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紹聖四年(1097年),年已六十二歲的蘇軾乘一葉孤舟到了徼邊荒涼之地海南島儋州。他在這裡辦學堂,介學風,以致許多人不遠千里,追至儋州。蘇軾的詩詞中常常表現對人生的思考。蘇軾雖然深切地感到人生如夢,但並未因此而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自我超脫,始終保持著頑強樂觀的信念和超然自適的人生態度。

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1

熙寧年間的老友記

減字木蘭花·已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這是蘇軾於立春日在海南寫下的一首詞。寫得歡歡喜喜。桃花在海風中紅極,楊花漫卷如雪,迎春的儀式開始了,農人們正在播種希望。自己也喝得暈忽忽的,春風總算吹散了醉意,想起來,哇,這裡,真的一點不像人們說的“天涯”啊!

現在的海南是旅遊勝地,房價與物價齊齊高飛,人們仍樂此不疲地奔過去,在沙灘上擠成魚乾狀,只為享受一點碧海藍天。

一千年前的海南,是個讓絕大多數中國人恐懼的地方,寧願坐牢、砍頭都不要去。路途遙遠,氣候炎熱,水土不服,缺醫少藥,野蠻土人,無數毒蟲怪獸……誰會想到,它也有美麗的春天?

因緣際會,蘇軾來了,看到了,並寫下了海南的風,海南春天裡的花朵——他也不是自己情願來的,只是,倒了黴,不得已。

遵宋太祖遺訓,本朝不得殺士大夫,對於犯了龍顏和政治角鬥中失敗了的臣子們,朝廷最常用的懲罰方法是:貶謫。讓你遠離中原的繁華富庶,到窮鄉僻壤反省,罪行越大,去的地方越遠越荒僻。一般的,到湖北、湖南。“湖廣熟,天下足”,那是到明朝的事兒,北宋時的兩湖地區,在人們心中,就是個鄉下。腳步再往南,到了嶺南,就是蠻夷之地了,養尊處優的官員們,聽說被貶到這裡,鐵石心腸,也不得不跟家人痛哭訣別——再不哭就來不及了。最後就是海南,真真實實的天涯海角,大宋朝懸在海外最蠻荒的領土,能被攆到那裡去的人,說實話挺罕見的,得硬生生拔了多少根龍鬚,揭了多少片龍鱗,得罪了多少權貴,才能獲此“殊榮”啊!

海南人民淳樸,並不因為家鄉被中央當成罪臣們的天然獸籠而沮喪,也不知道“勢利眼”這個詞怎麼寫,他們以樸素的是非觀,熱情地接納了遠道而來的“大人”們,關於大人們的平生事蹟,遠在天涯,他們也略知一二了。

海南島上建有五公祠,紀念唐宋以來被貶的五位大臣:李德裕、李綱、李光、趙鼎、胡銓。李德裕是晚唐“黨爭”領袖,後四位則是南宋時期因為主張抗金而被踢過來的。五公祠外,另有單獨一祠,供的就是我們的東坡先生。

東坡在海南留下了比其他“大人”更多的故事與傳說。比起其他“大人”,他的個性更有趣,作風更平民化,文化與生活上跟本地人的互動也更多……一言以蔽之,他跟他處的這個地方很“親”,他是這樣坦蕩蕩,竟然把流放地也能當成家鄉一樣去接受,所以,這個本該充滿生命中的失落、惡意與危機的地方,也溫情地接受了他,庇護了他。

東坡在海南待了三年。而初渡海峽,到達謫居地儋州城時,他已經六十二歲,隨身行李唯書二冊,隨從一個也無,長年同患難的愛姬王朝雲業已病死在惠州,只有最小的兒子蘇過,跟在白髮如霜的老爹後面,憂心忡忡。

蘇東坡是個大肚皮的胖子,那時沒有啤酒,所以大家都說東坡先生這一肚皮裝的都是學問,只有他自己和王朝雲知道,裡面裝的都是“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在黨爭激烈的年代裡,無論新黨舊黨上臺,都顯得那麼礙眼,貶謫這回事,對他來說,早已經算是家常便飯,不過呢,都沒這次來得兇猛,這一次,政敵是抱著置他於死地的決心,一趕再趕,趕盡殺絕。而且,不再有太皇太后那樣的高層人物護著他,不再有友朋暗裡守望相助……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老了,真的老了,發蒼蒼而齒搖搖,到了不堪奔波的年齡。

這一回,大家都說,蘇東坡死定了,一把老骨頭,要丟在瘴雨蠻煙,海角天涯的腥風裡了。

東坡先生一生,除了愛開開玩笑佔點嘴頭便宜,為人多麼曠達隨和,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他能有什麼死敵呢?誰會忍心當真為難他?

有,這個人竟然還是他青年時代的好友,意氣風發,遊歷山河,喝花酒爭姑娘的同伴,那是一個性格與蘇軾完全不同的人,他的名字叫章惇。

關於章惇,宋代筆記裡有兩則故事,都是在他年輕時和蘇軾同遊中發生的。一次,兩人在陝西,聽說仙遊潭風光好,便相約戶外運動去。那時候還沒有旅遊開發,山水處於原始狀態。於是,碰到難題了。

“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風景雖好,危險係數高。章惇便唆使蘇軾從橋上走過去,到對面的山壁上題字留念。蘇軾望望然,不敢。章惇抬腳就走過去了,並拿繩子綁在樹上,從容攀爬上下,在山壁上留下一行大字:“章惇、蘇軾到此一遊。”

蘇軾不禁撫著章惇的背嘆道:“你以後一定能殺人。”章惇問為啥,答曰:“能拼自己命的人也就能殺人。”章惇哈哈大笑。

蘇軾不愧冰雪心肝,有知人之明,這一刻,他對朋友半開玩笑的感嘆裡,有驚訝,更多的還是讚賞。蘇軾交朋友,和他對待世事的態度一樣,擅長髮現閃光點,並由衷地讚美之。他是真心誠意地喜歡章惇身上的狂放、勇猛、剛毅,甚至,還帶著一點點好友間的心照不宣和包庇。這時候,他是相信,自己的朋友,即使以後真的會“殺人”,那也一定有他必殺不可的正當理由。

還有一次,在山間小廟裡喝酒。忽然聽人說“有老虎有老虎”,藉著酒意,倆愣頭青就騎馬過去圍觀,離老虎差不多百十米的時候,馬不幹了——當我傻呢,陪混小子玩命?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蘇軾一看,算啦,這事是挺危險的!掉轉馬頭就往回跑。章惇卻自巋然不動,從懷裡摸了面破鑼出來,往石頭上一撞,動靜之大,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老虎受這一驚,不明所以,居然跳起來飛奔而逃了。

