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0《呼蘭河傳》:身在異鄉念故鄉,童聲童語話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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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民國才女的蕭紅,出生於“北中國”的地主家庭,卻在19歲那年,為逃避包辦婚姻而毅然出走。自此一生顛沛流離,與貧窮和苦難為伴,31歲便客死他鄉。

她曾說:“我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因為我是女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命途多舛的女人,卻用不足9年時間,成就5部傳世之作,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

多年以來,蕭紅一直都很“紅”,她的大多數作品,也成為“長”銷書。她的文風個性強烈、獨具一格,創造出一種遊離於小說、散文和詩歌之間的邊緣文體,被稱作“蕭紅體”。而踐行“蕭紅體”最為成功的作品,就是《呼蘭河傳》。

豆瓣9.0《呼蘭河傳》:身在異鄉念故鄉,童聲童語話悲涼

最不像作家的作家,最不像小說的小說

一般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往往以人物為中心,以貫穿始終的故事情節為主體。通過人物的塑造和情節的展現,來凸顯主題意蘊。

而《呼蘭河傳》,卻敢於突破這種模式,摒棄貫穿始終的主人公,且淡化情節。它僅以呼蘭小城為中心場景,通過兒童視角,觀察並記錄平凡細瑣的人和事。

作者在書中回憶了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再將這種點滴細節,以一種近乎散文甚至詩歌的筆調連綴而成一部長篇。

雖然整體上《呼蘭河傳》呈現出自由、鬆散的非小說化傾向,但它卻形散神聚,巡禮般、印象式地為讀者展現了小城呼蘭一幅幅生動的風俗畫。因此茅盾在為其所作的序言中說:

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於它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悽婉的歌謠。

並且蕭紅本人,對此也有自己的觀點。一次與聶紺弩的對話中,她說:

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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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指出,如若非要符合某種標準才能算作小說的話,魯迅有些作品就不是小說,如《一件小事》《頭髮的故事》《鴨的喜劇》等。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能有如此超前的眼光和清醒的認識是了不起的。

蕭紅的寫作風格,源於她自身對文學有獨特的理解,及其率真的性格。她並非工於技巧的作家,而是將內心感受用最直白的方式表達。

《呼蘭河傳》的特別之處也在於此,它的寫作語言淺近自然、不假雕飾卻又渾然天成。第三章描寫“我”眼中後花園的景象,蕭紅寫道: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

蕭紅的文字,也充滿這種自由揮灑般的爛漫。她傾聽內心的聲音,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幾乎不做潤色,如清水芙蓉般空靈、自然,彷彿一個小女孩兒的喃喃自語。

初讀這樣的文字,這樣的語法句法,或許會感覺生澀、稚拙,似乎太過隨意、散漫。而又正是因為這種別具一格,才成就了蕭紅的獨一無二,使她成了一位最不像作家的作家。

說她不像作家,首先因為她不是那種具備深厚理論基礎的學者型文人,其次蕭紅彷彿是用天才和本能在寫作,而非學識或經驗。

然而,就是這位最不像作家的作家,成就了《呼蘭河傳》,這部最不像小說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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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視角下,歡樂背後是酸楚

視角,本非文學概念,它的本義是視線所及的角度範圍,一般應用於攝影、繪畫等藝術領域。

文學上將視角的概念擴大,不僅侷限於視覺,而是指作家對寫作對象敘述的特定角度。不同人或同一個人受不同時間、地點等外在因素影響,對同一事件的認知和理解也會有所不同,這就是視角”的差異性。

童年回憶類小說,尤其適合採用兒童視角,如魯迅的《社戲》,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等,都是這方面成功的典範。

《呼蘭河傳》有所不同,它其實包含三重視角,一個是成人視角,如開頭兩章中對呼蘭小城格局、街巷的介紹,以及一些不摻雜任何主觀情感的敘事等;一個是蕭紅視角,即融入了作者自身情感的敘述者,主要作用在於抒情,或偶爾發出議論;但運用最多,幾乎貫穿全篇,也是最為成功、最能彰顯“蕭紅體”特色的,當屬兒童視角。

兒童視角,多以直覺為主,從感性出發,直觀感受大於理性分析。對自然,對萬物,兒童善於發掘被成人忽略的細節;對現實世界的是非善惡,兒童有最本真的判斷和非功利的考量,往往更接近事件的真相。

第三章回憶祖父及“我”家的後花園,是全書筆調最輕鬆、洋溢歡樂與溫馨內容最多的章節。對比蕭紅後來的人生經歷,童年時代有祖父陪伴的短短几年,甚至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為此她寫道:

等我生下來,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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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花園,也寄託著蕭紅對故鄉最美好的記憶。一方面因為後花園本身,給了童年蕭紅以無限多的樂趣;另一方面,更因後花園裡常有祖父的身影,充斥著兩人的歡聲笑語。

我時常對比蕭紅的“後花園”,和魯迅筆下的“百草園”,二者的共同之處,都在於以兒童視角發掘不易被成人發現的美和趣味。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魯迅一連用了幾個“不必說”,之後引出單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樂趣,這樂趣於成年人是見不到的。

