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果子
我的奶奶是蓋世英雄
我看過很多地方的雲，走過很多地方的橋，喝過很多地方的酒，最後發現，真正的蓋世英雄其實在我的身邊。
她的黑髮之間有著一絲一縷的白髮，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一道有一道，小時候，我總是說，“奶奶，等我長大了就掙好多好多錢給你！”我一直以為奶奶可以等著我，等我長大，我陪她變老。等到青絲變成白髮，等到門前的青苔不再是亮綠色，等到候鳥一次又一次的從南向北，從北向南。
然而時間沖洗了流光，我發現，原來青絲可以變成白髮，白髮是不能再變成青絲的；青苔可以從烏黑變得亮綠，從亮綠變得烏黑，可是臉上的皺紋就是一道不可消除的溝痕；候鳥可以一次次一隻只飛來過往，可是她是不可以的。
我的奶奶是農村人，卻讓我變成了城市姑娘
13年的時候，我喜歡和堂姐屁顛屁顛的從街頭跑向巷尾，青磚紅瓦，只是為了找到一本學粵語的小書，上面標滿了對於每一個粵語的中文發音，用漢字，用拼音，用諧音，各種東西使得我們樂此不疲。
每一次的滿頭大汗是不可追溯的童真，更深層次的，是為了得到奶奶的誇獎。
我和堂姐，喜歡嘰裡呱啦的站在她的面前，每一次她都是剛剛從地瓜地裡回來。
有一次，我偷偷的跑去看過她勞作的地方，太陽在藍空中盛氣凌人，長空萬里，卻沒有一絲的鳳，綠油油的番薯葉子大多數都像是打焉了的，一壟又一壟的地，此起彼伏，即使偶爾有一絲的鳳，也覺得充斥著一股肉眼可見的熱浪。
所有的傭工都在休息了，就她一個人，小小的個字還揹著藍色的噴霧器不停地在給番薯地澆水，我心裡想，奶奶真是的，大熱天的，幹嘛那麼賣力？如果是自家的東西也就算了，偏偏只是在為別人打工而已！拿個幾十塊的工錢，至於那麼賣力嘛！
她每次一回到家，鬢角的黑髮總是緊緊地貼在耳朵上，裡面穿的薄背心也不得不用手不斷地去捅，否則就會粘在後背上。所以，她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往往都是去廁所洗一個痛痛快快的涼水澡，把全身都換洗乾淨了，才會乖乖的坐在小凳子上面吃午飯。
這個時候，我和堂姐就會迫不及待的跑到她的面前，奶奶，奶奶，我給你讀一段粵語，看看我讀的怎麼樣。
她總是眯著眼睛笑，好啊，我聽著呢。
聽完了之後，她會說，誒呀，奶奶就只是去過東莞打過工，聽過別的小姑娘說過一點點的粵語，我還真的不是很懂哩！
我垂頭喪氣，低下了頭，把橙色的小本子緩緩地放下了，哦。
可是，後來堂姐走開後，奶奶單獨地一把把我攬進懷裡我拉到身邊，說，果子，真別說，你的普通話很標準哩！比你堂姐的標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睛裡有星星。
後來，我一直記住了這句話。直到現在，遠離了農村，來到了大城市，當有人問起我，為什麼我說話沒有口音的時候，根本不像農村來的孩子嘛！
我會莞爾一笑，那是因為我的奶奶很棒，是她讓我從灰姑娘變成了小天使！
指著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你知道嗎？她的眼睛，就跟星星一樣美，一閃一閃的，布靈布靈的。
奶奶總是說，你們不要操心，我過得很好
16年的時候，大年初一，奶奶半夜2點嘔吐不止，頭暈腦脹，她向來是不會麻煩兩個兒子的，除非事情很嚴重。
她不斷地喘氣呻吟，躺在床上，頭歪向了暗黃的牆面，左手邊放著垃圾桶和一大堆成團的紙巾，裡面都是嘔吐物，滿屋子都瀰漫著嘔吐物的味道，她揹著頭，搖搖手，孩子，你不要進來，不要進來，快出去。
我執意不肯，最後她幾乎是用哭腔對著我說，你快出去！不要操心！