可見,蘇軾是個屬於絕大多數的正常人,知風險懂進退,不拿性命開玩笑。而章惇呢,則很有點豪俠氣、梟雄氣,做事有狠勁,亦有獨出心裁的巧勁。這樣的人,當他決定做一件事的時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他。

章惇不是不夠朋友。猶記元豐二年,“烏臺詩案”,蘇軾被“變法派”的一些人羅織罪名下獄,其勢危在旦夕,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而身為“變法派”中堅力量的章惇,卻挺身為蘇軾辯護,並對宰相王珪當面直斥,極顯當年攀巖嚇虎的勇氣——這其中,自然可能有內部派系爭鬥的因素在,但不可否認,對蘇軾,章惇曾是不顧理念分歧而回護的。事後,蘇軾被貶到湖北黃州,親友中沒多少人敢去搭理他,也只有他的弟弟蘇轍和章惇兩人隔三岔五地寫信去勸慰。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可以肯定,是跟那場“熙寧變法”有關。而關鍵的轉折點,應該從元祐年間說起:變法派的靠山宋神宗與精神領袖王安石都已病逝,守舊派高太后與司馬光執政,對變法一眾進行大清洗,統統趕出朝廷,甚至貶謫至嶺南。而這種懲罰,已經近百年沒有大臣遭遇過了。守舊派中也有人反對,說處置太過嚴厲,恐怕將來會遭報應,然而還是被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在司馬光等人看來,這不過是除惡務盡,“君子”對“小人”的一次清剿。然而,政見之別,真能作為劃分忠奸的標準嗎?王安石以下,變法團體中,有趨炎附勢之徒,有投機分子,可是,也有真為理想而鼓動的人啊!

沒有人敢說什麼,獨有不合時宜的蘇軾,在自己好容易春風得意的一刻裡,站出來不知好歹地說:你們這樣做太過分了,簡直就是打擊報復。結果,連他也被趕出京城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高太后去世後,哲宗皇帝繼位,重新起用變法人士。他不知道,在多年的失望與怨恨中,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變了模樣,冷酷了心腸,磨利了爪牙,誓要報仇雪恨。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圍繞變法的鬥爭,早已經脫離江山社稷的共識,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這是北宋知識分子的一場集體悲劇,時代的精英們,將才華與生命耗費在無休止的內訌上。講究修身、齊家、治國的士大夫們,不知不覺,將家國責任全忘卻。

章惇,當重新回到權力中心,成了為達目標六親不認的人,曾經被蘇軾讚賞的自信與剛毅,變成了自負與刻毒,而年少時的狂放,在歲月裡,竟然化作了無時無地的、對這個世界的嘲笑與不信任。

《宋史》中說章惇“豪俊,博學善文”,文學方面,我們並不曾看到他留下多少印跡,這個人畢生心血與精力,都用在“變法”上了,準確地說,用在政治鬥爭上了。而政治,你當真玩得過它?都當自己是風,其實都不過是風中的草。

在新黨、在章惇的眼裡,蘇軾也算是守舊派中的一員,司馬光早就死了,這股惡氣發洩不完,就拿名頭最大的傢伙下手吧!

不需要列出那些罪名,總之蘇軾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腳踢到了廣東惠州。他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熱帶水果吃夠了,還作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為報先生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詩流傳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蘇子瞻你還能這麼快活!臨門一腳,把子瞻老弟踢到了遠得無從再遠的海南。

說起來,蘇軾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處罰狀態中哎,好歹要拿出點職業精神來,做出些苦楚不堪狀,讓上面看著高興一下,不然不是讓人家很沒面子嗎?

何況,客觀上日子還是很苦的。住不好,吃不飽,自己採野菜充飢,心愛的女人又死了,早該抱頭痛哭了,為什麼蘇軾就不肯哭給大家看?不僅不哭,還得意揚揚?

章惇的怒火,就在這樣的琢磨中熊熊燃燒起來。但我覺得,內心裡,對於老友這種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他其實是嫉妒的,因為他做不到,也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能做到。

這麼多年了,蘇軾沒變,還是那個膽子不算大,嘴巴不老實,接物太隨和,處世沒心機的好人,很寬容,很有趣,一個無論如何,你都會覺得他很可愛的人。

他曾認為這不算什麼優點,他仰慕的是導師王安石那樣的人,高瞻遠矚,殺伐決斷,敢為天下先,建萬世之功業。蘇軾高才,名頭響亮,也不過是個保守文人,哪有什麼魄力,實不足與自己為死敵。然而,他還是慢慢地對蘇軾痛恨起來了。

章惇驚異地發現,蘇軾的內心比自己快樂很多。這個萬變的無情的世界,誰能不被它耍得團團轉,想堅持點什麼,就要咬牙切齒和它死磕,多累多痛,還是不知不覺被改變了模樣,變得自己都厭惡起這一個“我”來。

蘇軾偏偏就可以不變,忠誠於自己的心,始終護衛著作為一個儒者、一個士大夫的原則,外界多紛擾,內心就有多豐饒,也常常迷惑、驚懼、不知所措,可這些都讓他變得更從容更曠達,更可愛更有趣了。

而章惇自己呢,明明胸懷大志,抱著獻身於一樁偉大事業的決心,卻怎麼就走到了今天,被憤怒與無力感纏繞著,每一天,睜開眼就要與天鬥、與人鬥,一邊應付明槍暗箭,一邊在人身後下黑手……那些人,無論對手還是同伴,都一樣的頑固、愚昧、狡詐,讓他一刻不能放心,一刻無法安寧……

他倒要看看,到底怎麼樣,才能讓蘇軾真正地垮下來,讓蘇軾的心中和他一樣充滿戾氣與怨恨?

可惜,蘇軾收到了他送來的一切折磨,唯獨沒收到他的恨意,依然一廂情願地相信:子瞻與子厚是好朋友,只是因為政見不同,不得不如此。

我想我若是章惇,也只能對著這顆惡意怎麼也無法侵蝕的赤子之心,悲憤地抓狂吧?

