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願者日記

祥哥,河南人,退伍兵,某傳媒公司員工,1月25日以志願者身份抵達武漢。至今,仍奮戰在武漢一線。


1


1月25日,大年初一下午,我們一行三人駕車抵達武漢城外,士氣高昂的我們卻猛然意識到,對於不請自來的非官方人員,這座處於“懵”當中的城市,其實毫無準備,就像豪情下的我們,面對“恐懼”的措手不及。


沒人可以告訴我們,接待志願者的“組織”在哪裡。索性,直接駛向省政府,那裡是抗擊疫情總指揮部的所在地。之後22公里的路程,雖然燈火通明,但全程所見的能動彈的,就只有5輛消毒灑水車。傍晚昏暗的光線下,好萊塢的末日電影,不過如此。


同行夥伴刻意地說著有的沒的,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打破沉寂才能延緩恐懼的蔓延。一位招手攔車的大姐,是路上唯一見到的行人。“是到XXX的滴滴麼”,“不是”。一番極簡單的對話,使我們回過了神,它讓我們知道,這座城市,還活著。


晚6點,我們來到了指揮部,因為相關人員都是從各單位緊急抽調,規章制度也不算健全,大家都很慌。表明身份後,我們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協助起草文件。一位處長口述,我們用自帶的筆記本電腦代筆。口述的過程中,處長說了不少口水話,這不難理解,人在極度焦慮的情況下,大腦是懵的。雖然有堆砌文字之嫌,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在逼著自己的大腦儘可能轉起來,去想一些有建設性的內容。


14個小時後,這份數千字的文件最終完成。但作為我們來到武漢後的第一個合作伙伴,這位幹部此後再未出現。半個月後,我們從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河南老鄉口中得知,這位幹部,在起草那份文件的第二天,被確診了。想到那14個小時裡,他就坐在我左後方半米處,我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涼的。緩過勁來,暗自慶幸得知這個消息時,已是14天之後。


武漢第一晚,我們被安排在洪山賓館對面的一家酒店。一隻醫療隊也住在這裡。夜裡兩三點鐘,剛有睡意,卻聽到走廊踱步的聲音。打開門,是一位年輕的醫生,他告訴我,自己其實已經奮戰多日,但就是睡不著,一躺下,腦子裡全是搶救病人的畫面,除了來回走動,他不知道要怎樣抵消慌張。後面幾天,我們還遇到一位醫生,回到房間後,他嚎啕大哭。後來在和這位醫生的同事交流時我們得知,他一邊哭,嘴裡一邊會念叨“我是醫生,卻救不了他”。


當然,身在武漢的醫生,也並非都敢上前線。據說,河南省某援鄂醫療隊到達的第一天,所有人已經換好了防護服,眾志成城,準備上車駛往方艙。所有人上車之後,車卻沒有開走,幾分鐘後,車裡走出3個人——最後關頭,他們嚇得不敢去了。要知道,他們是經驗豐富,經歷過風浪的資深醫師。大家都有妻兒老小,這無可厚非。


上戰場之前,我們都會把自己想得從容不迫。但真正到了一線面對死亡,沒人能逃掉這份無力感。作為醫療隊的服務者,說這種焦慮和恐慌不會傳染到我們,那也是扯淡。想到死亡,和似乎永遠解決不完的問題,我們每天凌晨2-3點鐘睡不著覺。索性用來之前帶上的酒,夜裡把自己灌得暈乎乎,勉強睡上4個小時。


志願者日記


2


到了武漢之後,第一感覺是怕,第二感覺是餓。


我們到達武漢後,曾到方艙醫院搬磚,也曾在醫院照顧病患,但回頭來看,我們初期最最重要的工作,是幫助醫療隊隊員解決‘吃’的問題。


我們最初接觸的醫療隊,每一頓只能自己開伙用白水煮掛麵。熟絡了之後,他們的隊長找到我,“能不能幫我們搞點肉來”?我們開始刷街,你真的無法想象這個過程有多麼低效,手機地圖上絕大多數商超要麼關門要麼沒貨,最後我們找到了一家還在營業的沃爾瑪,自掏腰包,幫這支醫療隊採購了豬肉。


在我們先後對接了近20只醫療隊中,吃的問題,不是個案。本地的醫療隊,人員一直處於高強度工作,沒法抽出人手,專職負責與其他機構對接。後面到達武漢的外地醫療隊,頂上一線之後,則因為當地環境不熟悉,找不到組織,沒法獲得充足的食品供應。


