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上海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写给母亲的一封公开信


(原创)上海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写给母亲的一封公开信

妈妈:

您在世的时候,总盼望收到我的信,你说听别人读我的信,就像听我说话一样。您住在姐姐家的时候,一听到电话铃响,就急急忙忙接电话,希望听到的是我的声音。自从电话方便以后,我就不再给您写信了。如今我才知道,电话通语言,书信传心声,电话不能代替书信,就像广播电视不能取代书刊报纸一样。1986年秋我去皖南出差,要从安庆乘船过长江到南岸。在岸边等船时,看到平坦如镜的江面,感受了长江平实无华,宽广无边的胸怀。当船行至江心时,只见滚滚波涛,自西而东,势不可挡。到达对岸后,看到的又是平静如许,不急不躁的长江。那时,我忽然想到,妈妈就像长江,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不紧不慢,由于胸中巨大力量的支撑,年复一年,永不停歇,走出了伟大的历程。几天后,我在给您的信中写出了这种感觉。您把那封信藏在枕头下,让女儿们,外孙们给你读了不知多少遍。您想收到儿子更多的信,可从不说出口,怕影响我的工作,只是默默地等啊等。阳历年快到了,您可能最想得的礼物还是儿子的一封信,还是想听到儿子的心声,还是想看到儿子的笑容。我知道,这是你永远不会改变的期盼。

在您驾鹤西去以后的这几年里,我经常凝望白云上的蓝天,蓝天下的白云,似乎看到您就坐在白云头,怀抱红色兜兜裤的孩子,那孩子就是我。你说我刚出月的时候,你的身体极度虚弱,预感将不久人世。想到盼望了几十年,养育了六个女儿以后才得到的儿子将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你吞咽了不知多少泪水。没有乳汁,我饿得哭,你抱着我去吃别人母亲的奶,我不吃,老人们说是孩子认生,就躲在黑暗的屋子里,我还是不吃,仍然在哭。没有办法,你只好含着泪给我喂羊奶。那时候,你和那些妈妈们都感到奇怪,一个刚刚出月的孩子怎么能宁肯饿着也不吃别人的奶?现在我才知道,那就是你留在我骨子里的穷志气。我记得很清楚,在六七十年代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咱们家以玉米红薯为主食,我多么想吃到白馒头吃到肉,但是对别人家送来的鸡鸭鱼肉等饭菜,我却很少有胃口,特别是与丧事白事‘有牵连’的任何饭菜,我一丝也不碰。那不是有意的,而是一种本能反应。

1969年刚开春的一天,你带我去送埋寿终正寝的老舅。在他家的酒席上,我什么都不想吃,你把夹着肉的白馒头塞进我手里,我又偷偷地放到桌上,从早到晚在他家没有吃一口东西。可一回到咱家,啃起玉米面窝头却是那么有滋味。1994年秋天,我们一家三口刚到上海,租用当地农民的房子,用残羹剩饭喂养了一只刚刚出月的草狗。大约一个月后,有一天我们外出忘了给小狗留食,它饿得在院子里打转转,房东看到后拿来喷喷香的肉骨头,可小狗就是不吃。房东养了一辈子狗,爱了一辈子狗,可从没有看到出生只有两个月的小狗竟然如此有‘骨气’,他肯定地说“狗随主人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好骨气!!!”从此房东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取我们的房租。

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寻找最初的记忆。我模糊的记得,夜半三更姐姐起来给我热羊奶,一把麦草点燃,单柄小铝锅里的羊奶就热了。这应该是两岁前的事情。下一个记忆,可能是三岁时在山西老家对汾河的印象,好像是我爬上一个小土坡后,看到无边的水中插了许多杆子,遥远的水面上漂了一条小船,您说那小船像我的小鞋。在随后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你整天不是纺线就是织布。有多少个夜晚,我躺在你的怀抱里听着你的纺车声、听着你哼的歌谣,等不到你纺完‘最后一把棉团’就进入了梦乡。当你拿着织出的棉布要去街市的时候,我抱着你的腿哭着说,“妈妈,不要去卖布,人家要赶你”,你抱起我,搂得紧紧地,“不要哭,卖了布我给你买白馍”。你急匆匆地去了,我坐在家门口的捶布石上等,不是在等白馒头,在等候安然归来的妈妈。在星光下,您给我指认天河,牛郎星,织女星,一边纺线一边告诉我牛郎多么勤劳,织女多么善良;在油灯旁,您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我讲公冶长的故事。公冶长能听懂鸟说话,一只乌鸦说:“公冶长啊公冶长,城南有个死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捡到绵羊后,吃了羊肉,也吃了羊肠。有一天,他听到同样的鸟语,可他到城南后看到的却是一个死人。他去县衙报官,结果被关进牢狱,因为“报案人就是作案人”。你说:“人做事不能太贪”,我记住了。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你总是教我遇到长辈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可我那时太小,叫完“叔叔、婶婶”后,根本不知道再说什么。有一次,到人家去看木匠干活,认出了那个人就是曾经给咱家干过活的木匠,结结巴巴地说:“叔叔……你吃饭了吗?”惹得现场那么多的哥哥姐姐哄堂大笑。还好,那位木匠叔叔圆了场:“你们笑什么,人家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跟人打招呼……俗话说,‘问人不舍本,舌头打个滚’”。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很感激木匠叔叔的那句话。