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哲宗駕崩,徽宗上場,就是那個喜歡畫畫,球也踢得好的趙佶。章惇曾評價之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極力反對他即位。章惇怎麼說也是為趙氏皇朝貢獻了一生才智,慧眼識人的長處更是有的,他說得不錯,正是端王的輕佻,將北宋的河山早早斷送。

因這層恩怨,章惇被趙佶也貶到嶺南去了,世事就是這樣無常。與此同時,蘇軾正在受到赦免,離開海南,從嶺南取道北歸的路上。以章惇的高傲,自然不會和老友說什麼。倒是他的兒子,也是蘇軾的門生章援,寫了封哀婉懇切的信給蘇軾,替父親求情。

蘇軾拿著信,高興得要命,對兒子蘇過說:“這篇文章寫得好,有司馬遷之風啊!”然後,回信道:“我和你父親四十多年為好友,雖然中間有些不合,並無損於交情……過去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只論將來……”又絮絮提醒些嶺南生活的注意事項,囑咐多帶些家常用藥,自療之餘,亦可惠及鄰里鄉黨之類。

不知道章惇見到這封信會怎麼想,我能瞭解的是,千年之後,看到這樣家常又寬厚的文字,亦能感到東坡先生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林語堂感嘆這封信是“偉大的人道主義文獻”,他說得一點也不誇張。

也就是這一年,東坡與世長辭了。北歸途中逝於江蘇常州。他終於沒能回到家。

那一刻,“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吊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諮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慧林佛舍。嗚呼,斯文墜矣!後生安所復仰?”愛東坡的人,生前身後都是那樣多。

章惇亦於四年後逝於嶺南雷州,無聲無息。後世人常罵章惇是小人,背叛了與蘇軾的友情。但看過他們的一生行徑,我想事情未必如此簡單。

東坡,他真是千古唯一的人,讓無數人感到親切並且敬愛。而內心裡,我更能感到共鳴的是章惇。因為在他那裡,我看到的是一顆接近於我們平常人的心:軟弱、自負、嫉妒、掙扎……許許多多的人性弱點,織就一團矛盾,善與惡共存,私慾與公義較量,被冷硬的現實壓得快要爆裂了。

我們都很容易被誘惑,被環境同化,隨波逐流,背離初衷,且不自知。只偶爾老天作弄,才在某個平常的清晨,忽然摔碎鏡子,害怕裡面的那個混蛋、那個怪胎。正是這一點,讓我也有點兒心疼章惇。

不過,章惇跟平常人還是不一樣。他和其導師王安石一樣,身上有種孤絕的氣質。這是歷史上“變法者”們共同的氣質:

他們革命,他們執著無畏,雖千萬人而吾往矣。同時,他們又太堅信手上的真理,不肯包容,不願妥協,反對者愈多,愈發頑強,剛愎起來。到最後,六親不認,眾叛親離。最糟糕的是,他們還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小人,小人好利,可以收買,可以講條件。而他們,在意的不是私慾,是信仰。信仰才是人類所有情感中最崇高、也最可怕的東西。

章惇一生,打垮了很多敵人和親友,還親手打垮了自己。他整過東坡,可我也像東坡一樣,恨他不起來。我的理由是:我知道,人性之惡就是這樣難對付的,哪怕你志存高遠,守身欲潔。

這真是悲哀。好在,我們還是知道,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他像個天才兒童一樣,神奇地跳出了所有濁世的汙染、人性的圈套……這個人就是蘇東坡,古今中外只此一個的東坡先生。

誰能像他那樣冰雪聰明,又沒心沒肺呢?

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2

海南的月亮好看嗎

“未曾痛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日本徘句中說。

所謂曠達,也是這樣,必須體味過人生殘酷,才能見到這一種風度的不凡。少年人不知世事,自以為瀟灑,多半隻是盲目樂觀。

海南島在北宋歸廣南西路,當時分為瓊州、朱崖軍、昌化軍、萬安軍四個區。昌化軍就是儋州,東坡被髮配居住的地方。

東坡到達之後,照例得向朝廷彙報謝恩。《昌化軍謝表》中,他說了一堆臣罪該萬死之後,又道:“臣孤老無託,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

這番話講得真是好可憐。海南向來被稱為“夷島絕域”,唐代謫臣楊炎曾寫詩嘆息:“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去海南,對於當時中原人的震懾力,大約相當於把現代都市人送去亞馬遜的食人生番部落。

氣候溼熱難耐,生存資源匱乏,而且滿布化外之民:黎人。黎人不服王化,不交賦稅,即使歸化了的所謂“熟黎”,官府盤剝狠了,說不得,立刻暴動,歷代都讓官府十分頭痛。

北宋年間,政府採取懷柔政策,島上氣氛還算平和。許多黎人從山林來到平原進行農耕,生活逐漸漢化。不過,身上紋著奇怪的花紋,說著鳥語的他們,還是讓文明的大陸來客憎怕。

東坡先生也怕。過海的時候,就已經嚇得半死,四川盆地出來的旱鴨子,被海上的風浪吹打得魂飛魄散,好容易上得岸來,左右一看,徘徊無依。

什麼都沒有。“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暑無寒泉……”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只好重拾惠州故伎,到荒地裡挖野菜。把那些草葉草莖誇獎成延年益壽的美味。長日無聊,就和兒子在家裡打坐,或上竄下跳抓老鼠逮蝙蝠,燒熟了也算是盤肉食。過得既像苦行僧,又像野人。很快就瘦骨伶仃,還自嘲道:身輕如此,以後可以騎在鳥背上飛回家了。

昌化軍使張中是蘇軾的鐵桿粉絲,借了官舍給父子倆住,沒多久,朝廷派人來巡察,大怒,把父子倆趕出去,蹲在桄榔林裡淋雨,附近百姓可憐他們,幫忙蓋了幾間茅草屋。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這封信札,是蘇軾剛到海南時寫的,簡直是遺書,悽悽惶惶,還叫兒子們不要奔喪,說是家風,其實就是怕得狠了,不想兒孫也來虎狼之地送死。抄到這兒,我不禁要微笑了,這才是個真實的蘇東坡,七情六慾,他一點也不掩飾啊!

回想在黃州、惠州的謫居生活,我們替東坡的擔心就會消失了,每次貶謫之初,東坡先生都是戰戰兢兢如驚弓之鳥,合乎人之常情,令政敵滿意,可最多三個月吧,這傢伙就快活了,故態復萌了。

黃州,開荒種菜,研究紅燒豬肉的做法,和無賴漢一起偷宰耕牛,半夜翻城牆去喝酒……惠州,潛心於釀酒,把家裡的錢都捐出來修橋修路,在“西湖”上修“蘇堤”——原則上,他已經不被允許參與地方事務了,他就偷偷地幹。

在儋州,他幹了些啥呢?

