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對我說,我過不了年了|編輯精選

我奶奶去世的日子,是九年前的臘月二十八,很冷的一天。她摔跤後臥床一個多月,併發肺炎,兩個叔叔把她從醫院接回家,放在床上,放了幾個日夜,她就走了。那天早上,我接到電話,五叔說:你奶奶嚥氣了。他不難過,甚至有些輕快,像走過了長路,終於卸下包袱。

她最後一次清醒著跟我說話,是那年的十一,我休假回來看她,她已經行走困難,對我說:「我怕過不了年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覺得,我是沒用了。」這話的真實意思是,家裡人對她不好,不好好照顧她。我只恨自己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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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景凋年,對病人,或者別的什麼失意人來說,年是一道關。過了,喘口氣迎接春天,過不了,四個人,一口薄棺抬出去,悄沒聲息地化灰入土,趕在年關前大辦喪事似乎不妥,他們也怕鄰居街坊追根究底,知道兒女沒有盡心,指戳他們的脊樑骨。二十八,把面發,奶奶身體好的時候,這一天她要蒸饅頭,蒸肉,蒸豆包,炸帶魚,老式的冰箱裡放不下了,堆到院子裡的兩口舊缸裡,堆滿了,除夕就到了。

房子早掃過了,玻璃也趕著我跟弟弟去擦,冷的天,冷的水和布,一邊擦一邊往手上、玻璃窗上不停地呵氣,要抹到兩面透亮,左右看不到一絲痕跡才行,我和弟弟互相檢查對方負責的區域,齊心挑別人的毛病。我們還要負責給新買的春聯抹上漿糊,白色的熱騰騰的麵糊,從鐵勺裡一點點刮出來,用刷子抹在紅紙條的背後,稠厚得不容易塗勻,粘在磚牆上異常牢固,到次年的除夕,得用炒菜的鐵鏟才能蹭掉。奶奶說買的膠水沒這個好用。像她這樣從農業社會成長起來的人,對商人總有戒心,人家要賺錢,必定是要偷工減料,只要是買來的東西,無論什麼,都不如自己做的又好又實惠。

奶奶最得意的是她蒸的大白饅頭,每一個背上都要點上胭脂色的一點紅,叫「紅燈兒」,只有過年的饅頭才有此殊榮,顏色用醬豆腐的汁調出來。弟弟淘氣,伸一隻手指去碗裡蘸著顏料嚐嚐,苦起臉來,「不好吃。」 奶奶給他一個熱饅頭去啃,問好不好吃,他滿嘴塞著,說好吃,奶奶說:「這比買的強多了吧。你姥姥會不會蒸?」

弟弟是三叔的孩子,我和他都是奶奶帶大的,跟姥姥不親密。所以,她每次問類似的問題,我和弟弟都笑一笑跑開。當時不覺得,現在想來,似乎帶著一種老太太之間爭鋒的醋意,孩子同誰親,誰就勝利。

這種意思,甚至也帶到孩子的媽媽身上。她有時候幹著活,絮叨起來,說你媽不會幹這個,他的媽又不會幹那個,說兒媳婦的壞話,每回聽見這些話,我和弟弟都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被批評的是自己,沒辦法辯,只好等她說完了,我們倆對視一眼,雙雙跑出去,跑進北方鄉下的乾冷空氣裡,跑到大院的門口。

我奶奶家在一處工廠的家屬院裡,十幾排平房,一圈圍牆,一家賣零食菸酒的小店,店主是相熟的鄰居。我和弟弟把手插在外衣口袋裡,小跑著去買泡泡糖,一塊錢四塊,大紅色的外包裝紙,扯碎了,就像鞭炮的外衣,也帶著年的味道。小賣部的房子是私自加蓋的,沒有通暖氣,加上不斷有人進出,屋裡屋外是一樣地冷,各樣東西擺在玻璃櫃臺裡,店主背後的貨架上,菸酒稀稀落落地擺著。

我們管店主叫「姑姑」,她籠著手,問「你奶奶做什麼好吃的?」,我們不願跟她多話,就含糊著說:饅頭,肉!就跑出去了。

不知是誰多事,在過去放露天電影用的兩層小樓的門前,也貼了一副對聯,上面寫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去年貼的,今年多事的人又不管了,兩條紅紙暗淡破損,撲拉拉地掛著風,透出蕭索的味道。露天電影早不放了,小閣樓閒置了快十年。印象中最後一次在大院門口中看電影,弟弟剛剛會走,放的是《葫蘆兄弟》。弟弟被嚇得哇哇大哭,七八歲的我,不得不半拖半抱地帶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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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臨近,到處都有種匆匆的感覺。那些年,工廠還在運轉,日夜三班倒,上下班的人騎著自行車穿梭往來,一直工作到除夕,似乎連騎車人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些,時間像滑梯上的小孩子,滋溜著向下,越來越快,像被什麼東西推動著,席捲著,裹挾著,年張開大嘴,撲面而來。

