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無人共黃昏


即便你本就喜好安靜,可是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會不會也覺得有些沉悶,甚至是苦悶?——某個午後,收到遠處好友的問候。


當時我正在收拾家務,週而復始地那種:換洗衣物、給花換水、拖地、清理角落裡的毛髮、洗碗、準備晚餐的食材。


這一日與前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若是稍微有些不同的,就是今天醒來的時候,拉開遮光很好的窗簾,發現是陰天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在床角邊哭泣了一會兒。


沒有大哭,沒有崩潰,沒有歇斯底里。只是知道要將這些片刻之間挺過去,然後就可以開啟這一日的種種了。


並不是劇烈的難過,甚至不是難過。


情緒有時候可以借用千萬種方式表達出來,更何況我就是寫作者。可是一些時候到來,我又覺得,一切不必言說。


就像有時候跟久違的朋友開啟交談,前塵往事,都換做一句嘆息。若是你知道對方可以接住你這句嘆息,那就是很幸運的一日了。


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若是無人共黃昏


回到那一句問候:你是否也一樣覺得苦悶?


我想先說些好的部分。


大約是這一句表達:就像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星球。


我是個社交恐懼者,即便已經隨著年歲的經驗,可以掩飾得很好。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一切熱鬧結束之後的那些瞬間,還有很久的緩衝期。那種無以名狀的吃力感,不敢輕易拿出來說。


而這些日子,從白日到夜晚,我都得到了一份安靜的寵幸:不再有任何人敲門,電話幾乎很少;每日除了買菜,會有短信提醒;物業或者快遞的提醒,也是一句短信,或者一張通知單在門口。


門口處的電梯幾乎沒有聲響,除了我每日自己在深夜時分出門的那一次出走。小區裡幾乎無人喧譁,孩子們不再吵過鬧,老人們停止了廣場舞。


就連我平日裡很害怕聽到的電話震動,家人或者是友人,我都可以拿出那個“我正在寫東西”的藉口。可以延緩接聽,或者晚些答覆。


每個午後,我喝著咖啡,在陽臺處曬著太陽。夜裡我起身在窗邊,城市燈火閃耀。


——安靜,一種接近於塵埃無聲的安靜。


若是無人共黃昏


我的慢節奏,我的遲鈍,我的惶恐,在這場病毒籠罩的新年中,居然變得格外合理、正常——甚至成為了某種優勢。


若是對比往日,我總是想要躲開人群,以及與他們有關的熱鬧。於是我夜裡出門,或者看電影,或者去書店待著。甚至平日裡的寫作,也需要等到夜深人靜,才擁有屬於我的靈感時間。


而如今是,我可以時時刻刻沉浸在安靜,甚至蕭條當中。我不再有任何抱怨,唯獨只剩下平靜的抉擇:今天是看一部老電影,還是兩集美劇。


我對生活少了很多憤怒。


又或者說,是多了很多憤怒。——但是我知道了如何處理這些憤怒。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回到家鄉過年,於是這後續效應是:那些我本來計劃好了在這個城市的假期準備,所有的鮮花、氣球、羽毛,甚至是清風明月和晴天暖陽,都變成了泡影。


唯獨只留下這一句:這城市那麼空。


若是無人共黃昏


人類總是擅長在被圍困的生活縫隙中,找到可以立住的自我安慰的理由的。


——當我講述完這部分“像是回到屬於自己的星球”感受的時候,當然也必然要清醒地意識到,這巨大的禮物時刻,所對應的巨大代價。


於是對應的,講述這部分特殊時期的“不好”,我也可以羅列出很多的詞彙。可是到最後,我依舊只剩下一句嘆息。


普通員工需要謀生,普通學生需要學習。普通青年需要落地生活的意義,普通老人更需要落地肉體的康健與平穩。——在我所經歷的年歲中,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會覺得此時此刻,很多人與我同在。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大概格格不入的人。年少時候當學生,後來成為大人。我的節奏總是與大部分人不一致。儘管在後來,我知道了那個道理——每一種人生都是正常人生。而我依舊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我倒並不寂寞,有一些知己,家人關懷。