首先,他開了個書院,就是他自己的家,由張中出資,幾個黎族書生挑磚搬瓦,在城南蓋的幾間小平房,他起名“載酒堂”。許多的士子,甚至跨海前來聽課。還編課本,教附近的孩子們。

海南人不習慣農業,斷糧了,就挖山藥之類塊根來吃,到處都是荒地。東坡就孜孜地跟人推銷農耕的好處,還抄傢伙帶頭挖水井……傳統農業社會,一個盡職的地方官員所能做到的,最多也就這樣了。東坡不是改革家,他一直是個腳踏實地的實幹者,只是這實幹,被“文豪”的名頭給遮住了。

跟一個遠道來的朋友埋頭製造墨錠,把房子燒著了,害得大家半夜起來救火。

帶著條土狗,到處找人聊天,不管是僅有的幾個讀書人,還是村頭閒漢、粗野黎人,他都有話說,還挺纏人:“拜託講個鬼故事吧?一個就行。”別人講不出,他就自己講。

做學問,寫書,唱和完一百二十首陶淵明的詩——東坡是熱情的“陶粉”。在海南,東坡詩寫得多,詞作得少。為什麼呢?因為他開始嚴肅地總結平生了。

文章,在古代儒家知識分子看來是千古事,而詩言志,也很嚴肅。至於詞,只是詩之餘,餘興所寄。東坡不是拘謹的人,對詞的體裁做了革命性創新,無事不可言,無意不可入,但終究,言起志來,詞不如詩來得正式得體。

千秋歲·次韻少遊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雲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

說是詞,其實說是詞形式的詩更恰當。要是給李清照看了,肯定要撇撇嘴,說:“句讀不葺之詩爾,又不協音律……”

說到詞體,前人總結說:“要渺宜修”;“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境隱”……這些創作條框,在東坡的這首詞裡形同虛設。

上闋寫處境:身為臣子,獲罪於朝廷,被扔到天外孤島。斜陽下,一身所在,與長安相距萬里之遙——真是落日孤臣心。下闋緊緊跟進,訴說心境,“道遠誰雲會,罪大天能蓋”,竟然將悲慘境遇用一種孤絕的豪氣揭過了。“君命重,臣節在”,說君臣之大義,自己身為臣子的節操。“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即使朝廷有可能施恩,自己的舊主張卻是再難改的了。

東坡一生為了不合時宜的政治主張,付出太大代價,他也曾懷疑過,徘徊過,到了這境遇最艱難時,反倒更堅定了。“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我就這樣了,大不了拾幾根竹子,搭只小船出海——這倒也是,在海南想出海太容易啦!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孔夫子當年說這句話時,還有些賭氣成分,在今天的東坡,則更多顯示的是對畢生信念進行確定後的坦然。句句鏗鏘,和氣的東坡先生,也有風采凜然的一面。

這首詞是寫來與秦少游唱和的,而少遊的《千秋歲》原詞是: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裡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秦少游此時也在貶謫途中,他的小詞,就很合乎詞體,情境宛轉,悽美不可方物。寫出來後,照例天下流傳,傳到丞相曾布耳裡,失驚道:“秦七必不久於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果然,不久秦觀就與世長辭了。這就是所謂“詩讖”。衡陽太守孔毅甫的話,更佐證了不祥之兆。少遊寫詞時正與孔太守喝酒,少遊走後,太守悄悄對身邊人道:“秦少游氣色很不好,估計活不久了。”

當迷信也罷,但“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把春愁寫得如此深重詭譎,的確是非人間的淒厲。東坡估計看出來了,可惜,他堅毅雄渾的次韻,也沒能把原詞裡的隱約鬼氣驅散。

秦少游不是蘇東坡,他的人生太文藝,充滿感傷和戲劇性,不夠從容與曠達——而曠達,並不容易。真正的、經得起考驗的曠達,要有看透世事的智慧,有對人性的慈悲,還要以強大的內心做後盾。這個人必須知道,他只是宇宙中渺小的個體,多麼侷限的小人物,有了這份自知,他不會自我膨脹,不會在慾望中失去自我。

同時,他也不會自卑,他仍然擁有“人為萬物之靈”的自豪感,不會放棄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不會迴避對靈魂的磨礪,這樣的人,肉身行走在厚重的大地上,而心靈將高舉遠翔,飛越生命的艱山險水,得到自由。

真正曠達之人,俯仰天地間而無愧,於東坡,它來自終生對人性的尊重,對士大夫良知與責任感的堅持。人們熟知的沒心沒肺、促狹胡鬧……種種心靈的輕逸,正是被所有這些常人不敢接受的沉重造就的。

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這一首詞,是中秋寫來思念弟弟蘇轍的。蘇轍被貶到循州,正好和蘇軾隔海相望。兄弟倆少年時一起離蜀,上京城,中進士,不盡風流風光,然而一入官場歲月催,不勝人生一場醉,聚少離多。

每一年的月亮都是一樣的,人卻在月光下慢慢轉換了容顏。同樣是寄與親兄弟,這一首,與二十年前在山東密州寫下的那首《水調歌頭》對照,人與事,許多都不一樣了。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在密州,東坡才四十歲,雖然反對變法被趕出京城,也只是暫時不得志。這一年,變法遇到危機,王安石於內憂外患中罷相,退居金陵。當前局勢,危機重重,卻也大有希望。東坡也在逆境中懷著熱切的政治抱負。

政治骯髒,因為人們總是把政治搞成私慾。但蘇東坡寫他的政治抱負,就有著瓊樓玉宇般的皎潔,他說他想要乘風歸去,不理人間俗務,又終於心有所繫,不勝天上的孤寒。這些話,換了個人來說就有些矯情,但蘇軾來說,理所當然,你願意相信他真的是天上謫仙,來這人間走一回。在人間的蘇軾,歷經艱辛。他的眼與心,隨月光移動,明澈地注視著一切悲歡離合,他嘆:“此事古難全”。他又微笑:“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所有過著中秋的中國人,讀到這裡,都將悠然會心。這是完全中國式的、對於現世無常殷切而又溫暖的答案。而於蘇氏兄弟,其中更飽含為理想而互勉的心意。

