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拎着行李箱，辗转火车客车小三轮之后，筋疲力尽的王慧终于回到了王二道卯村，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它和记忆里一样，还是仓皇萧瑟，毫无人气。要不是这次事出紧急，王慧大概一辈子都不想踏足这片土地。
转过一个路口，看见一个半大小子守在路边，不断地张望着。他应该就是王慧的弟弟王迪了，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不像是农村孩子穿戴，打扮的很入时。王慧离开时弟弟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只知道哭着要吃的，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这么想着就走到了近前，王迪试探着问：“你是王慧不？”王慧应了一声：嗯我是你姐。亲姐弟相见却不相识，也是人间奇闻了。王慧心头自嘲着，顺手把手里的行李箱递给弟弟，空出一只手挽住王迪的胳膊，“走吧，回家。”。
走到大门口，王慧感觉一口浊气顶在胸口就快要喘不过气来，弟弟拍大门的声音惊醒了陷在回忆里的王慧，紧闭的大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一张干瘦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带着探询的眼神在看清是王慧姐弟俩之后，瞬间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过分消瘦的脸颊凹陷着，笑起来时只有颧骨的地方能突出来，整个脸部像是年画里的寿星老人，不成比例的凹凸不平着，诡异的让人不敢直视。
只有五十出头的年纪，却成了这副模样，王慧哽在胸口的那口气再也咽不下去了，泪水从脸上噼里啪啦的落下，门里的那个妇人慌忙拉开大门，上前抱住王慧的肩膀，闺女你终于回来了啊，带着哭腔的声线咿呀上扬着，王慧低下头看着花白的头颅和佝偻的身体，发出惹人心酸的抽泣，一路上该不该回来的犹豫在这一刻都消散了，这次必须由自己把这件事来做个了断了！
进来院子里，过高的院墙遮去了大半的阳光，一种森严黑暗的氛围笼罩在这个院子里，让这里没有一星半点属于家的温馨感觉。正房在五阶台阶之上，高出地面许多，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门厅。这座房子处处透露着不能与人亲近的距离感，就像是这房子的主人，处处高高在上，霸道又不通人言。此刻，他独自躺在院子西南角的库房里，悄无声息，无人问津。王慧并不准备去看他一眼，一路舟车劳顿，她累了，现在只想躺下来睡一觉，舒缓这一天忽高忽低的心绪。
又是那条路，一片漆黑的路，天是黑漆漆的，地也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月亮和星星都藏起来了，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抬起头却好像能看见许多奇怪的脸。
就这么直直的目不斜视的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后脚踩着前脚的不停往前跑，想跑到有光的地方去，可是越跑越没了方向，只能听见黑暗的空气里哒哒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慢慢的一阵婴儿的哭声也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包围过来，呜呜呜~呜呜呜，此起彼伏，侧耳细听，好像是两个孩子的哭声，一个细弱些，一个洪亮些，高高低低的跟在身边。
啊！王慧猛地坐起来，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头痛欲裂，一身的冷汗，又是这个梦，像心魔一样缠绕着王慧，一生难以解脱。这新房子完全跟城里的住宅一样，有一按开关就灯火通明的大吊灯，有太阳能热水器可以随时洗热水澡，王慧打开灯，稳定心神下床去倒了杯热水，想着再躺下也完全睡不着了，决定去冲个热水澡。
带淋浴的卫生间和卧室分离着，需要到卧室外走到走廊尽头，王慧走出卧室看着黑漆漆的走廊，梦里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无端端打了个冷战，不想把弟弟和妈妈吵醒，王慧按着白天的记忆向卫生间摸索着走过去。
温暖的热水淋在身上带走了梦境里的那种彻骨的冷，头脑总算清明了一些。这十几年来王慧夜夜被这噩梦缠绕，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即使是在要高考的那段时间，学习到深夜倒头就睡，还是会在凌晨被噩梦惊醒，内心深处的梦靥从没有放过她，她人生的苦难从出生在这个家庭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
打开门，深夜的寒风吹的人头发都要直立起来，王慧却感觉不到，挪着脚步向那西南角的库房走去，那里有她这一生都不想见的人。
2
库房里点着一个十瓦的灯泡，忽明忽暗的摇晃着，照着王慧的影子在墙上忽高忽低的，像是护身的恶魔。王慧看向那个在角落里躺着的人，躺在一张没有被褥的钢丝床上，张着嘴熟睡着，发出嘶嘶的声音，跟王慧记忆里一模一样。但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年轻时凶狠起来能砸断一根扁担的男人，现在虚弱的像一滩棉花，窝在冷冰冰的墙角里苟且偷生。