只是在很年幼的時候,我大概就知道,人這一生都要學會處理自己跟世界的關係,更要處理外在肉體與內在靈魂的關係。


以及,越早找到屬於自己的處理方式,會越發自在一些。


我不會用“幸運”這個表達——因為越早處理這個難題,你所承受的苦楚厚度是幾何式疊加的。你的生存經驗有限,你的內在沉澱尚且膚淺,你還沒有遇到一些很好的啟迪者……於是你唯一的武器或者工具,只是那個年幼的孩子。


的確有些殘酷。


若是無人共黃昏


但是另一方面,誠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言,自我覺醒,或者內在覺醒,是你唯一無法選擇的部分。它何時到來,如何開啟,是由不得你我可以自主掌控的。


我們唯一的所能,是可以決定如何處理它。


我當然也從無知化的全身傷痕累累,慢慢過渡到整合經驗和技巧,最後升級成為一顆顆所謂的丹藥。每個年歲,不同議題,皆有可以對症下藥的方式。


有一個話題,我尚未跟我的友人展開討論:那就是,經此一役(疫),往後我們的人生,該做些什麼改變?


又或者說:我們需要改變嗎?可以改變多少呢?


起初我自己羅列出來的也不過是這一句:保持健康,努力賺錢,善待自己,感激我愛的人們。


若是再多一些:想去一些城市旅行,每次吃飯的時候慢一些;再平和一些,在哭泣中寫下真實感受;敬畏大自然,善待每一種秩序的平衡。


若是無人共黃昏


我們好像額外得到一份“禮物”,讓自己在平凡的生活中,極速剎車。在休息緩衝期中,我們不得不嚴肅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究竟這一生,於你而言,什麼才是最珍貴的?以及,你會怎樣盡力,去保護自己最在乎的這部分。


夜裡醒來的時候,我恍然。


這些或許大部分人現在需要開啟的思考,我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彩排,甚至真正的上場抉擇了。而與此同時,我又覺得,或許對於一些人而言,就連思考這部分的時間和資格都沒有。


命運並沒有善待每個人,而我們只能成為自己的救世主。


——這便是,我永遠覺得,無人與你共黃昏。


那些突如其來的時刻,來不及告別的時刻,就是我們所經歷的每一日。只是我們從前是個體的生老病死,哀愁與別離。如今這一次,變成了一群人的與死神賽跑之遊戲。


你看,寫到這裡,我的這份“若是”假設又冒出來了:若是武漢這個城市,以及很多類似的城市,都像是《絕望主婦》裡的那條紫藤街,或者《楚門的世界》裡的那個拍攝場一樣,只是道具的佈局。


——當一切結束,這些都會幻化成無;或者是,這本就是一場場戲劇佈局,一切皆是幻象,而不必是真實世界——那該有多好!


即便到此時此刻,我還是期待著,可以將這場遊戲重新洗牌。


若是無人共黃昏


我是個相信秩序的人,我信任到最後一切都會恢復常態的。即便這其中是無數個家庭遭遇創傷換來的寧靜。歷史會過去,人們會忘記,或者一些人們不會忘記。


我只是在這場看似不真實的真實劇情中,觀察著不同人群的不同面孔。也不是今天才這樣的,是人性一開始就這樣了。——於是我安撫著自己,習慣就好。


可是午夜夢迴,夢境中驚醒過來,卻還是雙手合十,向上蒼叩問一句感激: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幸運者的。——再一次,我又想起了這一句。


若是無人共黃昏


時間線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高考的考場上。我的位置排在最後一個,倒著坐過來,我就坐在第一排。


開考鐘聲響起來,考卷發下來,兩分鐘之後,我身後那個男孩大叫了一聲。一開始所有人以為是幻聽,監考老師也保持淡定。


直到那個男孩開始哭泣,敲打桌子,像是發了瘋一樣。他把橡皮和筆直接摔到地上,而後飛彈到我的腳邊。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被警衛半拖半抬了出去。幾分鐘之後,考場恢復平靜。所有人開始做題,就像剛剛那一幕沒有出現過。接下來是第二場考試,然後是第二日。


那個夏天結束了,像是電影一樣。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男孩的“發瘋”緣由:大約半年前,老師們從一些渠道得到消息,說是我們屬於非發達省份,所以今年的考題應該是三套卷,就是最容易的那一套。