在海南過的中秋節呢?宿命式的感嘆,開篇就直擊人心的蒼涼。這是一首屬於老人的詞,把風景看透,又對一切懷著淡淡的眷戀。

眉頭有愁,發上有霜,座中無客,明月不現,真是挺慘淡的事。但他講述得平靜,讓聽的人心裡更不好受。

每逢佳節倍思親,看了中秋的月,才知道,親人有多遠,寂寞有多深。那一道海峽,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塹。傳說又是章惇的主意,非要讓兄弟倆隔海相望而不得見。我倒覺得章惇未必無聊至此。況且,以東坡的性子,政策稍一鬆動些了,偷偷渡海去見面,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上蒼肯給他足夠的時間。問題就在於,時間已經不多了。長夜將盡,大夢初醒,這已是最後的時刻。

“海南的月亮,好看嗎?”東坡先生北望的目光有些淒涼,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可是,又怎麼樣呢?幸災樂禍的人又能如何?明月就是明月,烏雲遮它不住。那一輪清光,終究屬於東坡,和東坡愛著的人們——哪怕隔著千里,隔著海峽,隔著生與死。

東坡最後還是接到赦令,離開了海南。海南人記住了他。他也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海南人。在一首詩裡,他說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猶記得,十幾年前,東坡還沒有踏上過嶺南土地,他的朋友王定國,已經因為“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往嶺南——也算是東坡惹的禍。王定國在那邊呆了三年,死了兩個兒子,自己也差點一命嗚呼,東坡很不好意思見他,怕被當瘟神。王定國倒不小心眼,一回來,就找東坡敘舊。

王家有個歌姬叫柔奴,別名寓娘,女孩是京師人,陪著主人去嶺南共患難。她運氣比王朝雲好,竟然安全回來了。東坡向來憐香惜玉,又好跟女孩子搭訕,就問她:“那邊的風土,應該不怎麼好吧?”柔奴回答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大喜,立刻提筆作詞相贈:

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東坡為什麼這樣高興?無他,遇知音了。這句話正是東坡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同時深受佛老之學影響。而不管是儒家推崇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還是佛家的識無常之苦,本來無一物,老子的清淨無為,莊周的似夢非夢,縱身大化……都在一波又一波的磨難中,被東坡融會,形成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

現實中的家園是脆弱的。人只要活在社會中,就會有所求,就會面臨得失,就會有憂患之心,然後面臨自我處境與價值實現的困惑,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所以,不管走到哪裡,是在故鄉還是在異鄉,心不能安定下來,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快樂。

而當找到內心的安定,那麼,無論走到多糟糕的地方,也可以把它建造成家園,創造出未曾想象過的奇蹟。就像詞中那個會唱歌的女孩兒,她是上天賜予朋友的禮物,當歌聲從她的皓齒間傳出,彷彿有風起、雪飛,炎熱變成清涼。

此心安處是吾鄉,怎樣才能做到?東坡的答案是保持一顆無邪的赤子之心。所謂赤子,並不簡單的是“童稚”之意,它是來源於童真,又超越童年矇昧,達到純粹渾然的一種精神境界。

赤子用最自然的狀態迎接所有,當歌則歌,當哭則哭,當笑則笑,當怒則怒,毫無滯礙;赤子用善意與好奇打量世界,對汙穢有直覺的洞察而不會被傳染;赤子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怎麼說,他只要做自己就很滿意……東坡就是一個真正具備赤子之心的人,所以,他的生命質量才能夠如此厚重,又如此輕盈。

東坡激賞的柔奴姑娘,也同樣有赤子之心。她經歷磨折,從萬里外歸來,容顏反而更嬌美年輕了。她的微笑裡,似乎還帶著嶺外梅花的清香。就是這樣,歲月對那些天真而純粹的人沒有辦法,風霜只能讓他們變得更美好。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東坡在去世前不久,這樣總結一生。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實的滑鐵盧,卻是他回憶時最大的驕傲。

秦少游曾說:“蘇氏之道,最深於性命自得之際,其次,則器足以任重,識足以致遠,至於議論文章,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少遊看自己老看不大明白,評價東坡卻有見地。他認為,蘇軾的才識中最高深的是他的人生觀,其次是治國經世的擔當與識見,最後,才是文學。

知道了這一種“蘇氏之道”,也就可以理解,在月光下嘆息著的蘇東坡,鬚髮披霜,滿心憂傷的蘇東坡,同時也就是那個陽光下快活著的東坡啊!

那個有趣、灑脫、自在的老頑童,頂著西瓜,在田野裡邊走邊唱;和孩童們一起吹著木葉在風中跳躍。

穿莊稼人的斗笠蓑衣,在雨地裡蹚水,引得狗吠人笑。

不辭辛苦地走好幾里路,到海邊採水果。據說那裡的水果,如果人們想要帶走的話,就會風浪大作。

為泡腳梳頭這種小事寫詩,並繼續吹噓為養生妙法,還同情大人們不懂這樣的好事。

豐收的時候,和農人一起喝酒慶祝,被黎族少女們的花裙團團圍住,開心地大醉……

海南的月亮好不好看,還用問嗎?

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3

怪御使與一枝梅

虞美人·寄公度

芙蓉落盡天涵水。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雲寒。獨向小樓東畔、倚闌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什麼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這就是。這也是一位老兄在謫居中寫的。

是一個秋水長天的時刻,黃昏漸漸蒼茫,深深地把人籠罩,風光早已不再明媚,卻別具花朝月夕所不能有的寥闊。這個人獨自憑欄,手握酒杯,看寒氣中低飛的雙燕,心裡面有一些憂傷,有一些對命運的不甘,但他佇望的身姿,並沒有因此而顯出一點點頹唐。

這樣的時刻,面對湖山暮色,煙波浩渺,有靈魂的人,誰能不生出浮世中的虛妄感?“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是極盡滄桑的句子。回望長安,他的來路,只看見寒冷潔白的積雪,那是他意象裡的京城,雪有多厚,那裡的冷與殘酷就有多深。但雪,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又是孤高而堅貞的,一如他對自己的期許——一個肝膽如冰雪的孤臣,被放逐的屈子。

然後,他仰望天空的眼眸裡,就有了慢慢堅定下來的笑意。他希望,他相信,這首詞的讀者,那位親切的故人,早晚會去那高臺之上,折下最早開放的一枝梅花,把那江南的春色寄來。

那枝傲雪開放的梅花,是故人的友情,是寒意裡不滅的溫暖,是終將到來的春天的訊息,更是他自己的信心。

一個人在逆境中保持樂觀,要麼,緣於對時局胸有成竹,要麼,是他無愧於心,可以坦然面對所有磨折。“小人常慼慼”,小人是很少有開心時刻的,情況不妙的時候,他們會更加咬牙切齒,哭天怨地。

