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合:斷絕的炊煙


張繼合:斷絕的炊煙


安平人念及孫犁,只是一位作家,僅此而已。即使在老家孫遼城的街面上,也未必有多少人摸底。孫家舊宅已經拆了,成為寬敞的過道。唯獨滹沱河的風沙依舊從村北吹來,輕輕掠過矮林的樹梢。

孫犁在《無為集》裡收了一篇取名《老家》的短文,說自己12歲離開家,行居無定,到了晚年,再也不可能回老家來住了。他悲涼地寫道:“從我這一輩起,我這一家人,就要流落異鄉了。”“夢中每迷還鄉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從安平到天津,四五百里,並不太遠;然而,凝結著鄉愁的詩句卻總伴著三更殘夢,跟頭趔趄地跋涉在冀中鄉間的土路上。不是迷路,就是下雨,望著老家回不去。直到氣喘吁吁地急醒,窗外正是滿天星斗。

車到孫遼城,我的眼淚也來了。陪同的本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孫犁對這座村莊的依戀。如今,他人已作古,遺憾長留在文字裡。若非有緣,何以我會順著他的願望來了呢?村裡的幹部黑瘦,爽朗,光著脊樑。邊引路,邊埋怨:“孫犁那房子,早拆了。什麼也沒有啦。”

果然,一根舊草刺兒都沒有,盛夏的風有氣無力地吹拂著。街上,光脊樑的老人或者光屁股的孩子,遠遠地站著,眼睛一眨一眨的。在他們看來,孫犁太遙遠了,至多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牌位。至於孫家拆房捐小學的事兒,知道的人也不多。

孫犁《故園的消失》裡記載那段歷史。村裡建小學,沒有錢。老支書帶著兩個人跑到天津化緣。孫犁給了兩個方案:或者乾脆出兩千元;或者捨去自家舊宅變賣,外加一千塊贊助。末了,還是決定拆房。村裡鄉親是高估孫犁了,以為他是名人,必定手頭寬綽。孫犁當面取出一冊新版散文集,說:“這樣一本書,要寫一年多,人家才給800元。”何況,人老了,也寫不出多少東西,哪來大把的鈔票?

先前,孫犁對老宅的態度是:“也不拆,也不賣,聽其自然,倒了再說。”“那總是一個標誌,證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戶。人們路過那裡,看到那破房,就會想起我,唸叨我。不然,就真的會把我忘記了。”上世紀80年代末,孫遼城的小學建起來了,孫犁付出了超過一本書的稿費,老宅也被連根拔掉。

陪我的村幹部連聲唏噓,表示要向上邊申請一筆錢,重建孫家老宅——這可是個餿主意。《紅樓夢》裡說“玉山傾倒再難扶”,文化景觀難以複製,哪有想建就建的道理?我埋怨孫遼城人短見,甚至刻薄地說:“讓讓你們就上炕啊?叫拆房就拆,幸好沒把老孫家祖墳刨了去!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孫犁,你們錯過了這段因緣,恐怕再也不可能有機會了。”這話,令村幹部大為不快。

孫家老宅西側立起一座新院子,主人是孫犁的堂侄,他曾在天津伺候了伯父十多個年頭兒。攀談過後,我極為掃興,他竟並不清楚朝夕相處的伯父是一位聲名顯赫的文學宗師。慢說墨跡遺物未曾留下,即使他家僅有的一本《風雲初記》也是破破爛爛的,像小孩子撕扯塗抹過。不過,孫犁少有的幾次回鄉,確實住在堂侄的房舍裡,蔥炒白菜、玉米麵粥,老人吃得滿頭大汗、嘖嘖有聲。孫犁回鄉抱著近乎謙恭甚至卑微的態度,離村老遠便要下車步行,逢人總要熱情地招呼。離開時也是如此,一直上了村南岔道,還低聲問堂侄:“碰不到咱村人了吧?”確信無疑後,才登車遠去。

這種習慣,老作家楊潤身也同樣保持著,他是孫犁的老朋友。據說,上世紀50年代末,楊因為“反右傾”倒了黴。親朋故舊退避三舍,唯有孫犁,青衫布履,登門探望,他囑告“往寬處想,要堅強”。楊潤身哭了。他捧出一把大紅棗,一顆一顆地數著,說:“這是我的老母親,在生產隊的果樹下撿來的。一共50個,送你10顆。”接過紅棗,孫犁的眼淚也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對於故園,楊潤身更幸運,他可以常年泡在平山。孫犁卻只能在孤獨的文字裡回家。他說:“那裡的河流,確已經幹了,但風沙還是熟悉的;屋頂上的炊煙不見了,灶下做飯的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頂上長著很高的草,破陋不堪;村裡故舊,都指點著說:‘這一家人,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來了。’”

如今,孫遼城再不見屬於孫犁的那縷炊煙,他似乎成了一段無關痛癢的傳說。我悵然離去。當夜怎麼也睡不著,便撥通電話找人訴說:孫犁的長子孫曉達、孫犁的學生從維熙,以及老作家楊潤身。藉著仲夏的明月,互相談了很久,有關文學、孫犁、故園和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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