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

導語

這一篇文章我們來說人人都愛的蘇東坡。蘇東坡出身世家,年少成名,是少有的文學天才,但偏偏一輩子糾纏於北宋黨爭,一貶再貶,一直被貶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但也就是他,成為了中國文化裡曠達的代名詞。無論身處什麼樣的逆境,都能談笑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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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今天要講的這篇《後赤壁賦》裡能看出來:他的曠達,是對儒、道、釋三家哲學進行充分的吸納和思辨以後完成的。

這種基於哲學思辨的曠達,跟蘇東坡的文章一起,成為了一種固定的文化情感模型,寬慰了後代許多同樣命途坎坷的讀書人。

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說:蘇東坡是“改變了中國文學中的人生觀走向”的人。

烏臺詩案

你大概也知道,因為王安石變法,北宋政壇出現了新黨舊黨之爭。蘇東坡寫前後《赤壁賦》,跟著名的“烏臺詩案”直接相關。烏臺就是御史臺,是司法監察機構的別稱。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烏臺詩案

“烏臺詩案”是御史臺指控蘇東坡的詩文誹謗朝廷新政,宋神宗將他下獄的事件。蘇東坡這年44歲,面臨的是實實在在的死亡威脅。案發後,很多官員,包括太后都為他說情,神宗才改判他流放黃州,也就是湖北黃岡。

蘇東坡到了黃州以後,生活相當困窘,全家二十幾口人的溫飽可能都成問題。他號東坡居士,就是因為在黃州東邊山坡上開荒種田。按說,蘇軾的境遇比賈誼可慘多了,但他並沒有陷入賈誼那樣的嘆息流淚。這種曠達來自哪裡呢?

還真不是天生的,而是用中國哲學調和出來的。我們不妨從蘇軾的精神構成裡尋找線索。除了是儒家的信徒,蘇軾的思想裡一直就有很大的佛家、道家比例:

蘇軾通曉佛教典籍,他的母親是佛教徒,父親蘇洵也青睞佛教;我們還知道,他和當時的高僧佛印是好朋友。他接觸道教也很早,少年時就在眉山跟隨道士讀書,深受老莊思想影響。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他的弟弟、同樣名列“唐宋八家”的蘇轍說:東坡的文章開始學的是賈誼的政論文字,下筆時沒有空談。後來逐漸融入佛道思想,文章寫得“茫然不見其涯”,讓蘇轍覺得望塵莫及。尤其是到貶謫黃州時,蘇軾的文章完成了又一輪鉅變,前後《赤壁賦》這樣的名篇是在情不自禁之間,如同江河一樣滾滾而來。

蘇東坡從精神到文學,將儒釋道三家融於一爐才完成了自己。如果光有儒家會怎麼樣呢?

賈誼是遭貶後用憑弔來痛哭,直到把自己哭死。這有個人性格原因,也因為他過於專注政治生命。而蘇東坡就不同了,他遇到波折和厄運,就切換到道家、佛家來消解眼前的問題。來黃州前,他在大獄裡當死囚,依舊能呼呼大睡。在黃州之後,他還被貶到過當時自然環境更險惡的海南,人們見他雖然“面多土色”,仍然“笑語滑稽無窮”。

蘇東坡之後,中國文人在遭遇人生、政治逆境時,經常會援引和效法他的這種人生態度,甚至直接用前後《赤壁賦》來自我解救。

秋天裡的赤壁之遊

前後《赤壁賦》寫的是兩次遊赤壁的經過,思想關聯很強。前《赤壁賦》入選過中學課本,這一講我重點說《後赤壁賦》。文章先是講蘇軾再次遊赤壁的經過:蘇東坡愛山水,又平易近人,隨時隨地有人陪他玩。這一次他是和兩位友人深夜遊赤壁。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此時是農曆十月中旬,已經霜降了。他們見樹葉都已經落了,人影映在地下,仰望明月,吟詩唱和。於是蘇東坡惋惜地說:

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他的朋友也不俗,說,今天傍晚的時候,我撒網捕到了很好的魚,闊口細鱗,像是松江鱸魚。就看哪裡能弄到酒?文人撒網打魚,很有魏晉風度。

接下來寫得很悠閒,很有情致,蘇東坡說自己“歸而謀諸婦”,就是回家去和妻子商量酒的事兒。他妻子說:我有一斗酒,藏了很久了,就是應付你這不時之需的。東坡好喝酒但酒量不大,和別人分一斗酒就夠了。蘇東坡的妻子,也是和他意氣相投的人。於是他們帶著酒和魚,再次到赤壁之下游覽。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這一段文字流暢平和,是蘇東坡的一種文章宗旨。蘇東坡說自己“未嘗敢有作文之意”,就是不刻意作文章。這不是謙虛,而是自信。他真實的意思是說自己只要情緒來了,文字就自動噴湧而出,不用苦苦推敲,完全一派天然。這就像人去問鳥為什麼會飛,鳥說我一扇翅膀就飛了,哪有什麼為什麼?