你會由衷地覺得:這樣一首詞,多麼豪邁清遠,寫下這首詞的人,也該是多麼高潔坦蕩吧?千年之前,那個獨自憑欄的人,傳給後世讀者們的信息,就是這樣的。

那麼,這位胸襟不凡的仁兄是誰呢?他的大名叫舒亶。在群星璀璨的宋代詞壇,他沒什麼名氣。事實上,在歷史中,他也只是個小人物。而能夠得到被後世偶然關注的機會,也完全是因為,在某次著名事件中,他的名字和名人牽連在一起,而且,是以極其不光彩的形象。

他就是在“烏臺詩案”中,害得東坡先生差點一命嗚呼的傢伙。他是這起文字獄的製造者之一,因為整人的手段最惡毒,攻擊的姿態最無恥,而躍然搶鏡,成功當上“當朝小人排行榜”的頭牌。

收集東坡的詩文,夙夜埋首其中,尋找每一處可以深文附會的地方,然後,一頂頂的帽子扣過來:交結朋黨,譏謗朝政,欺君罔上……在寬待文人的北宋,也快夠殺頭滅族了。他來勢如此兇猛,幾頁紙就弄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連宰相們都小心地閉上了嘴。

這是他生平最鬥志昂揚的時刻,每一步都走得急切而乾脆,誰都看得出,與其說為維護皇帝的尊嚴,還不如說,這位御史大人,是在為進行中的“變法”運動開道,清除所有攔在路上的人,不管對方來頭有多大,名聲有多顯赫。

他選擇了拿蘇軾開刀。為什麼呢?首先,蘇軾是個大嘴巴,他當時遠離朝廷,在地方上做太守。新法推行中的許多弊端,他親眼看到,不敢明說,背地裡和親朋好友可真發了不少牢騷。他又擅長詩文,提筆一首一首,字裡行間,少不得含沙射影。這一點尤其討厭,因為他是名人,而名人的影響力總是大的。

然後,在朝在野,蘇軾都有極好人脈,新黨中都多有他好友。尤其,他和蟄伏於洛陽的舊黨領袖司馬光交情深,明裡暗裡,為司馬光的被罷免鳴了好多不平。所以,在新黨眼裡,蘇軾這塊攔路石,簡直比司馬光還礙事。

舒亶並不是單獨跳出來的,他的同伴,還有御史臺的一批同仁:李定、何正臣,等等,大都是變法運動中經王安石選拔而崛起的政壇新秀——蘇軾曾在詩文中諷刺地稱他們為“新進”之流。作為大宋第一才子,偶像級人物,蘇軾這種不屑的態度,對“新進”們來說,還真是挺傷人的。好在,現在他們不用忍氣吞聲了。

於公於私,蘇軾都必須被除掉。這是新舊兩黨關鍵一戰。

王安石此時正隱退金陵,接過變法大旗的是呂惠卿,野心勃勃、深沉精明的“福建子”。呂惠卿的風格比其導師可強悍多了。他一上臺,新黨黨眾都幹勁十足了。

舒亶身在御史臺,這是攻擊政敵的天然好位置。御史臺的人,理論上嚴禁參與黨爭,嚴禁與大臣們有私交,但,會被嚴禁的事,就說明永遠不會禁得住。何況,御史也是人,也有思想自由的好嗎,誰能管得住一個小小御史,在私下裡,在內心深處,是個堅定的新法擁戴者呢?

舒亶就此被推上了前臺,於聚光燈下興風作浪。他乾得很好,瞬間扳倒蘇軾,司馬光以下的舊黨主力,幾乎被一網打盡。

用現代語言來形容,舒亶就是一根矯健的“棍子”,這樣的棍子手,在中國的政治鬥爭中從來不缺,他們的伎倆談不上多高明,可以倚仗的只是當權者對下屬的猜忌,是大人們的互相傾軋。但是,他們很懂得人的私慾是怎麼回事,並且擅長利用它,所以出手往往穩準狠。

“烏臺詩案”,在文禍稀少的北宋政壇上,可謂一朵奇葩,誘人之處,連向來八面玲瓏的副相王珪,都忍不住拋下了他的賭注。他受舒亶的啟發,拿著蘇軾的一首詩,跑到皇帝面前告狀。詩是詠檜樹的:“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幹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

王珪說:“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這個話太毒了,陛下您看,蘇軾他根本不認您當皇上,他這是謀逆啊!

不幸,皇帝沒上這個套,宋神宗冷冷地說:“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

本來蘇軾的事已經夠煩了,朝堂亂成一團,後宮內,曹太后抱病求情,遠在金陵的王安石也馳書進諫……焦頭爛額之際,突然跳出個蹩腳的馬屁精,企圖侮辱皇帝的智商,宋神宗氣不打一處來。

王珪身為副相,三朝元老,在北宋政壇上也算很有特色。其為官宗旨就是明哲保身,無過即有功。新舊兩黨打得炮火滿天,他一直作巋然無視狀。此刻竟親自來打小報告,實在有失相公體統,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該。由此也可見,能讓這等老奸巨猾出手,“烏臺詩案”於東坡和舊黨的影響多麼惡劣。

“烏臺詩案”最終有了一個兩黨都不太滿意的結局,但於蘇軾已是不幸中之萬幸,他只是被貶到黃州,由地方看管。一干涉案人員,駙馬王詵身為皇親,第一時間給犯人通風報信,被免官。王定國,老愛跟著蘇軾喝酒鬼混,被髮配嶺南賓州。弟弟蘇轍降職外調。其他如司馬光、張方平、範鎮等人,都被重金罰款。

舒亶很不滿意,連上奏章,痛切陳詞,要求將司馬光、蘇軾等人處死——讀史至此,也不禁憤怒了,你有完沒完啊!用得著趕盡殺絕麼?