妈妈,每次讨饭的人到了家门口,你不允许我跟在后面去起哄,总要我拿着家里的馒头亲自送给他,可咱家也不宽裕啊,再说我也嫌他们穿的太破烂。你经常说:“靠亲亲,靠邻邻,不如个人下谋心”。要我拣柴拾麦穗,割草喂猪羊,绝不允许在家里杀鸡宰羊,只因为“它们也是生灵”,可我也是想吃肉的孩子啊。直到今天我才认识到,您让我所做的这些,在一般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些无数多的小事累加起来,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我跟着您走,您跟着老天爷走,坚信“好人终归有好报”。是的,我信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您那病弱的身体,很少去看医生,却在您坚持不断的“搓揉”中,变得越来越好;您养育的八个儿女,个个都走在正路上;在一个落后贫寒的农民家中,一姓外乡人,恢复高考后第一年,竟然在全村出了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以至于以后的研究生、博士生、博士生导师,那就是我,您教养出来的儿子。

妈,曾经在我年少的记忆中,你是一个不认识字的农村老太婆,有一个时期我曾经完全不相信甚至讨厌你说的话。可是,我错了,完全错了。你的穷骨气征服了异乡人冷落的目光,你的平实让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变得渺小,你的小脚在异乡的土地上踩出了一条坦荡大道,您用善良感动了苍天,您用柔韧征服了刚健,您用双手驱散了贫寒,您是世界上最伟大母亲的一员。

妈妈,先写到这里,祝您 ……

妈妈,信写好了,我应寄往哪里?

妈妈,我将把信寄给我敬爱的老师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们也是我的父母。与普通村民不同,老师们没有那么势利,他们是公正的,高尚的。任仁侠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那时她经常在班级里表扬我,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记着我曾经把什么问题回答错了,一点儿都不知什么是骄傲。后来我告诉你,因年龄不超过七周岁,学校不让念书了,你以为我在学校犯了错误就去问任老师。她说你儿子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很聪明,只是年龄太小。你相信了,你高兴了。王水平老师是我三四年级的班主任,他爱我,教我吹笛子,让我和他同睡一张床,可他也严厉批评我,使我从小就知道了骄傲自满的严重后果。杨天祥老师信我,爱我,我请他给我父亲买的腊汁肉,多少人看了都眼馋。赵信荣,吴根发,黄殿润,雷素文,张宏等等老师,都对我的进步有巨大影响。初中上高中的推荐,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环。父亲很担心,村干部经常刁难我们一姓外乡人,可能通过学校阻止我上高中。当父亲的朋友去询问时,班主任赵信荣老师拍着胸脯说:“如果这孩子不能上高中,全校就没有一个能满足条件的!”您和父亲听了这话才踏实了。但是你们怕我骄傲,直到我大学毕业才告诉我有这回事。

妈妈,我将把信寄给你唯一的孙子。当年我每次从老家出门时,您总要把我领到后院那棵枣树下,硬说绿枣已经熟了,用拐杖打下来几个让我带给呢孙子元元吃,临别时你期盼的日光,飘零的白发,扶杖伫立村口的身影,那是我永远抹不掉的记忆。那时,您一定很清楚,再见到儿子的时日是屈指可数的。这句话你一直埋在心里,可你的泪眼却流露了一切。

每次返程上海,当东去的列车开出陕西潼关的时候,那是一段最难熬的旅程,看着华山脚下我三姐所在的工厂,想起了我们在那里相聚的时光,看着远去的黄土秦川,不知何时才能与娘相见,不知多少个黄昏你将凝注我离去的方向,不知又会把多少人错当成我的模样……支撑我继续前行的,是背后那座华山,您就像华山,是儿孙取之不尽的精神源泉。如今元元已长大成人,也像我,听妈妈的话。小时候,他吃您带的绿枣还不知道滋味,我相信他现在一定知道,那不是一颗枣,那是一颗心。

妈妈,我将把信寄给我的学生,他们也是我的儿女,也是您的子孙。当年您一再嘱咐我,不要太多批评他们,我按你说的做了,没有过多的批评,而是仿照您教育我们的方式感化、说服他们。但是,我没有您做的成功,虽然你只字不识,你却拥有最善良的心,最坚定的意志,最顽强的精神,从不与人攀比,从不怨天尤人,从不贪名图利。这些都是我所不及的。今天,我意识到错了。他们的妈妈把孩子放心地交给我,而我没能把它们管教好,他们很少珍惜社会为他们提供的安安静静的学习环境,很少惦念父母的养育之恩,甚至忘记了是谁给他买了新书包,是谁在任何时候都想对着他微笑?他们可能从未给妈妈写过一封信,可能从未想过为娘最希望从儿女那里得到什么?所以,我今天要求他们在阳历年前都给妈妈写一封信,让妈妈听到他们的心声,您说这样的信不正是为娘最想得到的礼物吗?

妈妈,我将来还要将这封信寄给天下所有的儿女,让他们知道,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无论他沦落到天涯海角,永远爱着他的,永远能包容他的,只有他那唯一的妈妈。

妈妈,夜深了,您……您告诉我,将信寄往哪里?

2008.12.19 于复旦大学

(宁西京,陕西渭南人,上海复旦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 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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