蘇東坡講文章法則時愛用流水來比喻,比如他說:“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就是該起筆時就起筆,到不能不停下的地方就自然地停下。這種文字不會用力過猛,也不會表現力不足。

這個道理不玄:文章開篇不一定追求奇崛,這就像江河源頭都是自然平緩的;而每到一處河灘,水流會離開河道去沖刷盤桓一番,這體現為一種文字的從容狀態。

就像那句“歸而謀諸婦”,好像是閒筆,卻寫出了蘇東坡身邊的人都有和他近似的風度,這正是蘇東坡在黃州的家庭氛圍和生活狀態。在下面的段落裡,文章中的景物和情感就開始變化了。

這裡有一段寫景的名句: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江流有聲好像大白話,但在夜裡的江上,這是人對波濤的真實體驗。

“斷岸”是形容石壁的陡峭。“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和“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的唐詩很像的,尤其這個“小”字,是最普通的形容詞,沒有敏銳的感知卻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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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赤壁,讓蘇東坡感到空曠和寂靜,接近於沉思狀態。所以他注意的也是抽象的線條。他還有一篇名文《石鐘山記》,同樣寫夜裡的山石,是這麼寫的:

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

文筆急促、寒氣逼人,因為他當時的心態緊張。

蘇東坡管這叫“隨物賦形”,就是根據事物的具體情態決定文字風格。此時遊赤壁,他的心境是灑脫的:在半夜時分,他棄船登岸,攀上大鳥做窩的地方,俯瞰水神的宮殿,高聲長嘯,草木震動。

接下來的這段描寫真是大手筆,也是蘇東坡展現人生曠達的地方。他寫道:此時有一隻鶴從東面橫穿江面而來,展翅如車輪,長鳴著掠過我們的船,向西飛去了。我們知道,鶴是專門代表神仙的,蘇東坡在山上長嘯,也是道家的呼吸吐納法。《後赤壁賦》是把情景和哲理融合在一起的,所思辨的問題是暗藏在形象描寫之下的。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蘇東坡其實一直在觀察和思考終極問題,開頭提到的水和月亮,寓意就是物我,是生命的有限和宇宙的悠遠。在前《赤壁賦》裡,這個命題是直接說出來的,叫“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他這時候想得都是個體生命的問題,把政治上的是非得失拋在腦後了。

眼前的世界讓人糾結怎麼辦?那就進入一個更廣大的區域;一個問題想不開怎麼辦?就用更大的問題覆蓋它。當然,到這兒還沒完:蘇東坡和客人游完赤壁,就各自回家去睡覺了。在夢裡,他見一位道士穿著羽毛編織的衣服。

道人問他剛才在赤壁玩得怎麼樣?蘇東坡回答:哈哈,我知道啦,那邊飛邊叫經過我的鶴,不就是你嗎?道士一笑,東坡就醒了。

這種似夢似幻,當然也讓我們聯想到“莊周夢蝶”。

蘇東坡的思想資源

比起莊子的“物我兩忘”,蘇東坡的思維工具更多,他思想中的儒釋道三家,不是一個否定顛覆掉另一個,而是彼此疊加,互相印證。他自幼就有儒家的家國情懷,這是一輩子沒動搖過的,只要有機會,就要為國鞠躬盡瘁。而道家的重視個體獨立、佛家的玄思,也都給了他精神支持。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我們前面說過,在他之前,中國人解決這類問題的一種方案是關注此生,像“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或者曹丕說的“策我良馬, 被我輕裘”,都是在說及時行樂。但蘇東坡認為,這樣的態度,還是把人生建立在了對悲哀的執著上。

在寫這篇文章的“黃州時期”,他從道家哲學裡發展出來一種自己的認識:日月山川和人性都是同一種“神”的外在形式。

人只要熱愛自然,擁抱生命,就可以做到“物與我皆無盡”。所以,他的人生態度才是既超脫又熱愛世人。

而且,他在夢中不是羨慕神仙,而是和神仙平等相對。這樣的曠達境界,表現在文章裡,就是既有山水和人間,又有情感和哲理。

曠達:蘇東坡如何應對逆境?|《後赤壁賦》

單獨的儒家,容易讓人“拿得起放不下”;單獨的道家,又容易讓人陷入消極;單獨的佛家,則容易讓人遠離現世。

蘇東坡的曠達,是一種雜糅了儒道釋三家的文化情感,從宋代到今天,撫慰和拯救了許多人。

討論題

跟蘇東坡同樣具有達觀情緒的詩文,你還讀過哪一篇,能說說你對它的感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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