舒亶後來名列《宋史·奸臣傳》,同時代名臣大儒在紙頁裡光芒四射,越發顯得他這個小角色像蒼蠅一樣可厭了。

不過,若平心靜氣,從事件背後潛下去,把這“小人”的一生攤開來,從頭閱讀,也許會發現,事情還有更多看點。

舒亶來自浙江慈溪的普通農家,求學於“慶曆五先生”之一的樓鬱,於英宗時代考中進士,禮部考試中名列第一,此時年僅二十四歲。那是北宋英才競出的時代,能夠脫穎而出,可見其才華絕非泛泛。據說是:博聞強記,揮筆成文,加上身材高大,眼神堅定,一眼望去,毫無疑問是個前途遠大的年輕人。

年輕人初入仕途,任臨海縣尉,主管地方治安。上任不久,去抓一個喝多了毆打後媽的犯人,醉鬼嘛,看見官兵來了還耍橫,縣尉大人大怒,親身上前,一刀斬之。

往好裡說,這叫嫉惡如仇,往壞裡想,是草菅人命。舒亶自己也情知不像話,寫了請罪表,主動辭職滾回家了。王安石聽說後,很賞識他,變法正需此等猛人,遂調來京城。不久被派出使西夏,談判疆界事宜。西夏跟宋朝剛打完仗呢,他就單槍匹馬去了,被對方拿刀架在脖子上,仍大模大樣,慷慨陳詞,不傷國體,端的是條漢子。

這些日子裡,舒亶成了新黨的堅定擁護者——不管出於投機,還是真誠的理想,總之,為了維護變法,他連幹了幾件得意事,包括經手鄭俠“流民圖”一案,相應的,官職越來越高。

他辦事的特點是嚴苛冷酷,板著臉坐在堂上,一副鐵面無情的樣子,儼然正義女神的僕人。所以後來,他就被派到御史臺去了。

在御史臺,除了臭名昭著的“烏臺詩案”,舒亶還有件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同屬新黨,並曾對舒亶有舉薦之恩的張商英大人,有次寫信來,附寄女婿的文章,說請指點一二。舒亶把信和文章都送到皇帝那去了,彈劾張商英以宰輔之重,干擾諫官工作,這個罪名不小,正好踩到皇帝痛腳上,張商英立刻被免職。

真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啊!人們罵道。不過呢,想象一下,皇帝也不是瞎子和白痴,龍案上現放著張商英的信,如果只是普通的文字交往,至於龍顏大怒嗎?

《宋史》是元朝人編寫的,成書倉促,在二十四史中有繁蕪雜亂之稱,於史料常少甄別,隨意採用筆記野史。關於舒亶的記載,多數取自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邵先生那是鐵桿舊黨啊,一本筆記,硬生生寫成“新黨罪行錄”。所以,我很懷疑,關於張商英的事,其中另有隱情。

與邵同時代的魏泰筆下,《東軒筆記》裡,情況則是這樣的:原來,張商英的女婿今年要參加科舉,所以老丈人才來找舒亶,暗示幫一下忙,沒料到,老交情敵不過舒大人的正義感,倒了個大黴。

過往恩情就算了,大家好歹同一個陣營,扳倒張商英,於公於私,一點好處都沒有。幹這種事,他到底怎麼想的?

要解釋清楚,有必要回過頭來,先把“御史臺”的部門職能說一下。

從秦漢時起,“御史”就是專門的監察性官職,號為“治官之官”,首要功能是替皇帝監察百官。西漢時的御史府內有很多柏樹,幾千只烏鴉,每天黃昏,黑壓壓一片群鴉歸,蔚為奇觀,御史府因此又被稱為“烏府”“烏臺”,這也是“烏臺詩案”名字的由來。

棲身“烏臺”的御史們,在其他官員眼裡,也像群烏鴉,衣著土氣,面有菜色,神情陰沉,出現在哪裡,哪裡準沒好事。上下朝時,大臣們扎堆聊個天,唯獨御史身邊方圓十米之內,荒無人煙——御史們自己都懶得互相搭理。更別說人情往來了,誰活膩了,才想到御史家拜個年,給御史家小孩塞個紅包?

宋朝皇帝加強君權與中央集權,御史臺的職能也強化了,集監察、彈劾、審判於一體。御史們對宰相、宦官、軍事機構和皇親貴戚都有監察權,還能參議朝政,薦舉官員。最重要的是,言官無罪的傳統發揚光大,明明御史在瞎彈劾,你還怪不得他,只能自認晦氣。

御史們的原則呢,通常是“有殺錯勿放過”,管你三七二十一,風吹草動就撲上來,小到妻妾吵架,大到預謀叛逆,都要奏你幾本再說,等你好容易洗淨這一身騷,早已在御史臺的大獄裡,脫下好幾層皮了。

討足皇帝歡心自會有前程,比如宋代宰執,就有從御史中丞升上去的。御史們都憋著勁,想辦大案要案,最好能扳倒某顯貴政要、皇親國戚,以為政治資本。舒亶攻擊張商英,有可能就是這個動機。不過以當時形勢看,他這個時機又選得很不好,代價大而收益小,所以,我也有點懷疑,他說不定,就是被身為言官的強烈責任心給刺激得抽風了。

百官都討厭御史,但皇帝喜歡。在皇帝眼裡,這就是一群永遠跟在百官尤其是兩府宰執身後,咆哮警惕著的皇家忠犬——可是,話說回來,這麼好用的走狗,誰不想擁有幾隻呢?排除異己,打擊政敵,對付皇帝的猜忌……御史臺能有自己的人,那可真是必須的。這就是舒亶能夠突然之間異軍突起,興風作浪的原因。

但御史也不是好當的。要頂得住孤獨,接受被人們當“瘟神”的命運;要當好道德標兵,以免被人質疑幹御史的資格;由於不敢撈外財,御史通常都很窮;心理壓力也大,盯著別人的時候,別人也正盯著你,只等你露出破綻……

他們氣焰囂張,其實又勢單力薄,唯一的依靠是皇帝的信任,可這信任,並不是永不動搖的。

通常,會從年輕的底層官員中挑出御史人選。年輕才有銳氣,才敢說話;最好是出身平民,家境普通,貧寒最好,富人家的孩子好逸惡勞,捨不得吃苦;官宦世家也不行,牽枝帶蔓的關係太多,很難公正做事。

最重要的,是對朝廷絕對的忠誠,以及公事上的正直無私。

而偏執、嚴苛、孤僻……這些個性缺點倒無所謂,甚至更有助於做一個合格的御史。

能幹好御史這差使,人格上肯定跟正常人有區別。拿好榜樣來說,“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包拯包青天大人,就是從御史幹過來的。

舒亶六親不認,大膽妄為,簡直天生就是當御史的料!而幾紙奏摺就能打動宋神宗,憑的可不就是那對皇帝的赤膽忠心,對社稷江山的無限熱愛,對奸臣逆黨的痛心疾首嘛!