無論後花園,還是百草園,在大人們眼中都不過是個普通的菜園或一片空地而已。就像聖·埃克蘇佩裡筆下,小王子眼中的大人世界,永遠是奇怪而無趣的。

我曾生活在北方,據我所知,無論小城鎮還是農村,住在平房裡的人們都會在房前屋後種菜。菜園裡也可能種少許花卉,這當然算不得真正的花園。蕭紅筆下所謂後花園,不過就是普通的菜園或空地而已,最多地主家的佔地面積大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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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花怎樣開謝,鳥如何飛,莊家作物怎麼生長,於成人來說平常無趣,也不屑於關心。兒童卻可以從中發現樂趣,發掘美好。而曾經這些美好與歡樂,也為成年後蕭紅的內心,投射進一抹永不消逝的亮色。

此外,採用兒童視角,還能以平淡、輕鬆的筆調,書寫成人眼中的沉重與悲涼。如描寫祖母的死:

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所來的都是吃、喝、說、笑……我也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

也只有兒童視角,才可能將死亡看成一件“好玩”的事。同樣,在扎彩鋪中,“我”看見那些紙人紙馬等,都活靈活現、萬分好看。這些意味著死亡的東西,於兒童眼中,它們只有“好看”的本來面目。關於死亡或悲傷的內涵,不過是成人世界的事。

數九寒天,磨坊裡水盆都結了冰,馮歪嘴子一家住在裡面,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只能蓋著面口袋睡覺。書中寫道:

我想那磨坊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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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的不以為然,是因為閱歷的侷限,因而成人無法指責他們同情心的缺失。但這種歡笑與悲慘的強烈對比,卻把事實凸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契訶夫在給女作家阿維洛娃的信中寫道:

您描寫苦命人和可憐蟲,而又希望引起讀者憐憫的時候,您自己就要盡力冷淡一些。

兒童是用真心直面世界,他們的心未被世俗所染,因而明澈、澄淨。比如小團圓媳婦,眾人都說她有病,她婆婆又是請神、又是抽帖兒,還燒開水給她“洗澡”,把個活潑可愛、好端端的孩子生生折磨死。只有“我”說:“她沒有病,她好好的。”並樂於和她說話、遊戲。明末思想家李贄在他的《童心說》中指出:

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李贄將認知的是非標準歸結為童心,認為文學應該真實坦率地表露作者的內心。所以一個優秀的作家,任何時候都應保有童心。而蕭紅,就是這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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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中帶淚的諷刺,無處不在的悲涼

蕭紅雖然創作過一些關注底層、階級立場明確,反映東北淪陷區人民生死掙扎的作品,但她並未加入“左聯”,也算不得真正的左翼作家。相比為某一階級服務,她更傾向於堅持文學的獨立性。1938年4月,蕭紅在一次座談會上發言:

“作家不是屬於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於人類的。現在或者過去,作家的寫作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

而如魯迅筆下,那種對國民劣根性的揭露,於《呼蘭河傳》中並未缺失。這種揭露反映在那些表現小城民眾愚昧迷信和麻木不仁的情節上,以“蕭紅視角”,用不乏幽默的形式展開。

比如說到豆腐,這種今天人人吃得起,也不屑於吃的常見副食,在那個年代,對呼蘭小城的底層民眾來說,甚至是奢侈的。書中說“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非常羨慕”;甚至還有人說:“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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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讓人聽了笑中帶淚。其實這句是民間俗語,並非作者創造。將它引入小說,說明蕭紅善於觀察生活,善於汲取民間素材用於創作。還有那句“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也是來自民間,但因被蕭紅引用在自己的散文中而廣泛流傳。

小團圓媳婦婆婆,聽說那斷吉凶的帖兒不是白抽的,每帖要十吊錢,馬上心裡算計:一吊錢能撿二十塊豆腐。三天撿一塊的話,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撿一塊,一個月撿三塊,半年都不缺豆腐吃……

從吃豆腐一直算計到養多少隻雞,生多少蛋。前後鋪墊了2000多字,最終她還是選擇抽帖兒了。

這種帶著幽默,不無可愛的諷刺藝術,生動傳神地把這個閉塞小城的愚昧、迷信與麻木可笑勾畫得淋漓盡致。

再如寫小團圓媳婦慘死後,老廚子和有二伯去幫忙埋葬。兩人面紅耳赤地回來後,一個說:“酒菜真不錯……”一個說:“雞蛋湯打得也熱乎。”而關於埋葬團圓媳婦的經過,卻一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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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蘭河畔,呼蘭小城的人們,實際上過的是一種卑瑣煎熬的生活。他們不僅對生活麻木不仁,甚至對生命也抱著漠然態度。而對於鬼神的精神依賴,卻又表現出極大的熱情。

因為有東二道街的大泥坑,人們明知買到的是瘟豬肉,也要說成淹死的。這種自欺欺人的劣根性,難道僅侷限於小城一個地方嗎?

結語

從懷念祖父、追憶童年,到以兒童視角、童聲童語般地娓娓道來。身處異鄉的蕭紅,在生命終結前的最後幾年,以一個漂泊者的身份,為我們深情講述了她記憶中故鄉的風土人情。

那天真爛漫的文字背後,其實內蘊著不捨的憶念;追憶生命中短暫的幸福時光,反襯出蕭紅現實處境的不堪。

所以,正如茅盾在《呼蘭河傳》序言中說過的那樣,蕭紅筆下,有諷刺,也有幽默,最初讀時還有輕鬆之感,然而愈讀下去心頭就愈發沉重,甚至能感覺到無處不在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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