看着他，王慧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会叫爸爸时，他脸上也曾有过笑容，还会宠溺的把她举过头顶。可是后来是怎么变了呢？可能是从妈妈接二连三生了几个妹妹之后开始的吧，第一个妹妹送给了远房的大姨，第二个妹妹送给了外地的表姑，后来的妹妹们就不知去向了，直到十岁那年！
想到这里，王慧白茫茫的脑海里翻腾起愤怒的波涛，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双手掐住那人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他掐死！
姐！姐！快醒醒！王迪焦急的摇着王慧，想把她摇醒过来。王慧还在沉睡，王迪使劲抽了王慧的手臂一下，吃痛的王慧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原来还是在做梦，这梦太可怕了！
王慧捂着胸口坐起来，头脑发懵，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看着面前一脸焦急的弟弟，虽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也因为他的到来让自己十多年来漂泊无依，可终究血浓于水，想到自己这三十年来无依无靠在外漂泊，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自己，还要终日被心魔困扰，回家第一天就陷在梦魇里难以自拔，王慧再坚强也忍不住了，扑进弟弟的怀里失声痛哭。
王迪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任由姐姐抱着把鼻涕眼泪蹭在他肩膀上。他虽然已经是个18岁的大小伙子，个子足足高出王慧一头，但从小娇生惯养，被宠的还是小孩子心性，哪里会安慰人。
出生时家里是穷困，可随着近些年来他爸的发迹，一切吃穿用度不比城里孩子差，除了刚出生那几年见识过家里贫苦的样子，没受过半点人间疾苦，此刻根本理解不了姐姐做了噩梦就能哭的如此伤心，只以为姐姐女孩子胆小而已。王慧放声大哭了一会，把积在心头的愤懑和恐惧都发泄完了，终于平静了下来。
一抬头看见妈妈在门口探头探脑，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让王慧内心一恸，多少年了，妈妈还是这么畏畏缩缩，在子女面前都不敢有任何逾越，即使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妈妈的生活却一点都没有变好。凭什么妈妈要受这么多苦，那个人却坏事做尽还能逍遥快活！这次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掉。王慧打起精神喊了声妈，刘改秀连忙迭声应着，走进了女儿的房间。
面对多年不见的大女儿，刘改秀不明就理的感到心虚，也许是因为这十多年来都把她抛弃在外，没有过一天照顾，虽然这一切都不是她能决定的。自己是个软弱无用的女人，一生都耗在生孩子养孩子这件事上，可偏偏大女儿没养在身边，小儿子又宠溺过度，在两个孩子面前习惯性的总是想要讨好。刘改秀讨好着说饭做好了来吃饭吧，不敢多问一句话。王慧想着见到了那个人必定又是一番折腾，不吃饱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下床跟着妈妈去吃早饭。
3
早饭过后，弟弟王迪凑到王慧面前，试探着问：“姐你跟我去看看爸爸吗？”“他不是我爸，我没有爸。”王慧生硬的说，随后又站起来说：“既然我回来了就会管这件事，走吧，去看看他。”王慧想起一周前自己接到了陌生的来电，是一个来自家乡的固定电话号码，王慧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的电话，本来不想接的，可鬼使神差的还是接了起来，没想到电话那头是弟弟惊恐的声音，说爸爸生病了！
脖子上长满硕大的瘤子，上吐下泻，不停的说胡话，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让她快回家看看！王慧想着肯定是报应来了，听着弟弟像小孩子一样无措的哭声，最终还是心软了，答应过几天就回家看看。交待好手里的工作，又查了一些资料，王慧才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一路上离家越近，王慧的内心越起伏不定，15年了，离开这个地方15年了！少小离家老大回，却不是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而是明明白白的厌恶和憎恨，憎恨冷血无情的父亲，让自己从小没有快乐的童年，长大后又孤苦无依。15岁开始就勒令自己不许踏入家门半步，免得让身上不干净的东西伤害了他的宝贝儿子。弟弟出生时只有四斤多点，瘦小的像只没毛的小猫，因为出生就体弱，所以一直都很难养活，大病小病不断，折腾的全家不得安生。
王慧永远记得，弟弟3岁那年，村里一个好事的长辈找来了个先生，装模作样在她家的小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在15岁的王慧身上，说这丫头克你家儿子，她在家你这儿子活不过18岁！