他的數據又這麼翔實:“至於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漫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皇帝再愛東坡的才華,也不禁憤怒了;東坡呢,“這回捉將官裡去,差點斷送老頭皮。”舒亶,也就以陷害東坡先生而遺臭萬年了。

蘇東坡:人生半在別離中

且慢,真的完全是陷害嗎?東坡自己也直承不諱:大部分被指摘的詩文,他就是這意思,就是覺得新法有問題。所以,我們也不能責怪舒亶無中生有啊,他最多是上綱上線。

但上綱上線,不正是中國政治鬥爭的傳統?打擊敵手,最有效的辦法是道德上抹黑,儒家體系環衛著的君權下,最不道德的是什麼?是三綱五常的觸逆,是違背君臣大義。只要從這兒下手,不管你多勞苦功高,私德多無瑕,你都再無辯白餘地,從此萬劫不復……

舒亶想消滅東坡及東坡身後的舊黨,他就得這麼幹,為了目的不擇手段,這絕非正人君子所為。

但是,再回頭來,假設另一種可能性:如果他是真的,堅信不疑地認為:為了大宋社稷,蘇軾該死呢?

他是新黨,新黨的共同信念是:唯變法才是強國之道,不變法,則國衰亡無日矣。誰反對新法,誰就是故意誤國誤民,是大宋朝的罪人。

這種想法在今天看來,當然片面偏執。可在當時,卻是天經地義。舊黨也一樣,他們堅決地認定:新法禍國殃民,新黨都是想要升官發財不擇手段的奸險小人,不除新黨,國將不國。

中國人講究中庸之道,可中國的政治鬥爭模式,永遠是東風與西風,成王敗寇,沒有求同存異,異見合作的半點可能。北宋百年間,出了多少豪英,卻沉淪於內鬥,新黨舊黨,都抱著“漢賊不兩立”的態度,一面自我標榜忠君愛民,一面從根本上妖魔化對方的動機,互相打擊報復,加上君主專制之下,總是政隨人息,一朝天子一朝臣,於是,一輪又一輪越演越烈的政治迫害……

並非是要替舒亶翻案,只是,世界上的事情,也並非簡單的善與惡,人性,也不僅是黑與白。如果對於歷史人物僅限於執痛詬與讚美兩端,今天的我們,還會泥足於古人的誤區。

舒亶一直做到御史中丞,主管御史臺,關於他的工作成績,《宋史》中有這樣的評價:“舉劾多私,氣焰燻灼,見者側目。”

《宋史》的修撰思想遵循程朱理學,而這兩位理學先生對王安石變法及新黨是深惡痛絕。修史講究公允,但詞藻上的褒貶偏向卻在所難免。這段評述,拋開感情色彩,至少有一點能夠確信:舒亶,真是已經讓百官們恨透了!他本是皇帝的忠犬,但現在這過於熱衷咬人的勁頭,人們懷疑,他是不是有點瘋了……

終於在一次彈劾官員的過程中,舒亶被抓到了小辮子,以微罪,被皇帝順應民心地免職了。估計神宗也受不了這個偏執狂了。直到十一年後,哲宗繼位,舒亶才重新回到官場,後來以邊功復受重用,六十二歲病死於軍中。

灰溜溜回家時,他四十二歲,給自己的房子起名“懶堂”,以示心灰意懶。《虞美人》一詞,就是這段時間寫的,詞中可看不出他有多沮喪。

“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如果按照舒亶當御史時咬人的邏輯,這幾句完全可以理解為賊心不死,呼朋引類,企圖捲土重來。

當然,這也是不無可能的。但我決定,不作如是想。因為,我不想對不起那樣美好的詞境,那樣清澈的句子。冰天雪地裡的一枝梅,我們知道那潔白下面可能隱藏著垃圾,但又怎麼樣呢?至少,梅花在那裡。

這個世界,才不會像詩詞中寫的那樣好。可是,美好乾淨的詞句,能夠幫助我們抵擋黑暗與骯髒,保有希望與夢想。

舒亶其實文才極好,寫的小詞,筆力清新剛健,思致委婉動人,被評論為“詞亦不減秦、黃”,只是,為名聲所累。

菩薩蠻

畫船捶鼓催君去,高樓把酒留君住。去住若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人人都寫離別與相思,有一往情深者,有纏綿悱惻者,有欲說還休者,他卻另闢蹊徑,寫出了這情懷裡的左右為難。世事滄桑,催行與留戀,且不論人,連潮水都似乎有情了。然後是景物與人心,懷念與別離,又一重重的矛盾——誰說他是無情之人?最難得的是,如此深情,下筆卻又明朗,於誠摯中,自有種高遠。

論家也多稱讚此詞,卻少不得帶上對人的鄙夷,有人說:“此等語乃出渠輩之手,豈不可惜。”還有人更乾脆,說這個詞啊,思致細密,所以呢,作者也肯定是個格局小的人——就差直接說是小人之詞了。

翻看舒亶留下的詞集,我發現,他是個頗擅自我寬解的人。對於人生的無常,人情的無奈,他有種坦然接受。

他說:“且盡紅裙歌一曲,莫辭白酒飲千鍾。人生半在別離中。”(《浣溪沙·勸酒》)

他說:“人生閒亦好,雙鬢催人老。莫惜醉中歸,醒來思醉時。”(《菩薩蠻》)

他說:“相見爭如初不見。短鬢潘郎,鬥覺年華換。”(《蝶戀花》)

而最能代表此人一生心性的,應該是這首詞:

浣溪沙·和仲聞對棋

黑白紛紛小戰爭。幾人心手鬥縱橫。誰知勝處本無情。

謝傅老來思別墅,杜郎閒去憶鏖兵。何妨談笑下遼城。

又是一篇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小詞,還透著種殺伐氣。戰爭,棋盤上、邊境上、政壇上,他從來直面,沒有文人的畏懼與猶豫,更沒有正義與否的懷疑,他知道戰爭的本質:無情。

勝敗存亡,戰場容不得半絲軟弱、半點婦人之仁。他願意繼續戰鬥,不會像謝安那樣,老來思歸,也不像杜牧那樣,閒來懷想。他要做的是實務,是有朝一日為國出征,談笑下遼城——遼國,被佔據的燕雲十六州,那屬於北宋君臣心底永遠的痛,永遠的夢。

不能將此簡單地看作文人的意淫,長期處理軍中事務的舒亶,說這種話,也算本色當行了。我想,本質上,舒亶根本是個武人,他的目標,像武人一樣簡單直接,他的手段,像武人一樣兵不厭詐。雖然我很愛東坡先生,但這樣的舒亶,也並不因此就討厭,我甚至很樂意,在塵埃落定,恩仇盡泯之日——送給他一枝雪地裡初放的梅花。如果有這麼一天的話。

北宋的精英們都沒有等到這一天。斯人都遠去了,只留下一首首寫於困境中的詞,優美的,頑強的,在歷史塵埃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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