我和弟弟百無聊賴地嚼著泡泡糖,比誰吹得泡泡大這種幼稚遊戲,我們早不玩了,但是還沒有大到可以抗拒糖果魔力的年紀,嘴裡嚼點東西,就有了事做,等著工業調製的粗糙甜味淡去,將它一口吐到大院外的田地裡。周圍是山地和農田,這裡是附近唯一的工廠區,住著拿工資的工人,這是奶奶們的榮耀之處——雖然她自己也是出身農村,依然住在農村的包圍裡,她還是認為,領國家退休金的老人,和農村那些靠著子女贍養的老人,始終有些不同。

除夕了,她預備好一大桌子菜的半成品,洗好,切好,涼菜裝盤,肉絲,肉片,各種蔬菜切好了備用,幹了一輩子活,怎麼又快又好,不耽誤吃飯,奶奶心裡有數。她統共生過六個孩子,困難年頭,有一個兩歲多就夭折了,其餘五個,沒人接廠裡的班,都住在外頭。只有除夕,人才能回來聚齊。

我和弟弟在大院裡各處晃悠著。每年,擦玻璃,貼春聯是我們的活,幹完了,就可以去玩。下午,院裡的人漸漸多起來,那幾年私家車還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先到鎮上,再坐私人運營的中巴車,讓車主在「陶瓷廠家屬院門口」給停一下,大包小包,拖家帶口地下車來,走過一段長長的下坡,看見小孩子們在門口玩著,問「某某,你爸你媽回來了嗎?」,都是院裡長大的發小,大夥兒要約起串門,拜年,打牌。

我們家人多,自家人就夠兩桌,晚飯過後,亂嚷嚷地就要支起桌子。我媽不喜歡奶奶家打麻將守夜的風俗,她要睡覺,任何時候要求她熬夜都是不行的,什麼風俗也管不了她。我奶奶背地裡說她懶。婆婆揹著說兒媳的壞話,不知為什麼,做媳婦的總能知道,大概人與人之間的風聞耳語,總是無孔不入。奶奶的一張快嘴是出了名的,言多語失,雖不是有意挑撥,終究是埋下了禍根。兒媳們總嫌著她,她年老體衰之後,又沒有貴重的財產可以分配,大家的臉色就漸漸難看起來。

春節的固定節目,是賭博。為著賭錢,至親也容易翻臉,況且誰都不富裕。從我爸爸算起,這些人掙得都不很多,玩起牌來的輸贏卻很大,年夜飯喝過了酒,輸贏算賬,紅著臉,扯著嗓門,動不動就蓋過了電視裡春節晚會的聲音。我們小孩拿到了紅包,跑出去看人放炮。五叔也愛放炮,每年他都帶大掛的鞭炮回來,我們管放焰火叫放「花」,鄉下沒人管,大家都要放,空氣裡都是溫暖的硫橫味道,走出去,像走在翻滾的火山口的邊沿。

家裡人脾氣暴烈,個個都像一座火山,一點芝麻大的小事都能鬧騰起來,越是親人,越要豪橫,越不能放過。有一年,大年初一,我爸和二叔為了一點小事的口角動了刀,叫著砍死你我來償命,我拼命攔在中間,奶奶在沙發上坐著,氣得渾身發抖,動彈不了,她一向最愛面子,這種事傳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

第二年,依然聚在一起過年。幾十年的母子兄弟,大小事情積累下來的不屑,不忿與不滿都埋在心裡,化在酒裡,隨著鞭炮一道炸開,消散在初一早上的寒冷空空氣裡。一年年過去,奶奶臉上的皺紋在加深,動作開始變得遲緩,她拎著裝滿花生瓜子的口袋,走一段就要歇歇腳,歇上好幾回才能到家。漸漸地,她老了,生活不能自理了。

奇怪的是,奶奶身體好時,弟兄們吵吵嚷嚷,雖然不和,倒也熱鬧。奶奶身體不好時,大家卻安靜下來,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一同噤聲,兒媳們整年見不到人,只在除夕那天出現,幫忙做個飯,一年的情分就算盡了。我媽呢,終於離了婚,解脫了,再也不用支著精神在大年夜陪打麻將,過春節,我再也見不著她。

這一頭是無動於衷,另一頭卻是每況愈下。先是一根柺杖,然後兩根,最後是助行器和輪椅,輪椅是我從鎮上的藥店給她買了來,統共沒坐過幾次。 五叔不肯推她出門,嫌著自己在家沒工作,出去丟人現眼,他的工作丟了,又沒有家室,就在奶奶家住著,吃奶奶的退休工資。有一次,奶奶在電話裡跟我說,她想要一個電動輪椅,就不用求人家推了,我看看門前的四五層臺階,怕不安全,沒給她買,手動尚且沒人推,電動的需要搬上搬下臺階,誰又來管?眼見著又用不了,平白惹多了閒氣,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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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節,她為了要給孫子孫女包紅包,同五叔大吵一架,因為五叔拿著她的退休金存摺,錢都在他手裡,五叔捏著錢不給奶奶,理由是我們都大了,掙錢了,不用給壓歲錢。奶奶氣急了,大罵他,鬧了幾次,總算拿到自己的錢。三十晚上,她像往年一樣遞紅包給我、給弟弟,讓我們買炮去。我推著笑說,奶奶,我大了,我不愛放炮了。

