”臆斷葉逢春乃鄭黨,實為通賊之據。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曾經海滄望族-濠門葉氏,墓碑位於廈門萬石植物園

3.葉廷推有意修改碑記

《心一葉公戴德碑》載葉逢春“生大觀京口,年登六十”,而《海澄縣誌》葉逢春傳則為“生大觀鄉,年登九十”,周鏗聲認為是葉廷推刻意修改碑記,以隱藏不臣之證逃避罪責。

4.葉廷推不守臣節

《海澄縣誌》修纂、江西進士鄧來祚曾贈葉廷推有“誰誇南面雄,瑤林繁玉種”二句,另《心一葉公戴德碑》中又有“京口”二字,周鏗聲引用《左傳》“今京不度,非制”的說法,揣度葉廷推有不臣之舉,這條如果定罪,那可是滿門抄斬的大案。

5.天神共怒

為了讓自己的舉報更有份量,周鏗聲將乾隆四十四年七月間海澄縣“文廟、城隍廟曾被風吹損”一概歸罪於老天都無法容忍葉廷推的反跡,因此懇請朝廷立即將葉廷推拿下治罪。

三、巡撫裁斷,葉廷推革職查辦

如果僅僅只是民間糾紛,只要知縣便可決斷,但因周鏗聲舉報涉及“不臣之舉”,且有關敏感文字內容,因此案件升級為國家級,漳州知府黃彬接案後,於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立即稟告福建巡撫楊魁,其案名為“海澄縣民周鏗聲控告在籍知縣葉廷推纂輯縣誌載入碑傳詩句詞語狂悖等”。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京口位置圖

福建巡撫楊魁當即調查《海澄縣誌》,並委託龍溪縣知縣聶宗陽立即前往周鏗聲、葉廷推家中搜查是否還有違礙不法字跡,最終嚴審葉廷推得口供如下:

  • 1.《心一葉公戴德碑》系順治四年所立,引用“魯仲連排難解紛”之語與《海澄縣誌》傳內所云“輕財仗義”不過是“周全鄉里之意”。
  • 2.鄧來祚贈詩中“誰誇南面雄”之句是黃續書套語,“瑤林玉種”亦詩中習用字面,因檢查不詳,任由鄧來祚刻入志內,也是葉廷推自己的糊塗。
  • 3.《心一葉公戴德碑》中所刻“京口”二字,本是所在鄉里地名,其由來久矣,那時葉廷推尚未出世,未知緣何。

另提審周鏗聲,其亦自認挾嫌控告不諱,於是楊魁再委託龍溪縣知縣聶宗陽會同海澄署縣馬希融前往大觀山麓鰲峰廟中勘驗碑石,確定碑石乃舊刻模樣,未有周鏗聲所說改刻跡象,基於此,楊魁斷案如下:

  • 1.周鏗聲捏造的供詞,乃是對葉逢春碑內所載的揣測附會,只因懷挾微嫌意圖報復,應當“嚴行究辦以彰國憲而正人心”。
  • 2.縣誌本是官定文字,應以嚴謹為重,鄧來祚和葉廷推作為主要編修者,隨意將葉曾祖事蹟添油加醋,以致誤會,又將贈詩混入其中,且《心一葉公戴德碑》有皇清二字,但無年號,應當嚴究。
  • 3.至於當事人之罪,一方面再委託漳州知府親往周鏗聲、葉廷推兩家再行搜查,扣押兩家家屬,另一方面提請江西撫臣解鄧來祚至閩究訊,同時請旨將在籍知縣葉廷推革去職銜。

如此結論,讓人瞠目,福建巡撫楊魁已斷定該案為誣告,但因涉及文字獄,他卻不敢自作主張放葉廷推一馬,反而將涉案人員,如鄧來祚、葉廷推,及其家人一併牽扯,同時檢附供狀、碑銘等上報朝廷以求定奪。

由此可知,當時文字獄之兇烈,以致人心惶惶,不敢輕易斷案結案。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曾經海滄望族-濠門葉氏

四、乾隆皇帝聖裁有度

福建巡撫楊魁於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上表,軍機處即於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轉乾隆聖諭下發裁斷:

所辦殊屬非是!