我知道她哭了，哭的很徹底，我的眼淚也順著流了下來，本來以為會沒有哭腔說話的，最後還是帶了哭腔，奶奶，你不要慌，爸爸給你聯繫醫院了。
最後，凌晨5點，在爆竹聲之後的如死一般的寂靜中，在滿地的紅色炮竹殘渣中，她被攙扶著坐上了車，她彎著腰，爸爸扶著她，左腳抬上去之後，不得不用讓別人來幫她把另外一隻腳抬起來，放到小轎車裡。
她老了，她真的老了。
我的眼淚和鼻涕不住地往外流，這個要強的人啊，怎麼偏偏要這麼爭氣呢！家裡不缺她去工地工作掙的幾十塊錢又是何苦呢？
3塊錢的白豆腐蒸炸煮炒，硬是要吃上一天；10塊錢的鹹魚幹總是掛在牆角，直到有一天連螞蟻都聞到氣味而來的時候，才想起來還沒有想吃完，硬是要買了一些豬肉回來煮了合著吃；鄰居家給的豬籠草足足有一大捆，總是能夠從菜葉嫩綠的時候吃到它變黃枯水的時候，才捨得扔了。
有一次，我問我的同學，你們家的奶奶是不是很大歲數啦？
她點點頭，是啊，快要90歲啦。
哇。
我羨慕的點點頭，真好。
再追問，那她節約嗎，你覺得？
她跑到前面，搖搖頭，才不呢！她可是養生啦！我有兩個大伯，一個小叔，平時都很慣著她，基本上，她也不會感到孤單，而且平常都是順便去她這些兒子家休息的，為了好好看著她，我們還都在她住的房間裡面安裝了監控，這樣子就能時時注意到他啦！平常，她都是想吃啥就買的，而且，她還很養生呢！
我看著同學飄逸的背影，覺得她們家的奶奶好聽話啊，至少沒有那麼“節約”，沒有那麼固執。
無論我跟奶奶苦口婆心說多少遍，她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有的人，根本不拿勸告當回事，跟她說了“此事危險，不可為之”，她偏要說，怎麼可能會落到我的頭上呢？
可是你怎麼知道不會呢？為什麼偏要這樣子盲目自信呢？
再者就是，偏要說，我的歲數也大了，也沒什麼關係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可是愛你的人很在乎啊，眼睛也會下雨，也會發霧；我的心會像刀絞一樣，就像是被人用刀白刀子插進去，紅刀子出來了一樣，一想到你不在了，整個的天地就變得沒有意義了。
最重要的是，當不幸真的有了災難之後，還會哭天喊地抱不平，為什麼偏偏就是我，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呢？
我知道，你不會哭訴，我知道你會很要強，可是，總是不想啊，如果能夠過得好一點，為什麼偏偏要自討苦吃呢？
奶奶，你總是太要強，我承認，你是一個蓋世英雄，但是不要過分要求自己，答應我，好嗎？
我從沒想過，害奶奶最深的，是我
19年的時候，奶奶從鄉下風塵僕僕地趕來，給我做飯。遠在百里之外，她一個人，不懂普通話，也硬生生的到菜市場買了幾個月的菜。
我說，奶奶，人家現在市場是不是都是用手機刷的錢啊？
她點了點頭，是啊，沒關係，我直接用現金也沒事呵呵，人家又不是不收現金。
我的心，一陣陣的發疼，也許是我想太多了，我只是單純的不想她被別人看不起而已，一個外鄉人連普通話也不會，連智能手機也沒有，就這樣，陪著我度過了高考的日日夜夜。
沒想到，高考的前一天，早上5點半，天還是灰濛濛的，奶奶起床去上廁所，一不小心就跌在了門檻上，撲通一聲把在睡夢中的我給驚醒了，她跌坐在門檻的地板上，像一隻受傷的小鹿，可是卻絲毫不慌張。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她吩咐我去門口的藥店買活絡油，我抖抖雙腿，隨手抓起一件大衣，一個箭步地就衝去了。
沒想到因為太早了，店鋪還沒有開門，冬天，外面還下著雪，想到奶奶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家裡待著，我火急燒燎，一直對著藥店大聲呼喊一直不停地拍打玻璃，嘴巴里的暖氣讓冰冷冷的玻璃有了一層厚厚的水霧，求求你快點開門吧。
