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风流:中国文学里的“畸人”形象

“两叁天来,这客人天天来喝酒,但除了最便宜的酒外,他连一文钱菜都没叫。这客人的确太穷,穷得连脚上的草鞋底都磨穿了,此刻他将脚跷在桌上,便露出鞋底两个大洞。但他却毫不在乎,他靠着墙,跷着脚,眯着眼睛,那八尺长躯,坐在这小酒店的角落中,就像是条懒睡的猛虎。


 “阳光,自外面斜斜地照进来,照着他两条发墨般的浓眉,照着他棱棱的颧骨,也照着他满脸青惨惨的胡渣子直发光。


  “他皱了皱眉头,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抓者柄已锈得快烂的铁剑,竟呼呼大睡起来。”


另一种风流:中国文学里的“畸人”形象

以上是《绝代双骄》第三章里,燕南天的出场。一间歪歪倒倒的酒肆,一个邋邋遢遢的酒徒,一炳锈迹斑斑的铁剑。

然后,当然是一拨鲜衣怒马的侠客到来,如期开启作死模式。雷老大讲卫生,看不惯邋遢人,毅然反个三俗,遂“手腕一抖,精钢剑当头劈了下来”。

然而,“那穷汉左手持杯而饮,右手撩起锈剑,向上一迎,只听‘当’的一声,雷老大又倒退两步,手中剑竟已只剩下半截,众人全都呆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南天这个出场,一百分。环境烘托、侧面描写、正反对比都用得恰到好处。后面还玩反转,先渲染神剑,再撕破,剑啥门道也没有,还不是在于人。

这是我看过的第一部古龙小说。准确一点讲,是完整地看过的第一部,之前看过《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开头,什么大地如砧,北风似刀,天地如熔炉的,这不是写作文吗,一上来就弄比喻句。遂生轻慢之心,就不看了。后来听同桌讲阿飞这个人物,觉得很要命,又拾起来,发现其实挺好看的。但是还是喜欢《绝代双骄》。《多情剑客无情剑》人设有问题,李寻欢这个人没有说服力,整天一边咳嗽一边吟诗很肉麻,最糟糕的是好过头了,老是莫名其妙地自我牺牲,就有点像《情满四合院》里那个傻根,好得太作了。《绝代双骄》好在通畅,人物不作,不拧巴。

另一种风流:中国文学里的“畸人”形象

当年租书三毛一天,那套《绝代双骄》是三本还是四本,本是同桌租来的,那厮看书快,一天收工。我看了两天。当然是上课看的。虽然囫囵吞枣,也不是毫无感触的。

燕南天的出场令人想起《大铁锤传》,清,魏禧。高中教材里有。大铁锤来历不明,整天肋下夹着凶器,能吃,貌丑,不修边幅,“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够古怪吧。还不说话,一说话就吓人一跳,大半夜的,一屋子都在睡,喊一声我走了,BIU的一下就不见了,门也锁着,窗也闭着,他是怎么出去的?这就是“人狠话不多”,打仗杀人就跟玩儿似的,完全是碾压,“客大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

像燕南天、大铁锤这一类文学形象,容貌丑陋,衣着破烂,让人没法看得起;但是内在极大丰富,或身怀绝技,才华横溢,或忠肝义胆,铁血丹心。以貌取人,在他们那儿要錾一脸血。

这类形象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庄子》。《庄子》里管这一类叫“畸人”:他们形象丑陋,甚至残缺畸形,却是令人尊敬、爱慕的贤者。他们是支离疏、啮缺、叔山无趾、哀骀它——听听名字,就能想象得到畸形成什么样子。如《德充符》里的哀骀它,长得丑,还跛脚驼背,但是人人敬仰他,“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男的舍不得离开他,女的宁肯给他做妾,也不要给别人做妻。

另一种风流:中国文学里的“畸人”形象

这类畸人形象贯穿我们整个文学史,它体现了我们对外在与内在的矛盾统一关系的思考,也寄托了对肤浅审美与认知的警惕。像《红楼梦》里的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在大荒山是仙风道骨的形象,来到凡世间,就成了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就是对世人以貌取人的讽刺。《西游记》里,观音大士来大唐寻访取经人,也是化作“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

在外在丑的特征里,赋予内在美的寄寓,这路打法,在群众中是很有基础的。好看的未必是好东西。要不怎么说衣冠禽兽呢。时人虽曰偏爱小鲜肉,其实是消费而已,都知道不顶事。畸人形象,可能认可度更高。还记得去年上海那个“流浪大师”吗?大众关注,不是无缘无故的。

反过来想一想,玉山之所以学无所成,主要就是因为长得不够丑,怎么办呢,真克服不了啊。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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