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好|記者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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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會帶給人很多變化,他文字裡的有些東西要略解滄桑之後才能體會,是傷痛癒合後的透徹。

今年5月16,是汪曾祺逝世20週年,巧合似的,我不斷地收到跟汪老有關的信息:先是初中同學發來一張我跟汪老的合影,當時汪曾祺來我所在的中學演講,我作為學生代表被派上臺。後是我父親搬家,翻出了當年汪老送給他的書法,字很逸秀,有靜氣,是汪老先生去世前兩年寫的,當時他的頭腦還很敏捷,能現場作詩,寫給我父親的詩,就是當場吟就,他一邊提筆寫,一邊自嘲:“寫字兒我不怕,就怕想詞兒。”——雖然他念念不忘家鄉,但說話早已是純正的北京兒化音了。

這首詩是這樣的:

城頭吹角一天秋,聲落長河送客舟。留得宋城牆一段,教人想見舊高郵。

是他的路數,淡,而現成。父親跟汪老略有交集,所以我自小便讀汪曾祺,因為通俗好懂,雖是孩童,也知流淚。幼時讀書,反而記憶深刻,至今不忘。長大以後反覆重讀,那一個個淚點,還在原地等著我,無一遺漏。

我愛汪曾祺的小說,他的《受戒》名氣雖大,但我最喜歡的卻是《大淖記事》、《歲寒三友》、《黃油烙餅》、《皮鳳三楦房子》和《徙》。這些小說,往往都有真實的生活原型,比如高大頭,在高郵就確有其人。郵差送信來,喚其大名高某某,無人應答,直到怒吼一聲:高大頭!高大頭的老婆才恍然大悟,連忙回答:有!有!據說汪曾祺後來歸鄉,地方上設宴招待,高大頭也忝列其中,笑眯眯地聽大家講這些段子。

我懷孕期間,反應劇烈,晚間睡不著,餓得火焦火燎,常常半夜起來,補償,踡在客廳沙發上看各種談吃的書,而且很奇怪,那段時間看的都是舊書。張愛玲談吃,老舍談吃,汪曾祺談吃……尤其汪曾祺談吃最不能忍,因為他寫的大多是家常食材,讓你覺得吃到也不難,於是就非要吃到不可。出於孕婦的任性,我有時撩開書本就開始做飯,按照書裡的做法,邊看邊做,邊吃邊看。這些事情都很個人、很瑣細,並不重要,但因為這些小事,這個作家好像也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小時候看的《汪曾祺自選集》是灕江出版社出的,因為翻了太多遍,書脊已經爛掉,現在這本書已經找不到了,但我還記得汪曾祺在前面自序裡寫的,他所謂“自選”,並非選精,而像老太太擇菜,把蔫葉子擇出去,過一會看看,覺得還可以吃,就又收到籃子裡。後來我買過各種各樣不同出版社出的汪曾祺文集,確實覺得重複甚多,拉拉雜雜,就是那些,尤其他到了晚年,寫的東西常常重複,彷彿一個老人家在嘮叨往事,囉裡囉唆,一遍一遍,但這仍然不妨礙我依靠慣性再看一遍。我對他寫的東西太過熟悉,以至於生出了某種親切,就像你不會介意多聽幾遍家中長輩的碎碎念。

中學的時候,我有一個男生朋友,人很聰明,也愛好文藝,有一次突然在我面前抱怨汪曾祺寫得差,說白開水一樣,就寫那些慈姑啊昂刺魚啊,一點看不出好在哪裡。他當時的文學偶像是余光中,聰明又洋派,字字珠璣,每句話都是“左手寫詩,右手寫文”、“我在這頭,故鄉在那頭”的工整機巧。

我當時很想為汪老先生辯解幾句,想跳起來反駁,但辯不出口。我確實在他的文字中領略到許多妙處,但因為語句寡淡,舉不出例,當時年幼,也歸納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悻悻閉嘴。現在我初嘗變老的滋味,正如汪曾祺在文章裡寫的:他小時候長得並不像祖母,後來老了,就像了。年紀會帶給人很多變化,他文字裡的有些東西要略解滄桑之後才能體會,是傷痛癒合後的透徹。在我寫這篇汪曾祺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中學時那個自負的男同學,我一邊寫一邊如釋重負地想:現在,我終於可以大聲說出汪曾祺好在何處了。

本刊記者/蒯樂昊

編輯/孫凌宇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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