內閣擬定的批示主要如下:

  • 1.葉廷推於縣誌所載,“魯仲連排難解紛”、“誰誇南面雄,瑤林繁玉種”皆是腐爛舊句,本無悖逆之處。
  • 2.福建巡撫既然已經查明本案系周鏗聲因抽分泥泊海錯遭杖責而懷恨欲圖報復,本應按誣告律嚴懲,又何必將葉廷推革去職銜,以致兩敗俱傷。
  • 3.之前已有妄用皇考字樣案例,曾明降諭旨通諭中外不得刻意吹求,怎麼楊魁也拿碑銘無年號之事做文章,實在不太像話,如此會寒了葉廷推等無辜之人的心。

接獲朝廷裁斷後,福建巡撫楊魁總算寬了心,這案子總算得以定論了,他從字面上得出兩個結論:一嚴懲誣告,二釋放無辜之人。

按大清律法,誣告叛逆者,被誣之人未決者擬斬監候,不及妻子和財產,如以加重嚴懲處理,則上升至“凡謀叛不分首從皆斬,妻妾子女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併入官,父母祖孫兄弟皆流二千里安置”。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圭嶼

既然皇帝要求嚴懲周鏗聲,那便是誅連全家之罪:

  • 1.周鏗聲依謀叛律反坐擬斬立決,其祖父母兄弟俱已亡故,不再追究。
  • 2.其子周荷、周佾、周誥等三人應行緣坐,周荷、周誥已拿獲,周佾因在臺灣做生意,另交辦相關府縣嚴加查辦務必抓獲。
  • 3.妻子周鄭氏發給功臣之家為奴。
  • 4.孫周抱器、周載方、周有方、周負器等尚年幼,依例交由其他親屬收養。
  • 5.財產沒入官家,造冊上交。

以上結果,處理可謂神速,乾隆四十七年二月初八日,楊魁即擬本上奏完事。

五、紛紛亂亂怎不心寒

在葉廷推和《海澄縣誌》文字獄一案中,周鏗聲可謂是徹底的失敗者,賠了夫人又折兵,最終落了個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結局。

從事件本身,周鏗聲作為地頭蛇,在鄉里橫行霸道已然是習慣之事,而葉廷推家族從其曾祖開始便是鄉里的望族,到了葉廷推這輩又有進士名銜加持,這算是當地黑白兩方勢力的較量。如果單純以當時的社會條件和背景看,葉家一定是當之無愧的強者,但周鏗聲也憑藉自己家族的人多勢眾,不願屈就,這才生出如此事端。

但顯然,不管是何方最終勝利,這都是一次雙輸的官司,周家從此一蹶不振,葉家也因此仕進困難,有時候為爭一口氣,兩敗俱傷,即使不划算,但仍有人願意涉險為之。而這便是當時當地不可調節的矛盾之一,也是清朝腐敗統治在民間的反映,正是有如此錯綜複雜的社會聯繫,才導致了清末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和農民大遷移,也因此,族大人眾者往往欺凌小社,小社只得全社遷移,如下南洋重組社區,而大社則繼續壯大,以致一家獨大,這點在海滄也是表現的相當明顯。

清朝之所以大興文字獄,一方面是滿人自負地維持統治的正統性,另一方面他們意圖通過殺雞儆猴而斷絕可能存在的破壞統治根基的一切事件,但事實上,乾隆以後,下行的經濟狀況已然使清朝的統治處於崩潰的邊沿,加上嚴苛的制度和腐敗的官場,更使得民間上下層矛盾激化,從而導致了清末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各種事件。

一部《海澄縣誌》引發的乾隆文字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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