我噼裡啪啦地敲著大門，突然，我猛地一驚，奶奶還在地上躺著呢！
怎麼辦？怎麼辦？本來是不想要讓她在家裡工作了，順便來照顧我，反而釀成了大禍！我覺得自己就是罪魁禍首，罄竹難書，罪大惡極，不可原諒！
我帶著哭聲在門口喊，一直不停地敲著玻璃，終於店家開門了！
我跟她簡單的說了一下，我要活絡油，活絡油，家裡有人，有，有人，摔倒了！
我焦焦躁躁的樣子讓店家也很恐慌，急急忙忙的給了我藥。
正當我把手伸進錢包的時候，該死！
我真的給自己掌了一巴掌。店主張大了眼睛看著我，她的頭髮還是蓬鬆凌亂的，感覺還沒從睡夢中醒過來。可是卻被這一巴掌給嚇醒了，她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看著我，沒事沒事，你先拿去吧，你到時候再拿錢來就好了。
我勉強的笑了出來，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撒腿就往外跑。
最後，奶奶還是摔得很重，青一塊紫一塊，老人本來就經不起折騰！今日一摔不知能落下多大的病根呢！
又因為第二天要高考了，她堅持讓我不能打電話給家裡人，跟我說，擦擦藥就好啦，顯得很風輕雲淡，可是走路卻要撐著一根木棍，做菜的時候要哪一個高腳凳坐在上面，才能站得穩。
我知道，她也一定覺得愧疚，一定是覺得孫女都奮鬥了12載，轉眼自己這一栽，得多影響孫女的考試啊！這麼要強的人啊，自己摔了不說，還想著這些。
其實，我想跟她說，不是的，我知道您永遠都是英雄，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那種，我不要你再堅強下去了，我想給你肩膀，你靠一下，可好？
後來考試的兩天，她一聲不吭，每次還是會坐在門口等我回來，這是高考的那兩天，我還記得門前的樟樹直插雲霄，天空中的藍色上面覆蓋著幾朵白色的棉花糖。
我不信佛，但是我還是許願了，默默地和上我的雙手，閉著眼睛，站在門前——
我許願，願十年磨劍今日試鋒芒能夠如意，許願，我的英雄和我一起在戰場殺敵，永不分離。
我的英雄，一直都是無與倫比的美麗的
現在，是2020年了，時光荏苒，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我的英雄，沒有和我在一起了，一年到頭，在外求學的我只能一年回3、4次家，每次跟她真正相處的日子其實都不到3天。
都說，來日方長，都說，細水長流，都說，生生世世，都說......
可是，現在，看著我的英雄，高高隆起成為一個圓形的背部，爬滿了手臂的點點黑色的老人斑，爬樓梯時一步一步往上挪，手緊緊抓住樓梯扶手不放的那一刻。
我在背後，眼淚，偷偷地，流了下來，不知道這個背影，今生還能再見幾回？
無論怎樣，我總會記得，你是我的蓋世英雄，只是，不想要你那麼倔強，那麼好強，我想和你一起細水長流，可好?
此刻李健的歌,在我的腦海浮現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
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取暖/ 回憶青春
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
風吹過來/你的消息
這就是我心裡的歌
你在我的心中，永遠總是無與倫比的美麗。
文|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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