原則上,醫療隊的餐食,由其所住的酒店負責的,但酒店都是民營商業機構,被政府安上了醫療隊的名頭後,錢卻沒到位,餐食的供應就變得很敷衍。


雖然大家希望每個人都有足夠的覺悟,但將心比心,我們不能去道德綁架其他人。如果僅僅是兩三天,酒店也會用心地準備食物,但見不到錢,又得不到承諾,“我們自己墊錢,還有可能搭上命,你們還要什麼自行車”的負面情緒就難免產生了。醫療隊隊長跑去指揮部反映飯菜的問題,除了得到一些“會積極協調”之類的場面話,再沒下文。


飯菜不可口先不說,吃上一口熱飯都成了奢求。一線輪換下來的醫療隊員,因為回酒店的時間不可控,往往就只能吃一些冷透了的盒飯。於是我們再次掃街,買光了兩家超市的保溫飯盒。起碼,隊員們可以吃上熱乎的飯菜了。


吃,這個問題的根本性解決,還是2月15日之後。醫療隊員確定了每天200元餐標,補貼也終於到位,酒店心裡有了底,餐食質量才上來了。其實在17年前和12年前,我們其實遇到了類似的突發情況,對社會資源徵用後,如何快速制定規則並撥付資金,理應有一套預案。政府這一波的操作,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些。


問題一直都存在,200塊的餐標,只限醫療隊員,志願者不在其中,我們的口糧還要自己想辦法。於是這一個多月裡,我們的餐食主要是——和醫療隊一樣的白水煮掛麵;多出來的冷盒飯;以及,外地的援助物資多起來之後,大家送來的餅乾、方便麵、自熱火鍋。(插一句,除了吃,前期在住宿上面,志願者也要自費)。


關於吃,插一個在武漢廣為流傳的故事。


一家方艙醫院,病人多是老年人。因為吃不到肉,有些老年人開始私底下合計,是不是有人在伙食費上動了手腳。老人們開始把氣撒到醫生和護士身上,搞起了絕食,醫護人員有禮有節,勸叔叔阿姨要好好吃飯,可老人們才不買賬。最後,醫務工作者在每一餐吃飯時,把自己的盒飯拿到老人的可視範圍內,與老人一同就餐。老人看到醫生的飯盒裡面也沒啥油水兒,也就乖乖吃飯了。


平日裡,大家“飯來張口”慣了。但當危機來臨,你才會發現,餓的恐怖和食物的寶貴。也會有其他平時很不起眼的東西,身價暴增。比如,一把指甲刀,居然可以做到在兩個醫療隊間,上百人傳用。再比如衛生巾,平時堆滿貨架,但現在死活就是搞不到,姑娘們只能拿衛生紙了事。


我們所做的,就是到處蒐羅各類物資,滿足一線同志的需求。直到後來物資配給充足了,隊員們摘掉裝備後,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們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3


到達武漢的第二天,我們成立了臨時黨支部。當時同行的小朋友一頓抱怨,“命都豁出去了,咱們幹就完了,搞這麼形式主義的事情幹嘛?”但事後證明,這個臨時黨支部,使我們可以城市運轉處於半癱時,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在武漢的醫療隊眾多,大家分別以不同的酒店為基地,各自為戰,即便住在同一間大型酒店的醫療隊,互相也只是點頭之交。這出現了一個問題——各醫療隊的物資需求,沒有一個統一的後勤部門統籌管理。


前期全市的物資供應不足,紅十字會和慈善總會兩大物資轉運機構規定——醫療隊屬臨時機構,雖有紅頭文件,但不是法人單位,沒有法人章,想要領取物資,就需要逐級彙報,直到拿著上級出具的函。


連醫療隊都無法及時領取物資,以散兵遊勇形態作戰的志願者,在物資配發人員面前就更談不上有什麼話語權。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也沒問題——“東西就這麼多,我們當然要優先供應手續健全的。居然還有這麼一支醫療隊,聽都沒聽過,上來就問我要物資,我能給麼!”


鄭州的公安機關和街道辦很給力,我們的黨支部得以迅速完成備案,帶黨徽的章也派專人提供給了我們。後期在和紅會和慈善總會的人打交道的時候,這個章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我們代很多醫療隊,領域物資時,蓋得是我們這個臨時黨支部的章。


還有一種情形,我們聯繫到的從外地來配送物資的車輛,從幾百甚至上千公里外來到武漢,但物資被接受後,他們就沒人理了。司機們也有在武漢暫時留宿的需求,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找誰。我們以黨支部的名義聯繫了社區,社區領導替他們安排了酒店和餐食。


