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只有一本書的日子

父親被安排在郊區勞教,我們全家也就隨父親住到了郊區。房子只有兩小間加一個更小的廚房,極其簡陋,一家八口人擠著住在裡頭。白天裡,哥哥姐姐上學去了,我和兩個弟弟在家。這棟房是那種一長排的宿舍房,傍著山坡蓋起來的,一打開門就看見山。晴天,我們整天都在山上,找野果和野毛栗子吃,要不就到溪水裡抓螃蟹小蝦,有時也幫外婆撿柴。除了肚子餓以外倒也一點不覺得“苦日子”有什麼苦。


可是下雨天就有些無聊了,江南的淫雨要落好幾個月,三個人待在沒有一件玩具的家裡免不了吵吵鬧鬧,有時還小小地打上一架。雖然總可以想出點花樣來玩,但比起晴天來到底差遠了。忽有一日,我們得到了一本小人書,書名大概是《桃園結義》(這是現在的推測,因為那時我和弟弟們都還不認得字)。是哥哥或姐姐借了別人的,忘記還給人家了,於是落到了我們手裡。
啊,那一天真是一個充滿了歡欣喜悅的日子!我們三個人並排坐著,我拿著書,將那本書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不懂的地方就問外婆,外婆對三國的故事很是精通。終於我們將每一個細節都搞得清清楚楚了。我們一致認為,最值得喜歡的人物是張飛,每次我翻到黑臉漢子出場那一頁,三個人就要歡呼起來:“張飛!”那騎在馬上,雙手握著丈八蛇矛的形象是多麼的威風,多麼的揚眉吐氣啊,簡直百看不厭!當然關公也是很好看的,一個長鬍須的紅臉漢子(外婆說他是紅臉),不論擺出什麼姿勢都令我們羨慕不已。只有劉備沒有什麼印象。好像是個矮個子的普通人,穿著長衫。
我記得那本書很厚,封面是彩色的,裡面是黑白的。我們一連看了好多天,興奮度也一點點地下降。然而只要翻到張飛那一頁,尤其是他騎在馬背上打仗的場面,仍然忍不住要歡呼:“張——飛!”黑臉大鬍子的張飛是我們三個人的偶像。

後來當然又找到了一些其他的好玩的事。可是隻要一靜下來,三個人就會不約而同地想:看圖書去!於是拿了那本書到廚房後面的山坡下去欣賞。廚房傍著山坡,中間只隔了一條下水溝,這裡是最最不受打擾的地方。每次我們都要在那裡消磨一個多鐘頭。總是那同一本書,總是那同樣的歡呼,三個人一起看書是何等的暢快!“到後面去。”這句話成了我們三個人的暗語。後來那本書就總放在那裡的一張破凳子上,隔一陣兒我們就要去那裡充一充電。那大概是我們兒時看的時間最長的一本書。到後來封面都破了,書頁也掉下來一些,但在我們無聊時,它仍然是解悶的法寶。
到底是書中的什麼東西吸引著我和弟弟們呢?我記得我們三個並不關注書中的情節,而且以我們當時的年齡(三歲、四歲、五歲)也不可能理解那些情節。我們只看畫,看張飛的表演。不論看了多少次,我們仍要興奮,並且會情不自禁地歡呼。是什麼在刺激著我們呢?
後來我有了兒子,兒子兩歲時,我給他買了《大象巴伯的故事》。那是一本在大人看起來平平淡淡的外國圖畫書,講的是動物大象巴伯的日常故事。兒子看得多麼專注,多麼激動啊。那種情景立刻令我想起了我的張飛的圖書。
幼兒的內心都有強烈的表演慾,那時我們的閱讀是將自己全身心擺進去的,不論是張飛還是大象巴伯,那就是我們自己。那是真正的、一去不復返的純潔的閱讀,沒有任何功利,也不會讓俗套的思考來干擾。所以才會有那種出自內心深處的歡呼啊。想想卡爾維諾那位童年時代坐在雞圈裡讀書的編輯吧。

今天我所寫下的這種文學,就是要喚醒人們早已失去的那種閱讀能力。可是失去的東西是很難再找回來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的讀者需要重新訓練才能進入到那裡,他們將遇見的是他們童年曾有過的那些奇異慾望。
本文摘選自著名作家殘雪的散文隨筆集《藝術的密碼》。

殘雪:只有一本書的日子


這部散文集中,女作家殘雪用她一貫冷靜從容,樸素儉省的語言,描寫了自己的童年記憶,描寫了自己的個性,以及自己如何走上深入探索靈魂的路並一直堅持在這條路上耕耘的緣由。還有一部分是殘雪為卡爾維諾、但丁、卡夫卡的作品做的解讀。殘雪的作品風格與她解讀的對象非常類似,兩者文字化合,效果非常奇妙、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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