「愛吃什麼買什麼去。」她說,話尾帶了哭音。人老了,愛哭,這不是吉兆,我接過紅包,迅速地走出門,到院子外頭,看得見別人家放的高高的彩色焰火,升起,散開,星星點點地沒進黑暗裡,心裡一時聚著很多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餃子在鍋裡沸騰著打滾。年是猛獸,也是一道險關,這震天席地的炮火,哪兒是為了驅趕它,分明就是它的吼聲。

又過一年,第二年的臘月二十八,奶奶死了。她主張的大過年,那些囤積了滿兩缸的蒸肉、年糕、饅頭、炸好的帶魚和蝦,再也沒人提起,她在,她只管去折騰著過年,她走了,似乎也沒人懷念。他們只要喝酒,打牌,混混沌沌,糊里糊塗,至死方休。不如意的中年人都是這個樣,奶奶養大了五個子女,四個離婚,兩個失業,一個提前退休,只拿微薄的退休金,有兄弟間借錢不還的,也有離婚時落井下石的,彼此間全是厭恨,唯一的一致,是他們都厭棄了老母,人窮,不光是志短,心也跟著變狠。臘月二十八,幾個人將奶奶抬出去,不肯守夜,更沒有通知街坊鄉親,理由是年根底下,不要給人家添堵。奶奶就這麼悄沒聲息地走了。

三天圓墳,是除夕,頭七燒紙,是初五,都趕在年節裡,一家人多少年沒有聚過這麼齊整,連離了婚的我媽和三嬸都出現了,給磕了頭,算是盡過情禮。下葬後,在墳前,四姑問五叔,媽的金戒指,金耳環上哪兒去了,給小京吧,讓她留個念想。五叔說不記得了。回家去,讓他找,找來找去也沒有,他在那邊找,我在這邊對姑姑說,算了,我不要那些金的。別的遺物給我兩樣。

最後,我拿了一塊舊手錶,錶針還在滴答走著,兩三件衣服,一個塑料絲編的錢包,這是奶奶生前常用的東西,見到這些,就如同見到她。人就此散了,五叔出去找工作,奶奶的兩間屋掛上了鎖。在老屋裡過年的情景,再也沒有了。

到了今年,初五那天,我和弟弟在一家商場裡的快餐廳約見。他也長大了,懂事之後,人就多了怨憤。我問他,有沒有去看你爸?他爸爸離婚後,跟一個女人同居。

「沒去。」弟弟說,「我不見他。」周圍人聲喧嚷,因為開業的餐廳少,這一家就顯得格外熱鬧。他啃著漢堡,頭髮剃得很短,小時候在奶奶家,奶奶就愛給他剃成個光小子。如今人站起來,比我高一個頭。

「臘月二十八,我上墳去了。」他突兀地說,「清明節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想見家裡的人,尤其是他爸爸。這些人,老人在的時候,裝聾作啞,躲閃不及,等人走了,為了自己的迷信風水,上墳燒紙的事倒都忘不了。我和弟弟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因為奶奶臨終前的種種不甘與委屈,他恨他們。

「好。」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可樂裡的冰化掉了,一股寡淡的甜,像如今的流年況味,也像兌了水的血脈人情。我懷念著小時候在奶奶家過年的種種,然而記憶也越發昏遠,一時想起,一時又迫切地想忘記。我問弟弟,你夢見過奶奶沒有。他說有,她穿一身紅,坐在板凳上,在咱家的那棵槐樹下,一直在笑。我放心了,釋然了,原來記掛她的人不止我一個,我和弟弟分享著同一個姓氏,同一段回憶,甚至同一個夢境。剎那間,奶奶講過的,所有那些因循報應的故事,我都相信了。

奶奶對我說,我過不了年了。她沒走過的這些年,我平順地度過,開始有了白髮,眼角生出皺紋。若真黃泉有靈,不知幾十年後,奶奶還能認出我的臉嗎?我想起她走時的面容,安寧平靜,似乎只是休息,在做完兩大鍋點著紅燈的饅頭和豆包之後,照常去午睡。而我和弟弟一人拿起一個熱乎乎的甜豆沙包,推開屋門,闖進臘月午後的淡薄陽光裡,小孩子們沒心沒肺地瘋跑起來。

本文選自 豆瓣閱讀「過年」短篇寫作活動參賽作品《年關》,作者:遼京。

所謂的年味變淡,不過是人情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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