後來我和夥伴們總結,來到武漢的志願者,都是好樣的,但光有出力的心還不夠,我們需要認識到,紛亂的局面下,怎樣的架構設計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發揮作用。往大了說,這個黨支部讓我們有了更為優先的參與物資統籌的能力。往小了說,當我們扛著大包小包的物資,或者搬運搭建方艙醫院的柱子,累到胳膊都抬不起來,什麼樣的力量能讓我們再咬牙挺一挺呢!“信仰這東西,平時只是說說,極限狀態下,你才能看見它的作用。”這是前面那位發牢騷的小朋友,後面的感慨。


志願者日記

(臨時黨支部)


4


到武漢後,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預案,當事人必須快速地做出決策,所以我們可以更容易看清,誰在敷衍了事,誰在真抓實幹。


按慈善總會的說法,外地到武漢的捐贈物資,只要產品合格,有接收方的證明函,進城是不需要通行證的。但實際上,很多車輛,被堵在進城的路口,不準放行,我們的一輛車就在其中。


我們先後找了三個單位協調,但得到的回覆卻只是外交辭令。看了新聞我們才知道,那幾天正趕上黃某英的事件發酵。對於進出城,想必上面擬定了了極為嚴苛的暫行規則,在嚴肅追責的大背景下,難免搞得基層之行人員提心吊膽,推諉扯皮。但我們的物資還是要進城的,最後通過撥打市長熱線,我們的車輛在被攔阻24小時後,終於進城。遺憾的是,很多被攔的運輸車因為遲遲不予放行,只得返回了。


這與我們剛到武漢時的情況確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們1月25日進城還是很順利的,對於想要出城的人,隨便編一個運送醫療物資或者接送醫護人員的理由就可以出城。這導致23日封城之後,仍有相當多出城者。而管理的問題並不限於交通領域,比如針對病患的所謂“清零”行動,在表功和攀比的心理下,各片區都想率先完成“清零”,成為標杆。所以有很多病人被突擊出院,之後有多位已“治癒”的病人復發。


與刻板、推諉相對的,有很多人很清楚當下最該抓的宗旨是什麼。比如前面提到的慈善總會,原則上它需要物資的接收方蓋章,這是個死規定。但是很多機構就是沒有章,於是慈善總會想到一個變通的辦法,讓醫療隊所在的酒店蓋章,或者讓醫護隊隊長簽字,附帶身份證複印件。


再比如交警隊的同志。2月24日起相關車輛持有的老通行證全部作廢,車輛必須到公安機關辦理的新證。正常辦證時長為T+2,但得知我們想要車輛迅速返回並再次運送物資,相關同志為我們開了綠色通道,半小時搞定。


除了行政機關,有些企業在抗擊疫情的過程中,做得也很到位,比如華大基因,他們搭建起了便捷的核酸檢測機制。報名預約、通知檢測地點、告知操作流程,每一個過程都相當人性化且高效。原本這個福利只屬於公司員工及家屬,但後來,全部在一線工作的醫療隊員,志願者、媒體人都可以免費去做檢測。


抓住宗旨,知道自己是幹嘛,能解決很多的具體問題。但想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還是要靠合理制度的搭建。比如,因為醫院收治能力不足,前期確實有一部分病人無法入院治療,要麼在家耗著,要麼就走動關係通過熟人疏通跨區安排入院。到後來,入院限定了區域,只能到指定醫院就診。而收治能力的快速擴充才是治本的關鍵,每間醫院每天3部熱線電話,收治病患,最大限度做到不漏一人,應收盡收。2月13日,確診人數數量猛增,這其實就是收治能力已經超出患病人數的有力證明。


5


物資供給愈發充裕,我的工作重心,逐漸轉移到了協調非標品物資的捐助與接受。最近我得到的需求來自河南醫療隊,他們說,如果能吃上一口燴麵就太幸福了。燴麵——我家鄉的美食。


最後介紹一下我的家庭,我是個退伍兵,在一家傳媒公司工作,目前和妻兒在鄭州生活。


武漢封城的當天,我就下定了到武漢的決心。家人當然不同意,父親甚至威脅要脫離父子關係,但我覺得有些事情,是註定了該由自己來做的。在大年初二凌晨,趁家人熟睡的時候,我留下了遺囑,發動了南下的汽車。


志願者日記

(祥哥給妻子留下的遺書)


在武漢的每天都很忙,但還是會給家人報個平安。前兩週,氣頭上的妻子總是拒接電話,但能聽到他們拒接的聲音,我也會心安。第三週起,孩子開始接我的電話。前天,妻子終於接聽了我的電話,雖然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但我心裡無比的欣慰。


何時回家還未可知。祝所有仍奮戰在武漢一線的戰友和家人們,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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