於是,跟很多人一樣,那個男孩的備考策略開始轉變。而到了真正考試那一日,卷子發下來,明晃晃地寫著,全國一套卷。


男孩幾乎就要昏闕過去。


若是無人共黃昏


我沒有跟誰提過這段小插曲,就連一切結束,回到家裡彙報父母,也是一句“都挺好”就一筆帶過了。——可是那個瞬間,給我的震撼;包括一開始的那幾秒鐘陰影,劇烈的衝擊,或許一生都無法忘卻。


即便可以用“多年以後”這個解題方式,我可以想象那個男孩或許晚了一年考上大學,或者早就忘記了當年的這個瞬間。


——可是我卻是第一次親身經歷到,一個人在面對突如其來的錯位,甚至是失去的瞬間,那種對於自己已有經驗的懷疑,信仰的衝擊,價值的分崩離析,而後接近崩潰。


那麼其餘人呢?其餘那些孩子呢?他們又是如何處理那個瞬間的?——這一切我並不知道。


我能夠知道的是,那場改變命運的考試裡,以及後來的幾場:我走進那間教室,我身後的那個位置空蕩蕩;我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我按下那個“一鍵屏蔽”的按鈕,投入到我自己的戰役中。


我孤軍奮戰,無人幫我。


在很久以後,很多的瞬間,我都有這種再熟悉不過的感覺:你看,這一次又是你一個人的戰役了。——習慣就好。以及,過後你再去覆盤,再去彙總。


等著一切過去了,你再做大哭吧。——因為,本就無人與你共黃昏。


若是無人共黃昏


我現在所住之處的鄰居,是一對老夫婦。蠻久一段時間以來,都看見家裡進出只有他們二人。沒有兒子或女兒,自然也沒有孫兒輩的孩子出現。我無意揣測任何人的生活,這是每個人自己的私人領域和事物。


我偶爾與他們碰上,然後問候一句。這些日子以來,或許是沒法出門,於是總能聽見他們家傳來音樂聲。以前只是隔三差五一陣子的,現在是從午後開始,直到深夜。


大多都是港臺曲子,我能聽出來的,大約有陳慧嫻、葉倩文、鄺美雲、鄧麗君、梅豔芳、林憶蓮、蔡琴、鳳飛飛、齊豫、千百惠、蘇芮。以及更多我聽不出來的曲子。


平緩優雅,淺唱低吟,像是過去的旅人,在講述著她們自己的旅行。——每一日都是如此。


有天夜裡,準備出門。遇上了隔壁老太太。這些日子他們家門口一直鋪著一張報紙,上面是兩雙他們外出穿的布鞋,一雙深灰色,一雙湛藍。


兩扇大門都開著,他們屋裡的音樂聲越發清晰了起來。我在等電梯,順著調子,就跟著哼了起來。


老太太看向我,你也會唱這一首?


我愣了一下,然後答覆:只是大約記得一些。


“可看你的年紀,不像是聽這首《最後一夜》的女孩子吶?”她疑惑著,“畢竟是蔡琴的曲子了。”


我笑著,沒打算解釋什麼。


若是無人共黃昏


“我也曾心碎於黯然離別,哭倒在露溼臺階;紅燈將滅酒也醒,此刻該向它告別……”曲子在盪漾著。


——兩年前,大約也是冬天的階段,我還在深圳。已經一個人生活了一些日子。好些夜晚,這首歌是很好的慰藉。


我問了一句:家裡的音樂,一直以來都是您做主的嘛?


老太太突然笑了:其他大事都聽他的,可是這歌單必須是我說了算。


我身心疲憊許久。加上不必外出,整日灰頭土臉。我突然就跟著笑了起來。


我添了一句,“祝您新年快樂。”


“嗯,也祝你新年快樂。”她整理著門口的物件,突然嘆了一口氣。“至少我們還能聽聽這曲子,因為有很多人已經聽不到了,對麼?”


電梯到了。


“阿姨,需要幫您丟垃圾麼?”


“不用了,我傍晚已經下過樓了。”


“那——阿姨再見。”


“你也辛苦了,小姑娘。”


我的臉上戴著口罩,她看不清我的表情。電梯門關上,暗灰色的鏡子裡,這個姑娘啊,她的淚眼朦朧了起來。


“往事有誰為我數,空對華燈愁。”


漫長歲月,都該是這樣的“最後一夜”。若是有人共舞一曲,也算曾經有過。而餘下的,不過都是與自己獨處的黃昏時刻。


是很多的黃昏。


若是無人共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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