就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的一句话，就让那冷血的父亲听进去了，当时王慧已经在县里上高中了，平时也只有隔两周周末才舍得坐车回家。可就算这样她那冷血的父亲也还是把她逐出了家门，恶狠狠的警告她不许她再回家来，他的宝贝儿子不能因为个赔钱货再有什么闪失了。弟弟三岁时父亲把我赶出家门，十五年后他住家里仓库没人管。
王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突然间爸爸就不要她了，她哭着求爸爸不要把自己赶走，她已经是个高中生很快就能工作赚钱养家，可是她爸爸根本看不到她的害怕和哀求，抱着她的弟弟，一脸骄傲地说：“你看看你，就知道哭！你弟弟这么金贵你把他害出什么毛病来你赔得起么！赶紧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心烦！”
就这样，王慧被赶出家门，每个月只有几十块的生活费，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那几年活过来的，永远低着头，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活动，不停的学习学习学习，饿了就喝水，实在忍不住才去食堂吃最便宜的一份饭。就这样硬是考上了医科大学，申请了奖学金。又勤工俭学，一路艰难的让自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直到参加工作，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外科大夫。
也是学医之后王慧才知道，弟弟小时候体弱多病，完全是因为妈妈每隔一年就要生孩子，生弟弟之前的那一胎又遭受了那样的刺激，短时间内根本不能再生，可是毫无人性的父亲还是逼着妈妈又生了弟弟，才导致弟弟一出生就先天体弱。
可这些她也仅仅是自己知道，没有对家人说过半个字。这些年她一个人过得有多么艰难只有她自己知道，至亲的人从没有过半点关心，她也从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想过结婚生子，这世间本该最紧密的情感她从小都不曾拥有过，又怎敢期待从陌生人那里获得依赖。
倒是断续从一些家乡来的人那里听说，她的父亲赶上了热潮，猪牛羊一车一车的往出卖，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有钱人，而这些，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跟她没有半点干系，她对那个家来说真的只是个无关的外人。可如今，出了事，却想起来还有她这个人，看着尚未成年的弟弟和懦弱的母亲，王慧很难坐视不理。
4
站在西南角的库房门前，王慧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去见她的父亲，害怕？怨恨？或者满腹委屈？犹豫间王迪已经推开了库房门，一开门，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夹杂着库房潮湿的霉味，呛的人几乎站不稳。王迪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走进去，也不走近，就站在门口喊：“爸我姐回来了！你能说话么？”
他自己主张搬到了西南角的库房里住了下来。而王慧心里却明白这根本就是个幌子，只不过用来遮掩他的肮脏。王慧走进库房，打开库房的灯，阴暗的库房一下亮堂起来，她也看清了躺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只见他虚弱的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脸色蜡黄，一双无神的眼睛突在眼眶外，脖子上肿大的淋巴结让他无法平躺，只能用一种怪异的姿势侧躺着。
“你准备死在这座房子里吗？”王慧开口问道：“你死在这里，这座房子就没外人再敢住了，你想让王迪一辈子住在这个小山村里守着这座房子做个农民吗？还是你想把自己的病传染给他让他和你有一样的下场？这些你想过没有？”王福林睁大双眼辨认了好一会才确认是被自己放逐多年的大女儿。
“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我是你爸！”王福林想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呵斥女儿可惜他坐都坐不起来，只是喘着粗气说出这么一句来。“你是我爸？有哪个爸爸会把女儿扔在外面十几年不准回家？有哪个爸爸会从不过问独身在外的女儿的死活？有哪个爸爸会让十岁的女儿去扔掉刚出生的婴儿？你哪里配做一个父亲？”女儿一连串的诘问让王福林无言以对，只嗫喏着说道：“我是你爸我是你爸，你不能这么说我。”呵呵爸，王慧永远也忘不了十岁那年，就是这个爸，让她一辈子都有了心理阴影。
寒冷的冬夜，哇~~随着一声尖细微弱的婴儿哭声，王慧的第五个妹妹出生了，确切的说是五妹和六妹。妈妈这一次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要放在别人家这该是多大的喜事啊，可在王慧家里生下一对女儿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作品名：《消失的父亲》,作者：希文君。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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